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绯衣

两人闲话的时候,这一份账也被拆开抄完了,阎建民道:“好了,我这里留个档,你也看一看,抄错了没有?”

祝缨拿了,逐页给两份复件上写了背书为注,最后签上名。阎建民道:“小祝,厉害。”

祝缨道:“这又是怎么了?”

樊路是阎建民派出去的,期间在公文里夹过私信给阎建民,历数祝缨之不配合与绵软之状。

阎建民心道:差远了差远了。客客气气给祝缨送了出去,出门时还说:“案子本不干小祝你的事,只是问几句话。”

祝缨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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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御史台,就没有别的地方了,蓝、孙二人再将祝缨引回了政事堂。

王云鹤满心欢悦。祝缨面圣的奏对非常得好,虽仍有青涩的地方,但是路子是对的。他花了些心思教祝缨读史,祝缨读出来的效果比他想象中的还好!这人带着脑子读书,能有自己的想法,王云鹤岂能不喜?

他昨天又熬夜把祝缨写的两大本都看完了,祝缨写的试种记录,各种数据齐全。王云鹤比照自己所知,知道她是用心去种地了。士大夫总有一种不好的习惯,说是“耕读”实则那个“耕”许多人是不大瞧得上的,更像是一种姿态,秋收粮食没有春天种的种子多也不在乎,人家不靠那个吃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也不是少数。

而祝缨写的两年为亲民官的总结,更不仅仅是写已经做过的,连计划都有。不仅仅有福禄县的,还捎带写了两页她对周边的看法。当然也包括了稻麦两季的问题,还包括了果树的问题。

今天一大早,王云鹤上完早朝就把这个又给施鲲看,两人替着班把日常的事务给批示完。

中午吃饭的时候,祝缨被带了过来。王云鹤道:“来,一道用饭吧。”

祝缨的饭量比他俩都大,两人见她吃得香甜,都指着自己的桌子上的菜让拿给她。祝缨问道:“二位相公不吃吗?我没事儿的,赶路时也不吃午饭。”

“老了,吃不动了。”施鲲感慨。

王云鹤道:“你尽量吃,不够还有,我们看着你吃,胃口也好些。”

这会儿又没有食不语的教训了,一边吃一边聊。王云鹤问祝缨一些情况:“南府你都给惦记上了?”

祝缨道:“不惦记不行,我想给福禄县弄富裕些,还是那句话,财富如流水。水都流到我这儿来了,邻居家要是穷了,我也睡不安稳不是?不如大家一起能种个双季,吃得饱一点,手里有点余钱了,也能多买一点我的橘子。对了,您吃橘子吗?”

王云鹤笑道:“老刘手里有块板子,上头有个白字。”

“就是那个。卖贵一点,我这儿容易赚钱。把周围的钱都拢了来可不太行,还得他们都有钱了,才有钱买我的东西。橘子这东西,周围几个州都大量的产,怎么分辨?也容易冒充,也容易冲行。人家顶好另有别的生计。再有,人心趋利,种果树有钱了,不种庄稼怎么办?”

施鲲道:“不错。你怎么办的?没见你写。”

祝缨又扒了一碗肉菜,道:“不好意思写,谁占良田种果树,我弄死他。”

施鲲“噗”地喷出一口米饭,拿筷子点着她:“都说你促狭,我看你呀……”等等!这是皇城门前杀人的主儿啊!不狠才奇怪吧?

施鲲道:“还是要宣谕一下再动手的。”

“嗯,已经吓唬过他们了。”

两位丞相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施鲲又问:“你跟鲁刺史不和?”

祝缨道:“不敢。下官一向敬重前辈的,只是福禄县离州城也远,下官到福禄县想做的事儿太多,不免怠慢了刺史,好在刺史大度也不与下官计较,放手让下官去做了。”

施鲲对王云鹤道:“他嘴巧。”

吃完了饭,三人喝茶继续聊天儿。王云鹤问祝缨瑛族的事,祝缨说了自己的经历:“下官去那儿连来带回二十天,没能全看到。除了语言不通,与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哪里都有聪明人,并不能因为他们是‘蛮夷’就觉得人家没长脑子。”

她举了阿苏洞主下山,对山下工匠的手艺感兴趣,许多小贩想坑冤大头的例子。“第二回,就叫人看出来了,笑得那叫一个邪气。”

施、王二人听了一笑。

王云鹤又问瑛族是否可以教化,祝缨道:“您看过的,那诗史就是他们自己写的。奏本是洞主外甥写的。”

王云鹤点头:“写得不错。”

又问瑛族内的具体情况,关键是首领的意志之类。祝缨道:“他们也想与朝廷交好,下官在劝他……归附。相公看,羁縻如何?”

王、施二人都说:“果然可行么?”

“相公面前不敢夸口,下官确实在试着劝说他们献图、受朝廷敕封,只是……”

“只是什么?”施鲲问。

祝缨道:“风俗不同,物产也与中原不同,税上恐怕不行。我想,他们按石缴税,一年一户半石米行不行?少是少了些……”

施鲲道:“你还想收他们的税?”

通常情况下,藩属、羁縻是不怎么能给朝廷上税的,隔个几年来“上贡”一次就是挺给面子了,贡的东西也不多,朝廷还要给他们一些赏赐回礼,赏赐一般比较丰厚。

这些人的作用主要是“屏藩”,即阻拦更遥远的地方的入侵,以及安抚他们自己不要作乱,别乱吞并周围其他的小部落打得乱七八糟。

祝缨还敢想收税了!

祝缨道:“我觉得可以啊,要不咱试试?先不收税,先看看敕封?然后教种麦子,多收一季庄稼,她也该给我点抽头吧?”

二相大笑!

祝缨道:“真的,不过可能得讨价还价。相公,我要的麦种,咱们是不是也得谈一谈了?”

两人忍笑说:“行,看你怎么还价。”

祝缨道:“下官想依次推进,那本子里写了,今秋我将所有公廨田种了,再给选部分有余力的士绅,至于百姓,自愿。耕牛也不够的,还得我给他们租。冬天了又要修渠,怎么将徭役使的人与耕种的劳力错开来,不使民力穷匮,也还得试一试才能定下来。等今冬试过了,明年再继续推广。花个三、五年,让全县稳稳地种好麦子。以福禄县的耕地,您这回至少得给我一千石麦种带走,不能再少了!”

王云鹤道:“你还想再有三、五年?”

祝缨站了起来,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份奏本,这是正式格式的奏本而不是自己随手写的总结。

她郑重地往前一递,道:“下官请再任一任福禄县令,再两任最好。一季稻、一季麦,一年就过去,一任县令够干什么呢?一棵果树要好两、三年才能结果,五年才能产量稳定,我亲手种的橘子自己还没吃上呢,我规划的水渠、道路还没修完。福禄县还没出一个进士。还有瑛族,才开了个头儿。我去的时候,百姓穿得上补丁衣服的都不算最差的,乡间还有衣不蔽体的人,我来了一回,总要让全县上下都能穿上一件新的粗布衣。我想回去。请二位成全。”

王云鹤与施鲲难得感动。会说漂亮话的人很多,肯真的跑到二千七百里外扎扎实实当县令的很少,干了实事再说什么话他们都会感动。

王云鹤道:“你干多久,由陛下来定、由朝廷来定,你且回去吧。”口气十分温和。

祝缨道:“是。”

她不太担心自己的请求会被驳回,王云鹤实干,稻麦两季现在全朝廷就她懂,那肯定得用她。

她所猜不差,前脚出了政事堂,后脚施鲲就说:“看他献白雉时,还道他动了歪心思,不想终是能够踏实做事。”

王云鹤道:“老实人不少,机灵鬼也不少。有捷径还能克制住自己走正途的人,确实难得。”

“那就成全他?”

王云鹤点了点头。

两人将祝缨的奏本仔细都看了一遍,见写得与她刚才说的意思相近,不过用词稍稍规范些,没查出什么错讹、犯忌讳的事儿,才给她递上去,再轻描淡写一句:“倒是有些恒心,不肯半途而废。”

皇帝道:“我也正想到他。很好。”

想了一想,于“准”字之外,又别有赏赐,赐钱十万,绯衣一领。

王云鹤道:“绯衣是不是有些过了?”

赐钱十万,一百贯,对皇帝而言不算大手笔。绯衣却不一般,五品才能穿红,祝缨卡在六品门槛上,她各项政绩都只是“刚刚开始”,没有一项大功告成的,穿红为时还早。

皇帝道:“哪里过了?告诉他,这衣服是借他穿的。用心国事,将事情办好,这衣服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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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祝缨不知道自己得赏了,案子的事儿她算应付完了,皇帝那儿也回完了话、丞相这里也答完了题。

她出了皇城,赶紧回家换了衣服,重新收拾点东西,她得赶紧拜庙门去!

郑熹、王云鹤、刘松年都得去拜一拜,顺便得去谢一谢岳桓,还有冷云,这人对自己确实算是热心肠的。

亏得温岳给她送了些钱来,不然还不太凑手呢。

肚里扒拉着算盘,皇帝派的赏就来了!

祝缨从来没在家里接过什么旨意,只好把供祖宗的香案给拿出来,搜了点香点着。曹家一家一口什么都不懂,只在一侧跟着跪下头也不敢抬。

祝缨接了一百贯钱、一领绯衣,还要请使者喝茶。使者不是内使,而是由皇帝指派的一个年轻翰林。翰林也分数种,有凑数的,也有正经的。这来的跟蔺振一样,是正经的进士出来的翰林。

他对祝缨有点好奇,所以不推辞留下喝口茶。先是传了皇帝的话,让祝缨记住:“用心国事,这衣服才是你的。”

然后才微笑道:“恭喜祝令,朱紫可期。”

祝缨道:“不敢。如果一心想着朱紫,现在就是我这辈子离绯衣最近的时候了。”

年轻翰林道:“福禄县偏远,恐怕……在下年轻,失言了,不如回京更方便些。”

祝缨道:“不敢辜负陛下圣恩,不将任上的事情办好不敢想其他。”

“任上的事办好亦是回京之途,离天子近些才能得沐圣恩呀。譬如段著作,只有在陛下身边才能一展长才。”

祝缨道:“他不容易。滚滚黄沙想种地都难,他的长处在这里,走的路子对。我还能种个地,比他的处境好多啦,不该有贪心。”

年轻翰林心中是更亲近段婴的,眼见祝缨一句坏话也不讲,心道:这人究竟是个宽和君子,还是个外宽内忌的小人呢?

他没试着底,也不能留太久,打个哈哈,也不拿喜钱就走了。

曹家一家三口也算长见识了,曹母有点慌张地问:“大、大人,这、这要怎么收拾?”

祝缨道:“不用收拾啊,我这就给它花了。太好了,我正愁手头钱不太够呢!”

她把衣服往衣橱里一放,提起一串钱来:“可算不用愁了。”

她先写了个谢表,明天好投给皇帝。

接着就收拾了去郑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