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一震,云崇青屏息,双目紧敛。明朗的话一直在脑中回放,朗羡留书自戕了…朗羡自戕了,还留有遗书…
未免引人注意,苗晖是快走来的喜燕胡同,身上的桐油衣僵硬,襟口湿透,但此刻无暇顾及。今日除夕,他一家在大伯府上团聚。谁能想晚膳还没用完,大理寺周直便送了信儿来。
大伯沉思许久,让他走一趟。因着之前好友的警醒,他本也有意要来。虽是除夕夜,但天不好,路上寂静,他思绪沉定,将事好好捋了一番。两眼不眨地盯着崇青,这一切是否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当初借西顺侯请封世子之事,提南泞陈家不当财与陈溪娘之死,应非突然起意。”
朗羡果真死了。云崇青轻吐出秉着的气,眨了下眼睛,双目低垂:“确早有想法,也是不愿便宜小人。大理寺检验过尸身吗?”
“沈大人祖父、父亲都是有名的仵作。朗羡尸身是他与老父连同周直一同查检,没有问题。”苗晖不以为有人胆敢在大理寺牢里杀囚。
真的一点问题没有?云崇青蹙眉:“谷晟六年,南泞大盐枭陈昱之嫁女。陈溪娘入到朗家,潜心孝顺姑舅,侍奉丈夫,礼待原配所出,打理内宅,生儿育女。按说生前如此贤惠,死后该得夫家敬重。
可朗家不但霸占了她的嫁妆,就连其留下的懵懂幼女都未得善待。”
确实下流,苗晖不明好友要点明什么。
“十一月中,朗羡上我府上,趾高气扬,面对愈舒,不仅无毫末愧疚还满腹埋怨。”云崇青嘴角微微一勾:“他甚至倨傲地扬着下巴,直言,陈家十万金嫁女,只因他朗羡值得。语气中,憎恶着陈家对他的觊觎,但他穿戴又极尽奢华。”
苗晖吞咽,他听出音了,迟疑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朗羡的死有问题。”
云崇青深吸,冰凉入口鼻,刺激着他的感官:“他留书上,除了痛陈过往,应该还有觉悟自悔。”
还真是。苗晖愣神,又蓦然嗤笑:“并且还感激了大理寺,让他无法再逃避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事。”
“有没有说有愧西平朗氏清名,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想之前周计满刻剥他们,他们也是高呼辜负皇上厚爱,无颜面圣。
苗晖不语,心绪却越发明晰。
沉寂稍许,云崇青言道:“一个无耻又自私至极的人,岂会轻易悔悟?大理寺手里没实据,也不能对他动刑。只要咬死不认,他迟早能得自由。”
是这个理。苗晖眉头锁紧:“今日除夕,朗谢两家都有给牢里几位送酒菜。酒菜送进去前,周直仔细验过,没问题。”
“怎么会没问题?”云崇青笑道:“我刚吃多了几杯,出屋这么久,头还有些沉。”
苗晖愕然,酒?愕然之后,又觉不无可能。他爹有一回吃多了酒,就跑到大伯父府上哭闹,说明明自个姓苗,但祖父却最喜兄长,非要大伯抱着哄睡觉。
云崇青还有一思虑:“我警醒你的话,你有转述给冯大人吗?”
“有。”
“那你这趟来…”云崇青意味深长。
苗晖也不瞒:“大伯让的。”
明知可能要出事,还在谢朗两家交足金后,执意严查陈溪娘之死…看来大理寺和督察院亦不无试探之心。云崇青大概能明白冯大人让明朗走这一趟的意思,除了告知朗羡死讯,另也是想看看他这有无反馈。
“千晴,”朗家还有大吏在朝,虽非京官,但影响匪浅。之前朗家有亏,皇上要金,他们不敢动作。但现在朗羡死在大理寺牢里,形势大转。苗晖担心难善了:“年后朝上…”
见好友欲言又止,云崇青了然,浅笑道:“怕什么?你不觉朗羡这时自戕蹊跷吗?”
当然蹊跷,但关键是陈溪娘之死一案上,因为过去太久,大理寺和他大伯那里拿不着什么实质证据。苗晖不由气愤,一尸两命,朗家何等凉薄!
云崇青手背到身后,仰头看乌沉的天,三两雪沙打在脸上,瞬间融化。
“大理寺在深查陈溪娘的死,朗羡自戕。”
一道灵光闪过,苗晖双目一震:“你是说,有人除了欲拉下我大伯,另还想陈溪娘案到此为止?”
能摘得榜眼,明朗绝非愚人。云崇青看向他:“这只是猜测。冯大人与沈大人心里应都有数。不过…”
苗晖等了两息,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若猜测为真,那当年南泞陈家金库被盗,就非案宗上载录的那般了。”云崇青见好友两眼瞪直,不禁扬笑:“你不是早有疑惑?”
“朗家有那个胆?”他是有怀疑,但没怀疑朗家。
“没那个胆盗金,可不代表…”云崇青收敛了笑意:“丝毫不知情,亦或没参与其中。”朗家不是得了十五万金吗?
只谢如亦没死,是不是意味着谢家没涉盗金,只是联合了张坦义压迫陈家?
苗晖无力:“可没有证据啊。倒是朗羡被押期间,我大伯常往大理寺,甚至旁听审问,是众人皆知。”
“案子存疑,大理寺审问是理所当然。皇上都让沈大人严查陈溪娘之死了。朗家不平,他们是对皇上不满吗?”
“如果有人是想早早了结陈溪娘的案子,那朗家八成是不会闹出多大声。但朝臣呢?”苗晖十分担忧:“朗羡虽未为官,可有同进士功名在身。就这样死在大理寺,总不会不了了之。”说到此不禁苦笑,“你忘了年初士子静坐武源门的事了?”
“有年初的严惩,哪还有多少士子敢拿辛苦得来的功名为别人搏?”云崇青利目:“至于朝臣…总有他们不敢妄沾的,比如陈家金库被盗案。”
“不行。”苗晖脱口:“那案是先帝定论,没有真凭实据,谁敢翻?”
“先帝圣明,与大雍江山较,孰轻孰重?”云崇青抵近好友,直视他,低语:“想想若樊仲并非陈家金库被盗案的真凶,那五十万金外流,皇上能睡得着?”
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苗晖心都不跳了,死死盯着那双明澈的眸子。
云崇青接着道:“樊仲是大理寺的人,沈大人身为大理寺卿揪着陈溪娘案不放,合理也合情。若有朝臣质问,他大可在朝上大义凛然地点出要害。到时,督察院再强加一二。皇上也许会大怒,但绝不会降罪于他们,至多斥责两句。”
静默相对,苗晖渐渐松开了心,气息略有不稳。崇青所言,在理,但“至多斥责两句”不尽然,他怕万一,舔了舔干裂的唇:“年后…能不能请沐宁侯爷…”“放心吧,关乎陈溪娘案,侯爷会上朝。”
送走明朗,云崇青在后门静立沉思半刻,才转身回了府。到乐和堂,见义兄抱着睡眼惺忪的小圆包,由几人逗乐,不禁露笑。
温愈舒迎上去,给夫君解了披风:“苗编修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屋里几人,皆望向他。
“朗羡在大理寺牢里留书自戕了。”云崇青垂目看愣住的妻子。
闻讯,记恩惊愕:“这时候自戕?”王氏抱走正打哈切的小圆包,才想上前安慰儿媳,不料竟听着她疑惑,“那样的主儿会自戕?”
得,不用安慰了。
常汐也不信:“一个眼里心里只存着自个的人,最是贪生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