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县令只好让司法佐暂时接手案子继续查,同时将新郎暂时关押。
与此同时,江舟销假回来了,她带回来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线索的线索——新娘子不愿意嫁新郎。
祝缨道:“你怎么问出来的?”
江舟道:“她们套话没套出来。我就去她娘家的村儿里,找最好嚼舌头的老婆问。”这样的人有一个好处,虽然嘴里没个谱,但是乱七八糟的流言里总会有一点影子的。
祝缨道:“知道了,既然一时半会儿没有别的消息,你就先将它放一放。收收心,回来当差。”
江舟心有不甘,仍是应道:“是。”
祝缨有点遗憾,府里的司法佐本身是吏职,且有数个名额。看江舟如此上心,让她做这个司法佐可能比那些混日子的人更好,地方官属也该有个可以直接查案的女职才好。只可惜江舟于律法上也是个半懂不懂的,文书现在也不会写,无法让她现在就做司法佐。
走这一步是很难的,正常百姓富户家识字且能懂这些的不会马上接受让女儿出来干这个活儿,出身差点儿的连识字都困难。各级的官衙里文盲、半瞎的吏职也不少,如果一个女吏不能表现优异,就很难立足。
祝缨背着手踱出了府衙。街上的人多了不少,祝缨踱到了集市外面,仰面看着识字碑。
好一阵儿,身后响起了呼喊声,祝缨和项乐都警惕了起来,丁贵跑了过来:“大人,驿馆有消息。”
祝缨道:“回去再说。”
此时,身边才有人发现了她,纷纷窃窃私语。“传说竟然是真的?府君好微服私访?”
丁贵和项乐一左一右,丁贵小声说:“大人,驿馆那儿的消息,荆纲回来了。”
荆纲,祝缨参了一本的人。既然奏本上去,朝廷没有下文来骂她污蔑好人,荆纲那儿可能就不太好过了。
祝缨见已被认了出来,从集市又买了一车甘蔗,边付钱边说:“回来就回来吧。送信的人呢?打发走了吗?”
“还没有,小人怕大人还有话要问,先将他留了下来。”
拖着一车的甘蔗,几人回到了府衙。
来送信的是个驿卒,见了祝缨道:“小人奉本驿驿丞之命前来禀告大人,荆家大官人回来了。”
荆纲,也算是南平县有名的人物了,到了驿站一亮身份,驿丞就知道他是谁了。给他喂了马又要安排他的宿处,荆纲没住,只要了些茶水,说是歇一歇就上路。
驿卒道:“我们头儿说,看样子他要赶回来了,就让小人来报个信儿给大人。”
“知道了。天儿不早了,留着吃顿饭再走吧。回去告诉你们驿丞,他有心了。”至于荆纲,他不来见她,她就更不必去见他。
府衙伙食不错,驿卒摩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回驿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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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不动如山,到了晚间,全家吃完了饭,前衙当值的衙役忽然拍响了后衙的门。前院里也排了班,今天轮到侯五住前院门房,他还没有睡下,披着衣服趿着鞋开了门:“什么事?”
“荆大官人递帖子求见啦!”
侯五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他又抬头看了一下天,没错,黑的!侯五再次确认,这不是趁着天黑好送礼,而是就是天黑之后要来求见?
“没错儿,掐着宵禁的点儿来求见的呢。”
侯五接了拜帖,问道:“就他一个人吗?”
“对,就他一个,还带了礼物来。”
侯五道:“人进,礼不能进。大人的规矩,他老人家不点头,谁的东西也不能进咱们府里。”
“知道。东西拦下了,老侯叔,你快给递进去给大人吧。别大人歇下了再惊拢了他老人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几时睡这么早了?等着。”
祝缨此时正在书房里呢,宿麦播种的速度尚可,她每天都盯一下进度。此外还要读一会儿书,她识字不比别人晚,但早年条件实在太差,不能做到博览群书,只好不停地补课。京城拉回来的书,除了给府学的,她自己也看一些。如今手上钱多了,还不时派人往州城采购一些书籍。有想要看而不凑手的,就直接写信给冷云,向他讨要。冷云要没有,她再凑一批往京城想办法。还要坚持练字,她的书法是短腿科目。
侯五敲了敲门,项乐开了门:“什么事儿?”
侯五道:“荆纲的帖子,求见大人呢。”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将手里的笔,放了下来:“现在?”
“是。”
祝缨道:“请吧。”
侯五忙跑出去,先叫了丁贵等人过来书房伺候,自己跑去引荆纲进来。
项乐继续站回了祝缨的身后侯五将人引来之后就退出去继续看着门房。出来看到丁贵正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盏茶,侯五说:“人还没来。”
丁贵就往一边避了避,预备荆纲进来之后再端茶进去。
丁贵没有想到,自己只停了这么一下,就很久没能再进书房里去——荆纲在里面与祝缨好好地沟通了一番。
荆纲看起来与章司马年纪差不多,气质上也略有相似,不过没有章司马的官样子,他白皙,个头微矮,但也仪表堂堂,与他的兄弟荆五郎是截然不同的样子。荆纲也很快打量起这处屋子以及祝缨。
屋子是标准的后衙第一进,当中一间设座,日常见客便是在这里了。取了里间做了个内书房,里面明晃晃点了数支蜡烛,家具都是竹具,青色已淡,表面微微泛着光,想是已用了一段时间了。靠墙几个竹制的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墙上挂两幅书法,就着书房明亮的光线,能认得其中一幅落款是刘松年。
天下文宗!荆纲心里一沉。
祝缨就坐在两幅字的前面,这是一个年轻得让人惊讶的知府,没有蓄须,让他显得年纪更小了,简直像是哪家府邸里的小公子一样。他穿得很随意,一身薄绸衫,没有戴冠。
荆纲先见礼:“拜见府君大人,深夜打扰,实属冒昧。”
祝缨道:“哪里哪里,请坐。”
两人就对了这么一句话,祝缨还没来得及喊上茶,更没有来得及问他的来意,荆纲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担心他是不是心疾要发作,是不是得请后面大娘过来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荆纲不但哭,还跪下了:“府君!惭愧啊!无颜见父老啊!舍弟竟然铸下这等大错!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这么不知进退!家父家母年迈,精力不济,又管不得他。还是下官的错呀!”
他哭到最后瘫到了地上双腿连蹬了好几下,就差打个滚儿了……
不,他接着真的躺地上来来回回往左右滚半个滚儿,项乐目瞪口呆。
荆纲口中也没停絮叨:“下官离家时,乡亲以下官为荣,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为家乡抹黑,毁了家乡清誉呀!”
祝缨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要扶他起来:“你这是何苦?”说着说着,她也感伤了起来,“我到南府就听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材不容易呀!本来同乡能够互相帮扶的就少,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很难过了吧?”
项乐呆滞了,他看到祝缨也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好儿地在外为官,为家中打拼,忽地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父母年纪又大了,怎么能不担心呢?可身上又肩着朝廷的使命,须得将辖下治理好方不负圣恩,一时又走不开。你这些日子,也实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这儿哭吧,出去了,还得做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叫人看到你忧虑的样子。”
荆纲不嚷嚷了,又左右滚了两下,然后连滚也打不动了。祝缨把他要说的词儿都抢光了!
到底脸皮薄,不好继续赖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来继续坐在地上,举袖试泪,祝缨道:“外面有人在么?打水来。”
丁贵时刻留意着里面,也被弄懵了。他们小吏家,长辈们见过许多贵人一些不雅的情态,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见到许多高官未发迹时的青涩表现,他自己却是太年轻,从来没见过。
这回我可算是开了眼了!
丁贵深吸一口气,将茶拿了回去,重换新茶。
那边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尘……终于把荆纲给收拾了个干净。
荆纲跪得十分彻底,哭闹完了,收拾干净了自己,往下面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润喉,再开口时就很正常了:“下官实在惭愧,确是下官疏于管教。以后必设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岂容他一个黄毛小儿插手?又年轻,不懂事儿,风流罪过!”
祝缨情知他这个样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开口道:“也不年轻啦。”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
祝缨道:“还不怎么上进,也亏得是这样,祸闯得还不大。要再长进些,闯的祸就不止是这样了,你未必糊得住。”
荆纲唯唯,心里也确实不是很服气。但人在矮檐下,只能低头。
如果可以,谁不往府门里安插点势力呢?况且这又是他的老家,本来就与本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躲得开呢?且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
这也不值当参他的吧?
可是被参了,吏部那里顺手下了个文责问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荆纲吓得赶紧写个请罪的折子。秋收一过就向上司请假,奔命一样的奔了回来。先回家里,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诉受了欺负。
荆纲才听的时候心下也是暗怒,转念一想,家人这样的态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询问了祝缨这些日子以来办的事,听他父亲说的“就兴大牢,一个买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来人!说人家聚赌!”
“等等!”荆纲听出不对味儿来,“仔细说来,前因后果,爹要说不明白,我问别人了。”
问清了始末,荆纲当即决定现在就去跪着哭一场!
他回来本来就是要跟祝缨请个罪,稳住了祝缨,顺便收拾一下家里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当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态,跟本地官宦人家有亲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别人插手自己的地盘也是真的。祝缨这手段他自认比不得,此时不跪,等着这位知府给他荆家打回原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