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成心神一凛:“什么?”
“天色已晚,我们今夜怕是要留宿在此处了。那间有尸体的屋子不能住人,我去为矩宗大人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出来,如何?”
玄成正暗中打算要调开他,没想到曲獬竟然主动配合,立刻顺水推舟:“难为你有这份心,那就请你去……”
“反正道长刚才坚持叫我同来,就是想让我离矩宗大人远点,不是吗?”曲獬笑吟吟地道。
玄成神色剧变:“你——”
话未落地,只见曲獬笑着眨眨眼,神情如顽童般天真狡黠。
然后他背着手,转身悠然走远了。
玄成呆立在原处,一阵夜风呼啸而过,让他从脊椎里蹿起一股寒意。
深夜茫茫大山,行为诡异的老妪,死相恐怖的男尸,故作柔弱却让人胆寒的少年……
一阵悠长凄厉的呜咽随风而来,漫山遍野树影摇摆,远远望去好像无数踊动的鬼影。
玄成猛地回过神来,不敢在原地耽搁,紧走几步回到柴房。宣静河正低头仔细查看那具男尸,头也不抬问:“怎么了?”
玄成拱手行礼,压下满腹疑虑,一五一十将刚才老妪的反应复述了一遍,迟疑道:“这宅子里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即便是妖兽吃人,为何那老太太却能免于一死,我细想竟处处透着诡异……”
“你见过妖兽吗,玄成?”宣静河突然问。玄成没反应过来:“见过啊。”
他虽然不是宣静河的入室弟子,但身为矩宗门人,各处斩妖除魔,自然各种大小妖兽都见过不少。
宣静河终于抬头瞟了他一眼,“那你觉得这伤口可有什么异样?”
玄成愣了下,不明所以地上前,顺着宣静河的目光,望向男尸血肉模糊的脖颈。断裂的喉管附近已经腐烂了,血肉灰黑,勉强能辨认出四道爪痕;玄成仔细观察半晌后摇了摇头,迷茫道:“并没有什么异样啊?这……”
“你不觉得这妖兽的爪痕不大吗?”
玄成定睛一看,确实如此,从四道爪痕的距离间隔来看,与成人手掌似乎没有太大差别。
“难道……难道是类人形态的妖祟?”玄成不由狐疑,“虽然妖兽大多体型魁梧,但类人形态的也不是没有,我记得卷宗里曾经记载过……”
宣静河却摇了摇头。
“玄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妖魔,而是人性。”他站起身淡淡道,“每当我对一起妖魔引发的祸患百思不得其解时,我就会转去琢磨人,往往很快便能得到答案。”
宣静河抬起棺盖,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将棺材合拢,徒手把棺材钉一根一根地按了回去。
“也许是我想多了,”他最后道。
玄成茫然地跟着他站起身。
“对了,”宣静河不愿再提,回头话锋一转:“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曲公子呢?”
“啊,他为大人您打扫屋子去了。”玄成迟疑一瞬,还是没忍住一咬牙,抱拳低声道:“矩宗大人,弟子实在有话要说!”
“怎么?”
“那姓曲的公子怕是有些古怪,还是尽快把他送走吧!”
宣静河站定脚步,“哦?”了一声。
“他、他……”玄成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怪异的感觉,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一个普通人却敢跟我们一路进山,而且还跟得那么紧,弟子总觉得他处处都不对!而且他表面对矩宗大人恭敬非常,弟子却总觉得怪异,弟子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形容……”
“我注意到了,”宣静河平静地道。
“啊?”
“一个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却敢跟着我们一路深入到这妖邪之地,而且从头到尾都未曾打过退堂鼓,确实违和。”宣静河顿了顿,说:“但我已经亲手探过他的气海,确实连筑基的修为都没有,符合他自己所说的经历——‘只是搜集卷宗胡乱修炼过几天’。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在我手上掩盖自己的真正修为,连妖怪或邪祟都不可能,除非他当真是鬼神下凡。”
“所以他自述的经历应该大部分是真的,少许背景细节有假,但不影响大局。”
玄成忍不住争辩:“可他确实行为妖异……”
宣静河皱起了笔直秀挺的眉:“如果他真是妖祟,那我更不能轻易赶他走了,难道去害别人不成?”
玄成顿时语塞。
是啊,即便真是邪祟也该由宣静河出手摆平,不然难道推出去祸害附近的百姓?
“我明白你的疑虑。”宣静河道,“待氿城之事了结后,我会立刻回岱山去,把他托付给仙盟,到那时他的身家背景必定会被调查得一清二楚。如果真有妖异,仙盟自然会去处理的。”
玄成还是放不下心,他直觉有哪里古怪但又说不出来,追着宣静河出了柴房:“可是……”
话音未落,前方墙角一转,迎面就撞见一名黑袍少年站在那里——正是曲獬!
“玄道长,”曲獬笑盈盈地拱手道。
玄成心头剧震,猝然消音止步,惊疑不定地瞪着这少年。
但曲獬眉梢眼角的微笑就像面具一般完美,完全看不出他有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恭恭敬敬地转向宣静河:“矩宗大人,我已经收拾出一间安静屋子,请您移步去歇下吧。”
宣静河默然一瞬,“嗯”了声向前走去,语气还是很淡:“辛苦了。”
两人擦肩而过,玄成竟不敢看少年的神情,低头紧走几步想追上宣静河,却在错身那瞬间听见曲獬微笑着唤了句:“玄道长。”
“……干、干什么?!”
曲獬双手拢在袖中,黑色丝质衣袍上绣着精密繁复的花,脚下随意踏着一双木屐。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是个俊美可亲的少年,眉眼弯弯,嘴角含笑,甚至连轻声慢语的神态都是无懈可击的:
“你的安歇之处,我也已经收拾好啦。”
一丝无来由的恐惧陡然刺穿心脏,玄成僵立在原地。
不知为何他大脑空白,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眼睁睁盯着曲獬转身,微笑扬长而去。
·
曲獬确实打扫了一间干净屋子,但宣静河没有去住。这座深山中的破旧宅院太怪异了,他让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曲獬先去歇下,给了他一道护身符,让他不论外面发生任何动静都不要轻易出来;然后让玄成去巡查宅院的各个角落,翻检是否还有不祥邪祟之物,尤其要注意观察老太太的动静。
玄成神情恍惚,好像还在心虚刚才的对话被曲獬听见了,一刻都不愿意在屋里多待,急急忙忙答应了就走。
宣静河婉拒了曲獬的殷勤侍候,独自腰佩不器剑,信步走出了宅院大门。
此刻刚过戌时,山中伸手不见五指。
那老太太还是活人,说明如果真有妖祟,应该还没能侵入宅院内部,最多在这一带附近徘徊。宣静河把玄成打发去宅院各处巡查,自己却在附近的山路上独自漫步,下午一丝风也没有的山谷此刻松涛阵阵,风声如四面潮起,夹杂着落叶腐败与泥土混杂起来的奇特腥味,尖啸着在林间穿梭。
——仿佛无数怨灵在山中徘徊,但偏偏一丝妖气也没有。
宣静河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左手,将五指屈起又伸直,脑海中浮现出男尸圆睁的双眼和断颈处狰狞的爪痕。
传说中在氿城外作恶的妖兽,到底是什么呢?
这时前方隐约传来水声,宣静河抬起头,只见月牙从乌云中透出一丝光,清清楚楚映出了不远处山坡下一大片粼粼水波。
竟然是一座湖泊!
宣静河生性好洁,今天徒步奔波了一下午,正出了身薄汗,见到水就忍不住望向四周。
附近只有猎户那一座宅院,除此之外最近的村庄都在十余里路之外;三更半夜寂寥无人,只有一线月华在湖面上反射出千万碎光。
宣静河自少年起云游四方,到处斩妖除魔,早就已经习惯了露宿荒野。他站在湖边深吸一口气,脱下外袍扔在脚边,又解开云缎银丝腰封,褪下了钩织精细繁复的里衣。
一层层衣袍委顿在地,他挺直的脊背、削瘦的腰腹和修长的腿,大片光洁皮肤都沐浴在了月光下。随后他伸手解下发带,乌黑长发立刻倾泻下来,反射出细碎的微光。
他就好像皎洁月华凝成的一道剪影,身形单薄修长,抬脚踏进了湖泊中。
强劲灵力随波扩散出去,让冰冷的湖水微微加温,散发出丝丝缕缕朦胧的白汽。
宣静河像鱼一样潜入湖水,又带着水花探出头,长长呼了口气,半浮在水上仰望着夜空,脑子里思考着这几天来各种各样诡异的端倪。
氿城中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但起因必定是在这附近的山里。
天下仙门各大世家,有着百年豪族根深蒂固的各种通病,沉溺酒色的郑氏家主是这样,在氿城里占地为王的赵氏家族也是这样。
赵家是否在隐瞒什么呢?
宣静河闭上眼睛,突然一阵无来由的香气涌进鼻端,如花似蜜,甜腻至极,他骤然心神一凛!
“咯咯咯——”
银铃般的娇笑声在耳边响起,一传十十传百,霎时响彻四面八方。
宣静河蓦地一睁眼,只见周围天旋地转,无数个裹着轻纱、容貌妖娆的女子从夜气中摇曳出现,香粉扑鼻,如坠云端,瞬间他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九天堕魔大法阵!
这法阵最早来自鬼垣,凡间修士只要有一丝动摇就会中招,轻则损真元、重则爆金丹,走火入魔者不计其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
“是矩宗吗?”“矩宗宣静河?”无数丰腴妖娆的躯体强行依偎上来,如同一柄柄滴着毒液的蛇牙,娇媚呼唤声声环绕:“矩宗——”
“宣静河——”
红粉骷髅,魍魉鬼魅,铺天盖地全是层叠轻纱组成的巨网。宣静河在重重幻影包围中挣扎退后,反手结印打碎数道幻影,但幻影消失的瞬间又会原地催生出更多天魔女,水上水下鬼影憧憧,触目所及到处都是!
“是谁?!”宣静河心头暴怒,一闪身急速向后,厉声喝道:“——剑来!”
不器剑如雷霆撕裂夜空,白缎外袍随之呼啸而至。宣静河一手囫囵披上衣袍,另一手握剑出鞘,强大灵力震荡整座湖面,无数魔影在惨叫中被一举撕碎!
那一剑的冲力把宣静河推向后方,剩余的魔影尖叫盘旋,又俯冲而来。
宣静河天生心硬,再诱惑的皮囊都视若无物,一手在水下拢住衣袍,另一手直接挥剑横斩。
耀眼的弧光爆发出来,最逼近的天魔女瞬间就被化成灰烬;但正当漫天魔影要被一剑清空时,宣静河身形却猛然一阻。
他的后背贴在了一道火热的胸膛前。
布阵者就在他身后!
宣静河的第一反应是转身挥剑,然而还没来得及,他的右手腕已经被人攥住了。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手腕处的禁锢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混乱中他听见身后人低沉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伸手掐住了他的腰,发力向后一带!
哗啦——
湖水瞬间淹没了宣静河的头顶。
白衣袍袖在水中扬起,占据了大半视野。宣静河想挣扎回头,但根本做不到,一股强悍到难以想象的灵力就像铁链般锁住了他全身,只听背后那男子贴在他耳边,声音里带着轻薄的调笑:
“你这个人,果然是铁石心肠,怎么诱惑都不为所动啊。”
他声线明显经过矫饰,尾调慵懒上挑,不知为何在水下都清清楚楚。
到底是什么人?!
宣静河惊怒欲问,开口却只呛咳出一连串水泡,紧接着他口鼻就被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别出声,听。”
——远处湖面上,从入夜后就开始刮的风声不知何时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清晰,树林在黑夜里急促摇摆,仿佛有成千上万道哭声在渐渐聚拢,向湖边逼近。
“你看,”男子一条手臂环过宣静河,把他拦腰箍在自己身前,低声笑问:“别人都给过你提示了,只要睡着就能活过今晚,为什么你不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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