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洞主看着祝缨,有种心头巨石落地的感觉。
他选择与福禄县合作也是情势所迫,自与祝缨接触以来,他就有一种直觉:这个县令不简单。
近来的接触也都展示了祝缨是一个有胆识、有能力、有眼光的人,但总与自己的直觉合不大上。直到现在,祝缨要去山寨里看一看,这才与阿苏洞主心中的形象完全地合了起来。
他答应了之后也不打算反悔,对祝缨道:“那我就等着县令到我家来啦。”
祝缨道:“容我将县里的事交代一下便动身,洞主若是不急咱们可以一同去。洞主才来几天呢?多歇两天也无妨。”
阿苏洞主倒也想多看两天,便说:“好!”
两人商定,祝缨把县里的事务安排一下就一同去山寨,再由赵苏陪同,阿苏洞主把妹妹留在了山下不让她陪着上山,说:“她有丈夫的人,应该陪同她的丈夫。我很放心。”
祝缨瞥到赵苏的表情,这孩子又是一脸冷漠了。
祝缨道:“娘子很担心洞主。”
“她已经看过我啦,县令的诚意我已经看到了,我也要留一点诚意的。”
祝缨心道,你这买卖有点赚。
她也不点破,道:“只要洞主安心。”
阿苏洞主便带着外甥重回了驿馆,每日闲时再到县城里逛一逛,闲暇之余他倒也学会了几首识字歌,对着识字碑也能对得上字,但是他的母语是奇霞语,他学会了歌的调子、看到了碑,没有对照的翻译他也没能学会字,不由气闷。
祝缨这里就畅快了许多。
她先把家里哄得服服帖帖的,家中另外三口人虽然都很担心她,却也都不得不同意她自己去。张仙姑满心担忧,仍然为她收拾了行李,说:“多带几件衣裳,老人常说上山冷。”
祝缨道:“行。”
张仙姑又说:“带个蓑衣吧,穿在身上比打伞方便。”
“好。”
“哦,对了!你得多带点儿钱!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也能买通人放你走。”
她说什么祝缨就答应什么,祝缨自己也在翻拣东西——她可不想空手上门。除了例行的给山上准备些布匹、米之外,她记得阿苏洞主还有老婆孩子,四个儿子都很大了,据说都成家了,家里除了苏媛还另有一个女儿,不过那个女儿好像已经出嫁了,不住家里。其他人员就不太清楚了。
她于是给阿苏洞主的妻子再准备一对金簪当礼物,这是必须得单独奉上的。又把自己行李里的一些零碎饰物都拿出来拢共放到了一只匣子里,就由着洞主家人自己挑选,她就不管分了。
收拾完这些,坐在一边盘算着行程,祝缨想去阿苏家看看的念头不是突然产生的,与一个人交朋友,看到他这个人或许就可以了,与一部首领谈交易不去摸一摸他背后有多么大的势力是绝不可能的。
按照之前与山寨打交道的日程估算,这边信去山上,山上再下人来,单程也就两、三天,快着些一、两天,不算很远。她打算在那边多盘桓几日,能看完主寨之后再看看附属的小山寨也很好。如果能再有向导带她看看阿苏家邻近的索宁家就更好了。
而利基族听口气好像与阿苏家不大对付,这个存疑,能看就看,不能看就罢。反正她一共也只有二十天的预算,看不到就等下次。
这些,都是她早已谋划了要摸底的。
张仙姑念叨了一阵儿,就只听到祝缨说“行”,感觉被敷衍了,她停下了手:“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祝缨道:“我心上地方大着呢,你有事尽管往上放。”
张仙姑气呼呼地又去收拾东西了,还念叨着让她把刀带上。以往张仙姑不太念叨这个,这次也给念叨上了。又说:“那县里的事儿——”
祝缨道:“我都安排好了。”
“我看关丞和莫主簿他们都不乐意呢!”
“我还叫他们管着了?谁是长官啊?”祝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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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丞和莫主簿等人还真管不着她,保境安民也算是县令的职责,她要去与阿苏家这样的“獠人”接触,二人也搬不出什么律法来拦着她。
至于县中乡绅如顾翁等人,更是连这消息都没有得到。祝缨表现得一切如常,为了安抚张仙姑,也是为了行事方便,她打算掐准了日子出行。算一算还有几天,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她又往县学里去了一趟——甄琦、赵振两个学生入了府学,县学的名额就差了两名,她是要与博士、助教商议这两个缺额的问题。
上一次因为换了新县令,所以她可以主持全县重新考试海选,这一次为了两个名额再这么考似乎就有点兴师动众了。
博士道:“不如从上次考试四十名以后依次递进?”
祝缨道:“还是要有个章程,以后都照着章程来。或者几年一考,以这一次的等第为准,如何?”
博士没有不同意了。
祝缨道:“那好吧,上次后几名是谁?”名单拿出来,四十一名就是那位汤小郎君,祝缨皱了皱眉头,说:“携妓出游……”
博士道:“下面这个王正也可以的。”
他们顺势就跳过了汤小郎君,择了四十二名和四十三名递补,派人去通知他们限期到县学到报。如果逾期,再由后面的递补。祝缨道:“还是行文更郑重些,一式两份,骑缝盖章,免得事后有人说没有通知到。”
博士道:“大人妥贴。”
祝缨也没跟他说自己要去阿苏家的事儿。
她又去了自己的试种田,那里,赵老翁和单八等人可都在了。他们用心侍弄庄稼,恨不得明天就是个大丰收,只可惜有些地方长得还不是很好,果树也还没到结果的时候。祝缨却不看这些,而是问:“山上是不是更冷一些?更适合种一些北方的庄稼?”
单八道:“小人只知道同样的东西山上更冷些,收获更晚。有些喜热有些喜冷,山上虽冷,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得种了才知道。”
赵老翁道:“山上种田费劲呐!地不好开,开了不容易种肥。北方的庄稼不知道,稻子也能种一些、豆子也能种一些。长得不如平地好。”
“就是说可以试?”
他们两个都点头,赵老翁道:“饿得要死的时候,哪里不能种?”
祝缨点点头,又远望群山,福禄县境内亦有山,但是最好的地确实都是在平地上的。山上即便有田,也是在平缓的地方。
进山之后也得看一看这些。
她又往县城里闲逛,县城百姓也早熟悉她这作派了。自打她发现自己出现在就会被认出来之后,也没消失太久,还是经常换上当地土布衣服,到街上闲晃,被人发现了就跟人聊两句,买几文钱东西。遇着有人吵架还会帮着吵两句,时日久了,县里人也都习惯了,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她有趣。
她这一回却是将一些作坊又看了一遍,再往市集里重新看一回。县城的货物也比以往丰富了一些,她进了一家茶叶铺子,又跟老板闲聊了一阵儿。
如此这般忙得差不多了,出发的日子也到了。祝缨点了人,带了二十个健壮的衙役,连同她自己的仆人侯五、曹昌与阿苏洞主等人出城了。顾翁他们还以为祝缨是要亲自送阿苏洞主出城以示郑重哩!
左等祝缨没回来、右等祝缨没回来,顾翁等人觉得奇怪,第二天去询问关丞里才得到消息。顾翁目瞪口呆:“这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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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骑马与阿苏洞主先去西乡,经赵沣家补给之后再往山上去。
沿途,田里的稻子长势颇佳,祝缨看着心情也不错。阿苏洞主看到她身后那些大车,若有所思。
到得西乡,赵沣早已接到了儿子的信,拆信的时候他还不信,亲眼看到了祝缨他才了一丝慌乱:“大人!千金之躯……”
“也得走亲戚的。”祝缨说。
赵沣只得苦笑:“请。”安排了祝缨每次来住的屋子请她入住。又对儿子赵苏使眼色。
赵苏不动声色,一直跟在祝缨身边,他对赵沣摇了摇头,打定主意一定要跟随祝缨去进山。
一行人在西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又动身,赵沣夫妻都来送行。赵娘子给哥哥整了整衣领,十分不舍:“以后有事儿叫小妹他们来办嘛,你还自己跑什么?”阿苏洞主道:“又说傻话了。”赵娘子就嘱咐儿子:“路上照顾好你舅舅。”
那一边,赵沣突然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位县令大人了,也只有一句:“大人,我等在此等候大人归来。”也要让儿子一路“侍奉好大人”。
祝缨对赵沣道:“我会照顾好大郎的。”这个大郎说的就是赵苏。
她又对赵娘子道:“男孩子不会照顾人,娘子要不放心,不妨一同上路亲自照顾哥哥。”
赵娘子有些心动,她看看祝缨,祝缨对她点点头。阿苏洞主道:“说好了的……”
祝缨道:“这个可以改。”
赵娘子猛然道:“我难道就是要伺候人的?我偏不走!”十分不舍地留了下来。
祝缨笑笑,与阿苏洞主等人一同再往山里进发。
从西乡往山里的路起初并不难走,福禄县内自己就有些小山,初入山中也还与在县中无异,路也还算平整宽阔,只是看得出来这路维护得不太好。
赵苏跟在祝缨身边,道:“听老人说,以前特意修过这条路的,后来两边都怕对方从路上摸上来,就挖断了路。”
祝缨看这路上,几十年过去了,原本挖坏的痕迹已得到了修补不大看得出来了,路上还有一些土像是新铺上去的,估计是近些年的手笔。
阿苏洞主指着前面,说:“拐过那个弯,就是咱们的地方啦!”
原来这一段路的归属还不太明白,这也是其时的常态,许多边界不太清楚的。有时候图上画得清了,实际在谁手里还不一定。祝缨留意看着,这一段都是山林,也无什么人家,也无什么田地。鸟鸣声却传入耳中。
一行人因赶路而稍显沉默,他们并不时时交谈,只有遇到值得说的时候,赵苏或是阿苏洞主才会对祝缨解释一二。
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们已骑了半天的马,路竟都还能通。中午的时候,两处都要准备吃食,祝缨看到阿苏洞主这边家什齐全,丝毫没有传说中“蛮夷”的那种生吞活剥的不讲究。心道,无论哪里,总有些不必吃苦的人。
阿苏洞主看祝缨这边,只见祝缨毫不嫌弃,地上铺张毡子也就席地而坐,吃也不讲究,喝也不讲究。祝缨穿一身袖箭,活动十分方便,这打扮好像比那一身官衣更让她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