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完结章

晚上雨停了,徐时锦收了伞,与沈昱一同行走在长街上。邺京刚刚发生变动,如今盘查甚严,到了晚上,还在街上闲逛的,比前段时间少了许多。走在街上,沈昱在前面走,他带她绕开地上的小水洼,有人撞来时,也会帮身后的姑娘隔开。

他牵着身后姑娘的手,一直没松开。却仍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这让徐时锦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沈小昱比她大一些,但两人上街时,从来都是她看着他,她拉着他走,她时不时回头,看那个迷糊的少年,有没有跟丢。那时与沈昱玩的时候,徐姑娘总是嫌弃他。总怕一不留神,一回头,沈小昱就被她弄丢了。

她将他丢在岁月长河中,一落那么多年,从不回头。

而终有一日,是他牵着她走,怕弄丢了她。

人生际遇,总是这样有趣。

“我回沈家的这些日子,将你托付给公主。前几天他们两个却告诉我说,你已经走了。我怕你出城,着急了许久。以前觉得邺京小,真找起人来,却这么费劲。”和徐姑娘同行,沈昱心情好了些,愿意边走,边和徐姑娘说话。

徐时锦笑一笑,“我一直在邺京,听着沈家大公子的风光事迹。”

“我有什么风光的?”沈昱不在乎地笑一声,转而对她更有兴趣,“你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公主说给你介绍了一位神医,你打算去看病。小锦,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绝望的。”

徐姑娘看他说话,神色散漫,眸子黑而光润。他走在她身前,长衫宽长,他走得慵懒闲散,步伐悠而晃,在她眼中,却怎么看,都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她低低应一声。

“你这几天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你不喜欢住公主府上,为什么不直接来沈家找我?”沈昱责备地看着她,他边说着,边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懒散地挑起摊位上的五彩面具,骨节分明的手指弹去面具上的雨水,“小锦,我娘虽然说话难听,但她心软,你跟她说两句好话,她就会跟你笑啦。我在帮你说服我爹娘,让你来我们家养病。”

她去沈家养病?以什么样的身份?

又一次让沈家伯父伯母为难而已。

徐时锦没有接沈昱这个话,只低低道,“我还留在这里,其实就是等着跟你告别的。沈小昱,我要离开邺京,但你不要跟我一起走。”

“……”拿着面具把玩的青年,背影在徐时锦眼前,一点点僵硬。他嘴角还噙着一抹玩笑,垂着眼,黑色长睫浓密,遮住他的眼神。他拿着面具的手指节用力,青筋暴动。

他垂着眼微笑,没有回头。

徐时锦慢慢说,“我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跟你好好地告别,给你造成那么大的困扰。现在,当我要离开,我便想跟你好好地告别。不要留下遗憾之类的。”

“好好地告别?”他的脸终于转了过来,长眉压眼,眸子跳动,一个温柔的几近诡异的笑容从眼中透出。他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次又一次!我很稀罕你的告别吗?!”

手上蓦地用力,在话落的一瞬间,啪嗒一声脆响,他手中的面具生生扭曲捏碎,被他大力扔到了摊上。

沈昱冷眼看她,转身就走,快速入了人群。

“哎,我的面具……”摊主真是无辜,一对情人吵架,生生毁了他的面具。想追上去讨要,无奈那青年男子气势太可怕,把他逼退。

好在追在他后面的年轻姑娘虽一脸病容,脾气却是真的不错。只追了两步,听到摊主的喊声,又回来,连说抱歉,并为损坏的面具掏了铜板。

徐时锦做完这一切,才去人群中追沈昱。如她所料,他果然没有走出太远。在前方路边的一棵槐树下站着,他看到她走来,神情依然不好,却没有之前的怨怒。

“我看了那面具,被捏碎时有尖锐的锋口,你手有没有被划破?”走到他面前,徐时锦问他。

沈昱神情复杂,胸口那股郁气无处发泄。她总是这样……温温柔柔,和和气气,永远不跟他生气。她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他如何跟她发怒……可是她还关心他,又为什么要分别?

葱郁树影下,徐时锦拉起沈昱的手,挽起他的袖子,就着昏暗的灯火看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伤痕,干净修长,徐时锦舒口气。

她低着头,觉沈昱靠在树上,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吗?”徐时锦拉着他的手僵了一下,他就知道果然没错。他有些无力,肩膀下垮,长袖搭在面上,“是我娘吗?”

他最近忙沈家的事,知道徐时锦的、能和徐时锦说上话的、还劝他们分开的,只有他娘了。

沈昱吐口气,觉得烦闷,他推开徐时锦的手,搭上她的肩,让她抬头看自己,“小锦,她还有些接受不了。我正在说服,我快成功了……”

“沈小昱,不是那个原因,”徐时锦静静道,“伯母前几天见过我,她话说得委婉,我却未必不懂她的意思。你是沈家人,如果我总在后面拖着你,连累你,你要怎么在家族里自处?唐家妹妹也来见过我,她眼含热泪、感动地与我相认,并问我什么时候回归自己的身份,她一脸真诚,我却听出她的忐忑担心之意,她口上说想我,心里却怕我回去,怕我跟她抢你,她知道自己抢不过我。还有徐家族长,也见过我,欢迎我回徐家。其实他未必多喜欢我,只是我的才能赶上徐家最需要的时候。为了留下我,他甚至愿意为我父母翻案。沈小昱你知道的,小时候,我特别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为我爹娘翻案。但徐家现在答应,我却觉得没意思。”

她仰头,青年目光微闪,望着她,专注地听她说话。

“有些人希望我走,有些人希望我留下,还有些人希望我永久消失。所有人都在衡量,在算我的价值。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徐时锦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很会算计、别有所求、永不单纯的一个人。我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我一直听他们在说我,我现在却不想听了。我不想听他们说了,我想听你说。”

“……我么……”沈昱眸子跳一下。

他没什么好说的。他想说的,她本来就知道。

“还有你喜欢我。其实我也不懂……感情让我茫然又糊涂。我很害怕。不光是你的身份问题,还包括我的生死,包括我对感情的怀疑。我想你是喜欢我的吧,有多喜欢我不知道。我想我也喜欢你,有多喜欢,我还是不知道。我多害怕,有一天,这种感情变成一把剑,伤害到你。就像我之前那样……沈小昱,你现在说你喜欢我,说你不后悔。但是岁月那么长,如果你后悔了呢?你后悔了,我如何去赔你?我赔不起。”

沈昱听着她说,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说

“如果爱情没有到那一步,就打住,不要到好了。”徐时锦说。

沈昱静静问,“如果已经到那个地步了呢?”

“……”徐时锦怔然抬头。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看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沈昱慢慢侧头,低笑一声,“开个玩笑,你不要紧张。”

他手扶着她的肩,低头看她,心情前所未有的难过。

他慢慢说,“你说这么绝情的话,却并非出自你的本心。你还是一心为了我,一心想我好。你想让我恨你,怨你,怪你,留你一个人在原地……小锦,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松开她,落落靠着树,慢慢坐了下去。他露出苍白而寥落的笑,“你以为我是谁呢?”

沈昱和徐时锦之间,就像相邻的山水。原本相依,山间地动,却将他们隔开。等水再次见到山时,山依然巍峨雄壮,水却只剩下从石缝中钻出来的那一点儿了。山望着水,安慰说,没关系,就算你只有这么一点,我依然觉得你是山间最清灵的存在。一路上,他拉着水,扯着水,推着水,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让来客都看一看,他最引以为豪的水有多好看。但是水已经快枯涸了。他们并肩多年,如今变成一前一后,不再对等。

水努力跟上,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

山耐心停下等,他也被前方的巨浪打得措手不及。

现在的徐时锦,无疑已经拖累到了沈昱。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的交际圈……全都无法接受徐时锦。徐姑娘因为太子的事情,人生有了污点。且在陛下当位期间,她都不应该出现在邺京。就算徐家愿意她回去,也不可能让她呆在邺京。

她得选一个别的身份,且为了沈昱,又要回去以前的生活。

充满算计,充满勾心斗角。

如果她愿意这样,沈家也会接受徐时锦。

可是沈昱爱她,是为了她为了他,委屈自己,去当一个谋士吗?小锦不应该仅仅作为“聪明”的代名词,她是他的小锦,她该摆脱那些的。

她觉得她委屈了他。

他也觉得他委屈了她。

所以,这才是徐时锦想告别的真正原因吧?

沈昱手捧着她的脸,温柔问,“小锦,我问你。如果我爱你,只有得到你我才开心,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你愿意为了成全我,不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嫁给我吗?”

“当然,”徐时锦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沈昱露出恍惚的笑,手慢慢垂下。他爱了她,便不可能对她的想法,真正的无动于衷。

这就够了。

他要的不过是这样。

在小锦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他。只要他一句话,她不惜与所有人为敌……

这便够了。

沈昱低头,漫声,“好吧,我接受。我会想到办法的,会有那一天的……”

徐时锦跟着他,蹲在他身边。

她听到他说,“在那之前,你得好好活着。你得活着,等我去找你。你不用做什么,你好好养身体。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徐时锦靠着他的手臂,隐有冲动,但又被压了下去。她的心在颤抖,在哭泣。她靠着他的手臂,徐徐点头,“好。我等你。”

【我等着你。就算你不来,我也一直等你。我等你到死。】

先前徐时锦要说听戏,等说完掏心的话,两人便当真上梨园去。但不凑巧,有人今晚宴请客人,包下了场。沈昱怎么说,人家都摇头不肯。沈昱啧一声,卷起袖子便要动手。但那小二宁死不屈,就是武力威胁,都坚决不让他们两个进去。沈昱没办法,回头看徐时锦,希望徐姑娘用她的聪明才智想出办法来。

徐时锦目光轻柔,看着他笑,并不说话。

沈昱咳嗽一声,徐时锦依然盯着他看。他被徐姑娘入神的目光看得几近尴尬,走过去,在她肩上搭了下,示意她说话。

徐时锦一下子回神,略茫然,“怎么啦?”

“……你在发什么呆?”沈昱声音从牙缝里跳出来,眼睛看着对面紧盯着他们的小二,嘴上跟徐时锦咬耳朵,“我遇到难题了,你没看到吗?”

徐时锦说,“我突然发现你生得很好看,不觉看得出神。没听到你们刚才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细声细语地说话,看到沈昱的耳根微红。他嗔怒地斜眼瞪她,嘴角却不自觉扬了扬。显然,徐时锦这种偶尔的甜言蜜语,让他很是受用。

围观人越来越多,好是丢脸,沈昱只好把徐时锦带走。边护着她离开梨园,边跟她说了情况。听到不能进去,徐时锦目光暗了暗,叹口气,转而宽慰沈昱,“算啦。”

沈昱盯着她,眼神有些飘飞了,“你真的很想进去?”

“……嗯,”徐时锦眯眼,略怀念,“我很多年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想要故地重游。”

“好。”沈昱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采用声东击西之策,梨园东院墙有人丢了钱袋,发生骚动。就在慌乱中,西院墙的一棵古老梧桐树上,一个青年手搭在墙头,带着一个姑娘跳下了墙。等落到了梨园中,沈昱才去把钱袋归还。

徐时锦被他弄得发笑,这种顺手而为的坏事,沈小昱做得可真是顺手。

“有本事喊人来抓我,偷偷笑算什么本事?”沈昱瞥她,张嘴就要大喊,“来人——”

“喂!”徐时锦连忙捂住他的嘴,硬是把他拖去暗处。沈小昱放荡随性,喊人时声音根本没压住,那一嗓子出去……真是吓死她了。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多年,徐时锦可不想再体验小时候被沈小昱害得逃跑的惨痛经历。

两人偷偷溜进来,却也不敢往前面去,怕被人发觉。沈昱找到墙角的座位,台上风采有些被旁边的树影挡住,这处没有人做。徐时锦并不在乎,沈昱更加不在乎,两人本着低调原则,就坐在这处,听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

沈昱扫去台上,唱的正是梁祝中十八相送这最经典的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边走边唱,从书院唱到山下,从山下到长亭,一路登山涉水,临别依依,处处可见情深。

台上落泪,台下心酸。那求而不得的悲意,千古皆同。沈昱转头看徐时锦,徐姑娘专注地看着台上,似真在用心听戏。

十八相送啊……沈昱想着,他真是烦这种离别的话题。

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转身,一次次的不见。心里想过许多次的分离,真正轰然到面前时,依然让他难受,疲累,不堪。

沈昱无聊地发会儿呆。他的目光,移来换去,没有定处。打个哈欠,他眼睛落在两人靠着的墙上。树影婆娑映照,沙沙物动,在墙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来。微风出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作。

“小锦,你看。”沈昱肩膀推推徐时锦,有些开怀。

徐时锦听戏听得心脏被揪成一团,目中泪光闪烁,被沈昱推肩膀,伤感的气氛被破坏。她一低头,就看到他的手照在墙上,做出一条小蛇的模样来。在墙上映着的树影间穿梭,吐着丝,一伸一缩,何等的惟妙惟肖。

“……”徐时锦又是无语,又是想笑,又是了然。这正是她认识的沈小昱。任何时候,他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总能找到好玩的东西来。一面凸墙,他都能兴致勃勃地玩起手影游戏来,还请她一同欣赏。

徐时锦的注意力,硬生生从台上感人肺腑的十八相送,落到了沈小昱的手影游戏上。

她伸出手相叠,在墙上,便也扮出一只狐狸,跳向那条小蛇,扑了过去。

沈昱手势立马变化,变成一只老虎,张开大嘴,冲狐狸吼一声。

小狐狸瑟瑟发抖,被老虎叼起,成了口中餐。

徐时锦皱眉,“换我来!”

沈昱手包起,又一条小蛇出现。

“喂!”徐时锦不满地叫他。

“蚯蚓,是蚯蚓。”沈昱说。

一只小鸡点着头,将小蚯蚓叼在嘴中。蚯蚓作惶恐状逃跑,在半路上,突然长出了翅膀,飞上天,变成了一只小鸟。

徐姑娘扬眉,一只大鹰拍着翅膀,飞向逃跑的小鸟。

但转瞬间,小鸟不见了,另一只大鹰出现。

徐姑娘的手离开,瞪着沈昱。

“别急、别急……”他口上说。

突然,老鹰倒栽葱一样,从天空中摔了下去。

徐时锦目瞪口呆,“它不是飞的很好吗?为什么掉下去?”

沈昱一本正经,“它恐高啊。”

“……噗!”徐时锦被逗笑。

沈昱看她笑,眼眸弯弯,很是轻快。他的心,也跟着一同飞起来,无数力量涌来,让他想让心爱的姑娘,更多地笑。他说,“你看,我还会玩很多……”

兔子、猴子、孔雀、羊羔……他一双手极为灵巧,飞快地变化,墙上的动物们跳跳蹦蹦,形态万千。

他用心地逗着徐姑娘。

徐时锦安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看着,她的笑容淡下去,再也笑不出来。

她看着沈小昱,理智和情感在做拉锯战。她多喜欢他开心,多喜欢看他笑。他的爱意让她哀伤,她不能赋予他同等的爱。爱也不如他,时间也不如他。这个陪她长大的少年,她总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再次祈求,显得她多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