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水在月下闪烁粼粼波光,向远方奔腾而去。
江心一叶渔舟隐约透出烛火,乘着夜色顺水而行。
船舱中,宣静河独自倚坐在油灯下翻阅一卷文书,纤长的眼睫在烛光中投下阴影,随着船身微微晃动。
“矩宗大人。”一名弟子掀帘而入,毕恭毕敬俯身作揖:“我们明日即可抵达氿城,夜深露重,您该休息了。”
宣静河没有答言,将卷宗翻过一页,半晌低声问:“玄正他们传回消息了吗?”
传言氿城外深山中妖兽出没,死伤甚众。恰逢矩宗出巡,便派遣门下弟子前去除妖,谁料几名弟子一去音讯全无,一连数日都未曾发回任何传音符。
矩宗起了疑心,便临时决定改道,亲自去氿城探查情况。
弟子摇了摇头:“玄正师弟他们的传音符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宣静河放下卷宗,眉心蹙起一条细微的纹路。
弟子连忙宽慰:“矩宗大人不必忧心,师弟他们修为高强,对付妖兽绰绰有余。可能是氿城太过偏僻,深山灵气稀薄,传音符一时无法驱动也未可知。更何况……”
突然宣静河一抬手,打断了他。
烛光下矩宗的侧脸年轻沉静,好似在凝神细听什么。弟子登时紧张地绷起了身体,少顷只见宣静河略微转向舷窗,皱眉问:“谁在那里?”
竟有人在外面!
弟子悚然一惊,毫不犹豫拔剑跃出船舱,迎面就看见一条小船正从江面上顺水靠近。
一道颀长身影立在船头,面容俊秀苍白,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容,黑衣华袍在月下熠熠生光,正是白天宣静河从郑家船上出手救下的那名少年!
弟子不由退后半步,震惊道:“你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鬼太子并不回答,待船行得近了,突然纵身下水,踩在水上如履平地,两三步便踏浪而来,抬脚登上了矩宗这条渔船。
“喂,你……”
弟子阻拦不及,只见黑袍少年一甩衣摆上的水珠,那动作甚至称得上是优雅从容的。然后他径直穿过甲板,略一欠身便钻进船舱,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白日幸得矩宗出手解围,在下心中不胜感激,特来当面道谢。”
他声音低沉悦耳,有着华丽的尾调,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望着灯下的宣静河:“在下姓曲,单名一个獬字。还未请教矩宗高姓大名?”
弟子这才反应过来,刚要追进来训斥这少年,却被宣静河一摆手拦住了。
“举手之劳,不用谢我。”矩宗看着手里的书卷,语气非常淡:“你走吧。”
白日里宣静河出手相救后,并没有听郑氏家主的慌张赔罪,也没有给鬼太子装模作样感激涕零的机会。他只一拂袖,无形的力量便将鬼太子从郑家画舫上托起,凌空送回了小船;然后他再没施舍众人一眼,径直乘船扬长而去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正眼看过鬼太子,好似对身后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完全地漠不关心。
“对矩宗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我却如同再造之恩。”鬼太子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把姿态放得更低了:“因此我专程漏夜而来,只为当面对恩公道谢,以求能为恩公效犬马之劳。”宣静河说:“我不需要你的犬马之劳。”
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书页上,甚至连抬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拜伏在地的鬼太子沉吟片刻,突然问:“矩宗对我如此不假辞色,是觉得我行为放荡,并不像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对吗?”
“……”
船舱内静寂数息,良久才听宣静河反问:“难道你是吗?”
鬼太子说:“其实我……”
“你若不流连烟花之地,自然也不会招惹白天那般是非;你若是严词拒绝,那么从最开始就不会登上郑家那条船。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求救了,并不需要你事后如此惺惺作态。”宣静河终于抬起视线,自上而下地盯着鬼太子:“既然你有踏水而来的本事,应该就不需要我让人送你下船了,自行离去吧。”
世人看矩宗容貌文静秀丽,便以为他脾气也是如此,殊不知那是个天大的误会。
宣静河不仅不温和,相反能称得上一句刚烈冷硬。他那双眼睛既寒且亮,眸光如同月夜下雪亮的深潭;当他用这种审视的视线盯着什么人的时候,甚至有种凌厉的压迫感。
真漂亮,鬼太子心里想。
他寝宫床榻边最珍贵的夜明珠,都不如这对眼珠那般明亮。
“……矩宗大人教训得是。”鬼太子慢慢地道。
然后他顿了顿,目光微微闪烁,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良久才低头浮起一丝混杂着苦涩的笑容:“实不相瞒,在下家境优越,但幼时父母双亡,从记事起……就从没尝过一天被人真心牵挂的滋味,更遑论是严加管教了,有心之人的刻意引诱倒是从小就有很多。”
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凄惨身世,连侍立在侧的弟子都不由一愣。
“今日得见矩宗大人风姿清正,我难免自惭形秽,又忍不住生出羡慕之心,这才深夜冒昧赶来。”
鬼太子吸了口气,抬头直视宣静河的眼睛,语气诚恳而落寞:“矩宗大人的教训虽然严厉,却是我平生从未听过的至诚之言,此生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对我说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了。今夜一行,足慰平生;我一定将这弥足珍贵的教诲牢记心中,永志不会忘怀。”
他似是有些自嘲,但又竭力掩饰住了,起身向宣静河深施一礼,就要倒退着走出船舱。
三步,两步,一步。
果然就在他脚后跟踩上船舱门时,那端坐在灯下的年轻矩宗终于吸了口气,合上书本:“等等。”
鬼太子站住了脚步,低垂着头颅,阴影中没人能看见他嘴角诡秘的弧度。
宣静河迟疑片刻,说:“过来。”
鬼太子顺从地走上前,蓦然额头一凉,被宣静河二指并拢点住,那是在查探他的气海。
“……你果然有灵根,是可以修仙结丹的体质。”宣静河眉心蹙得更明显了,“没有人指点你去投拜在仙师门下吗?”
一提起这个,鬼太子似乎更加羞惭了:“年幼时不懂事,也无人从旁指点,根本不知道能走修仙这条路。后来我自己搜集卷宗胡乱修炼过几天,但为时已晚,所以……”
宣静河收回手:“可惜了。”
他袍袖中有一丝清淡的睡莲花香,刹那间掠过鬼太子鼻端。
但那气息太细微了,眨眼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空气中,让人不论怎么搜寻都无法再捕捉分毫。
鬼太子凝视着他,声音已不自觉低哑起来:“今夜聆听矩宗教诲,已是我平生幸事,不知还有什么好可惜的?”
——幼失怙恃的富家公子,即便本性不坏,周围也有无数人勾引这个孩子去学坏。更何况他有灵根,能生出灵根的普通人万里挑一,他却因为无人指点而错过了筑基的最佳年龄,在谁眼里看来都是美玉蒙尘的憾事。
但现在解释这些也无事于补,因此宣静河没有多说,只一摇头:“若你有一位严师从旁管教,应当不至于沦落至此,说不定还能在修仙一道上有所作为。”
鬼太子微笑接口:“或者如果我有一位妻子,也可以从旁规束,令我不至于放浪形骸至此。”
这话接得太快了,而且无比坦荡自然,连宣静河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矩宗大人愿意对我行使管教之责吗?”鬼太子似有所期待地问。
这一句如果跟上一句连起来,那简直跟调戏没什么两样。
但这世上从来没人敢对宣静河有丝毫不敬,加之眼前这黑袍少年昳丽俊秀,一脸坦荡,唱作俱佳;导致宣静河下意识怀疑自己想多了,愣了一下便问:“你是想让我做你的师尊?”
“放肆!”弟子当即大惊呵斥:“矩宗大人何等身份,岂会随意收你这样的普通人为收徒!”
宣静河出声制止:“玄成。”
那名弟子还不服气,只能悻悻地噤了声。
“我从未收徒,也不会轻易为你破例。”宣静河转向鬼太子,迟疑片刻后道:“但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若你当真痛改前非,那待我此番事了后,再从仙盟百家内仔细甄选一位良师,将你托付过去吧。”
“……”
鬼太子凝视着宣静河,烛火在他眼中反射出一丝猩红的寒光。
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深深俯下身:“矩宗大人盛情,曲某感激不尽。”
这话其实很有深意,如果当时宣静河更加警惕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叫曲獬的少年根本没有正面回答他。
与应恺、徐霜策这样通过修炼而飞升的人神不同,鬼太子和宫惟是天地孕育而出的神,拥有更加尊崇的地位。在天道孕育出的上一代神早已离开三界、化归太虚,而这一代宫惟又非常年幼的情况下,鬼太子就是三界中唯一成年的天神,其地位之高、神力之强,足以让他每一句话落地即成神谕,甚至拥有改变世间因果律的力量。
因此他对宣静河说的每个字都暗藏着玄机,只是当时没人能察觉那悄无声息张开的险恶陷阱。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路程就请让我跟随矩宗大人,鞍前马后端茶倒水,略尽我感激之心,直到您为我找到一位‘良师’……”说到这两个字时鬼太子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笑盈盈看着宣静河,眼中似有无尽深意:“……为止。”
他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原本距离就近,说话时唇边暧昧的吐息几乎拂过了宣静河的鬓角。
但还没等旁边弟子幡然作色,鬼太子立刻向后坐直,顺势站起身来,恭敬至极地俯身行礼:“夜色已深,不敢打扰矩宗大人歇息了。”
他就保持着这个彬彬有礼的姿态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至倒退出舱门,才转身迈下甲板,踏着水面回到了自己的小船。
此时江心月明,水波荡漾,鬼太子倚坐船头,眯眼望向前方那一叶顺水而行的渔船;油灯橙黄的微光正从船舱中泄露出来,少顷舷窗竹簟被挑起一角,只见宣静河似有些疑虑地皱眉望来,恰与鬼太子视线碰了个正着。
鬼太子俊俏的面孔上顿时浮现出笑容,恭敬恳切,情意殷殷。
“……”宣静河似乎感觉有些疑惑,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少顷只得一点头,垂目放下了竹簟。
鬼太子望着那紧闭的窗簟,笑容一分一分地扩大,直到呈现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他回想起刚才鼻端那一丝清淡的睡莲气息,意犹未尽地吸了口气,喃喃道:“好香啊。”
伴随他沙哑的尾音,神力无声无息扩散出去,船尾后的江面上接连探出了无数朵睡莲花。
数不清的皎洁花瓣在月光下盛开,如同覆盖着一层轻纱,如梦似幻,隐秘绚丽。春夜微风掠过江面,挟着温暖芬芳的花气,全数融进了鬼太子手中的那杯酒里。
他含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春江花月夜,随波千万里。两条船就这么一前一后,向着前方的氿城而去。
·
翌日,渔船果然按时抵达了氿城渡口。
此时正是午后,但不见一丝阳光,乌压压的云层盖住了天空,仿佛随时都要下起雨来,空气中密布着咸腥的水汽。
“怎么这么冷清?”那名叫玄成的弟子将渔船停在渡口,疑惑地四下张望:“驻守在当地的仙门世家不是说了要来迎接矩宗大人的吗?”
官道两侧青山连绵、翠峦叠嶂,一条长长的土路向前隐没在远方深山里。宣静河踏上河岸,凝神静听半晌,轻声道:“……太安静了。”
的确如此。
原本应该出城迎接矩宗的当地世家没有出现,连一般渡口都有的茶馆、驿站也都关门闭户,整座渡口空无一人,触目所及一片凋敝,远处巨大的山林更是丝毫鸦雀不闻。
“矩宗大人请稍候,弟子这就发传音符去联络当地仙门……”
玄成的话没说完,一声凄厉的鸟鸣猝然划破了岑寂。
紧接着,远方山林中千百只飞鸟同时惊起腾空,形成铺天盖地的黑云,那景象壮观得难以形容,无数翅膀拍打的扑棱声响汇聚成巨浪,一瞬间压过众人头顶!
刹那间宣静河只觉眼前一暗,是身后有人突然把手伸到了他面前。
宣静河条件反射握剑,但剑身出鞘三寸又一停,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人——是那名叫曲獬的少年,正张开手臂护住他的身体,同时把手掌挡在了他额前。
昨夜两人在船舱中一站一坐,无法比较,直到现在两人的胸膛与后背几乎相贴,宣静河才赫然发现这个曲獬相当高,站直了甚至比自己还略高两分,身高差让自己几乎被他半揽在了怀里;少年黑色袍袖下露出的手臂线条非常精悍,只一闪又被衣袖遮挡住了。
那只是数秒间的事。
鸟群投下的庞大阴影四散而去,扑棱棱消失在了远处。
宣静河闪步一退,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曲獬收手向后退了半步,神情还是十分恭谨的,声音却不论何时都带着点懒散的尾调:“鸟兽四散奔逃,不是吉兆啊。”
“……”
“矩宗大人?”曲獬貌似疑惑地张大眼睛,“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