风雨满楼,她坐在客栈中,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比如沈家大公子忍辱负重多年,竟是早有谋略,揭穿太子伪善的那张皮;比如去年那个害死皇子的徐家姑娘,原来是被冤枉的,这才是正常的嘛,听说徐家姑娘还做过御前女官,怎么可能谋杀皇子;比如陆家真可恨,和罪太子勾结,现在满门抄斩,可算是大快人心;再比如,唐家正积极地与沈家接触,想要联姻,听说唐家姑娘和沈家大公子算是青梅竹马呢,真是天作之合……
百姓对八卦最感兴趣,说起唐姑娘和沈家大公子青梅竹马,描述得绘声绘色,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静静想来,这世上的青梅竹马,可真是多。但能走到一起的,又有几人?
春雨绵绵地下,徐时锦得到最后一张纸条。
一刻钟前,太子已伏诛。小锦,他临死前,有话问你。
徐时锦一把掀开客栈的窗,往皇宫的方向看去。春雨下得淅沥,斜斜飞进来。雾濛濛的世界中,徐时锦望着皇宫的方向,好像看到少时的她,第一次在金銮宝殿上,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走入殿中,目带柔光,向她看来,若春水荡漾。
少女时的徐时锦站在陛下身后,好奇又欣赏地看着少年刘望。他眉毛长而远,眼睛黑而青,鼻子挺而正,嘴唇饱满嫣红。少年的他清瘦如竹,他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在陛下首肯中,他递上折子。
少女的徐时锦走下数层台阶,从他手中,接过折子。那时她才入宫不久,第一次随陛下上朝,略有怯意。她宽长的袖子,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袖口的金线,在他手中晃了一晃。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徐时锦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她的礼数不全,冒犯了他。少年殿下眸子半扬,只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发难。
那时徐时锦想,殿下真是一个好人。
后来她渐渐知道,那是个美丽的误会。他并非是好人,他只是正好不在意。
但刘望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对爱人的所有想象。
他要对未来有清晰而明确的认定,他要有雄心壮志,他不能万事随她转,他要强大,要有野心,要……
一切与沈昱相反的条件,都是徐时锦加诸于爱人身上的要求。
她也许并不是爱刘望,她只是爱这么个条条框框勾出来的人物。但刘望正好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就把自己的一腔爱意,全放到了刘望身上。
她一心一意地爱刘望。
又一心一意地怨刘望。
最后她一心一意地想杀掉刘望。
刘望逼宫失败,他被关在冷落的小院子里,随时等着死亡。临死前,他想清楚了一切因果。内侍将毒酒送到他面前,他要人给徐时锦带去一句话,“小锦,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沈昱?是不是从一开始,你爱的就是他,你从来没爱过我?”
一切终结,他不问她别的,不怪她别的,却对此耿耿于怀,独独不能原谅。
望着信中内容,徐时锦落落地扶额。
她将信递到烛台前,微风细雨中,她看信纸一点点被火光吞并。她喃喃道,“我爱谁?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她撑起一把伞,出了客栈,走上邺京街头。
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的怨念、期望,都走到了最后阶段。
却并没有多少快乐。
心里空荡荡的,站在这街上,觉得自己没有归处可去。
街头起雾,人人躲雨而去,从徐时锦身边穿梭而过。徐时锦只慢悠悠的,在他们间走着。彩旗被雨淋湿,楼头窗子有客人的影子,地上水洼处,倒影的人影曲曲折折,不成画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归处。只有她没有。
徐时锦在雨中行走。
恍然想到去年的雨中,有贵公子在楼上向她招手,请她一叙。
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遥远。
她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明天就出京了。没什么必要留在这里了。
一路上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这一生、她这短暂的一生,多像一场笑话。
天渐渐暗了下去,雨似乎也小了。千家万户的灯火,在徐时锦眼前亮起。她出神地看着,想着多久以前,她是不是也曾经拥有过这些。
再走一步,身后忽有人撞了上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徐时锦让开,一声没吭。她言语伶俐,她能瞬间安抚下小姑娘的惊惶。但此时此地,街头的人慢慢多了,她看着蹲在脚边捡花的小姑娘,很是疲累,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再一次,身后有人撞来。
这一次,她的手腕被拉住。
徐时锦僵了僵。
她站在桥头,桥下万家灯火,街上嬉闹。她撑着一把伞,风雨从她身边穿梭。另一只手,被身后的人握住。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将身后人的气息,传了过来。
两人前后相挨,静静地站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徐时锦身子侧了侧,缓缓转过身。她手中的伞,一点点抬高,从衣领到下巴到眉眼,将青年的脸,映入她眼中。
灯火落在桥下河水中,落在青年的眼中。阑珊明暗,摇摇落落。
徐时锦看得出了神。
沈昱拉着她的手腕,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冷声问,“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徐时锦将伞抬高,替他挡住发上的雨水。
她目光清幽,似河中灯影。水光晃啊晃,深深浅浅,万般温柔。
一把伞,撑在两人头上。人群在身边走动,雨去,风也去,空气微凉中,带着夜市的热闹。伞下,那个容颜苍白的姑娘,抬着眼,静静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来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像一滴泪,从我心头滑过。
我静静地等,静静地看。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万种怨怒,千般不舍,在她此言一出,也尽数从沈昱眼中消去。
他突地向前,将她抱入怀中。
他说,“我以为你走了。”
“邺京那么小,又那么大。我想找一个人,千难万难。小锦,你不能这样。”
徐时锦说,“我们去看戏吧。”
她微笑,“像小时候那样。”
“沈小昱,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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