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袖在阁中换了一套衣裳,鸦鬓坠上摇晃的珍珠坠子。
画鹊手里捧着黄木案,摆了一副齐整的珠翠头面。
她闭上眼眸,额头上传来陌生触感,老祖宗手一顿,一支笔缓缓下移。
“袖袖,当年我就想这样给你娘点一回钿,你娘最喜欢穿红衣,可是临到去世也没能穿一回吉服。”
辽袖睁开眼,铜镜里一对乌瞳明亮柔和,像极了两盏宫灯,光点儿打着晃。
她伸出一截雪白藕臂抚了抚坠子。
她轻言细语:“多谢老祖宗。”
老祖宗抚着她的乌发:“你及笄那日,凤真他用一辆马车将你从乡下接回京城,人人都说是我想将你养在王府,那时候我就明白他心底是什么意思,没能如他的愿,一是因为当年你娘和我儿子落得个凄惨下场,我实在不愿重蹈覆辙,二是因为你的……”
辽袖怔怔抬头,是因为她的身份吗……
老祖宗接着缓口气,满脸慈爱:“快出去用茶吧。”
辽袖一掀帘子,望了一眼内堂。
至仪坐在榻上一笑:“辽姐儿,方才我出门的时候,瞧见哥哥正在书房写字,他那样傲气的人,说不来就不来的,你不必担心。”
文至仪想起哥哥将请帖一扔,冷淡落下一句:“狗都不去。”
她眉眼弯弯:“他不来也是好事,大家都自在些。”
转回了内堂,辽袖扫视一圈儿,除了首辅府平日的好友,还来了徽雪营旧部,尽皆请列在上座,如今都是品秩极高的将军。
难怪他们敢在文凤真面前拿乔。
姜家家主慢悠悠道:“大家瞧瞧辽姑娘,这眼睛鼻子,真是如出一辙,难怪陛下多有垂怜,首辅大人觅得这样有福气的好儿媳。日后在朝为官必定长青啊!”
目光齐唰唰探过来,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辽袖心一跳,宋公子挡在她身前,抬手:“给姜大人备醒酒汤。”
姜家家主见没人搭腔,顿时不满:“怎么,你们怎么都不敢说话,辽姐儿比她娘知礼数,当初她娘在大婚前夕跑了,就留下咱们老王爷一个人……”
姜家家主越说越离谱,这个酒疯子!心里没谱的莽夫,众人纷纷以喝酒掩饰尴尬,冷汗直流。
都晓得首辅大人的脾气刚直,面对陛下都敢直言相谏,争执不下,只怕闹得难堪收场。
首辅眉头一皱,他这是在借酒发疯,暗戳戳地指自家娶辽袖是为了圣心垂蒙,又阴阳怪气地说了红衣一顿。
“将他请下去醒酒。”首辅冰冷地开口。
姜家家主涨红了脸,醉醺醺嘟囔了几句。
还没等他挣扎开来,周遭的武将已经将他拖了下去,怕他祸从口出,招致更大的灾殃。
宋公子送她坐回去,辽袖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宋公子微牵嘴角。
“老东西不要颜面,存心激怒咱们,若按照爹爹从前的脾气,早就将他痛骂一顿,都是看在咱们的好日子,辽姑娘,别为不值当的人生气。”
辽袖“扑哧”一声笑,脸蛋通红,她第一次听见宋公子说老东西这个词。
他还说“咱们”这个词,辽袖耳根微微发烫。
宋公子正准备起身,却被她拉住了袖子,她嘴角微弯,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
手背传递的温热令她稍感安心。
他愣了一下,高兴地低下了头。
兵部尚书陆恩放下酒盏,笑道:“别见怪,咱们今日见着了辽姑娘,就像见到了老熟人,不免多喝两盏酒,恭贺辽姑娘喜觅良人。”
陆稚玉牵了牵父亲的衣角,示意他别再多言,转头朝辽袖笑道。
“辽姑娘身子骨弱,我特意备了补气血的珍稀药材,叫人收在库房去了。”
京城好久没下雨,今日这场豪雨噼里啪啦打在起卷儿的地皮上。
薄暮时分,只见一乘四人抬的紫顶油绢轿子从街口抬过来。
文凤真下了马车,冯祥立刻撑上一柄油纸伞。
自从梦见大红吉服的帝王,他片刻惘然。
随着离宴席越来越近,心头的预感也逐渐强烈。
灯火将他的影子足足拉长一倍,雨点儿乱溅,不顾冯祥的错愕。
他一把拉过油纸伞,雪白指骨攥紧了伞柄。
雨珠不断沿着伞骨滴落,几乎围成了一圈雨幕,朦朦胧胧轻纱飘拂,只有伞面下的眉眼清晰。
他似毫不在意,清凉之意,反而可以让他清醒。
文凤真隐约看到首辅府。
东西两条街灯火通明,挂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
各班官员携礼前来道贺,到处燃起了鞭炮,大小各色轿辇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
是什么事值得一向简朴的首辅如此兴师动众,他冷笑一声。
门口的管事忙过来哈腰,接过淮王殿下的随礼。
管事只感到指骨冰凉异常,雨水湿腻,淮王殿下的手好冷。
可他从来都是个小火炉。
管事诧异地抬头,殿下的身影永远淡定从容。
一路过了花厅,文凤真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首辅府高朋满座,隔开一道帘子,嘈杂声、唱喏声、欢笑声远去。
他梦见过这个场景。
多像他在梦里跟辽袖成亲的场景,宫墙内外欢声笑语,张灯结彩,人人齐声恭贺帝后永偕琴瑟。
他的皇后……袖袖。
文凤真不由得嘴角微扬。
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文凤真脑海中一声声“微臣恭贺帝后永偕琴瑟!”
与此同时,明功堂一片觥筹交错,众人起身,齐声开口:“恭贺宋公子与辽姑娘文定之喜!”
最后一声文定之喜字音未落。
蓦然,“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鼓掌不紧不慢地响起,拉过了众人注意。
随着管事长长的一声唱喏:“见过淮王殿下——”
满堂人人错愕转过头,手中杯盏几乎不安得跌坠,嘴角笑意凝固,露出了极其古怪尴尬之色。
辽袖一回头,愣住了,紧紧攥住衣襟,瞳仁一丝不晃。
宋搬山眉眼平静,缓缓抚着指节,眸光瞥向了二楼准备齐全的弓/弩手。
宁王坐在黄花梨椅子上,饮了口酒,嘴角牵起淡淡一笑。
他果然来了,看来是不必自己动手了。
文凤真一向孤高自负,宁王还真挺想见见他的手段。
饶是一向镇定自若的陆稚玉,此刻瞳仁微缩,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按紧了扶手,几乎起身,却被她父亲按了下去,眉眼逐渐阴冷。
殿下……殿下他怎么会来!
刹那功夫乌云密布过来,雨点儿烧铁淬火,落在屋檐上滋滋冒青烟。
不消一个时辰,已经积雨成河。
他踏积水而来,沾湿了鞋履和衣角也浑然不觉,腰身极直。
将油纸伞面缓缓移下,露出一副俊丽生动的脸。
墨发如上等绸缎,被玉簪束起,极白的侧脸,下颌线弧度优美,身姿峻拔瘦削,暗色绣金衣袍更衬得肤光胜雪,唇色殷红。
拉开极鲜明的光影,站在人群中极不容人挪眼。
没人欢迎他来!
但是京城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话,巴不得看他落魄然后狠狠踹一脚。
众人虽然是坐着的,眼底充满了激动、颤栗、猩红的狂热,唯恐世事不乱的幸灾乐祸。
文凤真绝不是个善茬儿,他来做什么!
只有谢明郑山等几个世家子高兴看到殿下,他们从父亲身边出来,围绕在殿下身边,眉开眼笑问个不停。
“今日这样大的雨,以为殿下不来了。”
“哥儿几个正投壶行酒令呢,殿下要不要——”
“哎——殿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