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阿苏洞主,祝缨的行程并没有受到影响,她依旧去田里看了一回。单八等人都在,请来的本县老农赵老翁却不见了人影。
单八等人正坐在地头闲聊,看到她都站起来:“大人。”
“赵老翁呢?”
单六道:“他老人家可忙,得进县逛逛喝茶哩。”说话就被单八在背后捅了一指。
祝缨失笑,与他们聊了一会儿。这片地里的庄稼长得有好有差,单八道:“有些还不合适。”
这个话题他们讨论过几次了,本地多少年的经验,水稻是最合适的主粮,一切其他作物都不能同水稻的种植冲突。一共就这么多的耕地,同一段时间就只能种一种作物。最好的土地和灌溉只能留给水稻,其他的作物要么拣水稻剩下的时间,要么拣水稻不用的地。
祝缨希望能够一年种两次庄稼,这样就能收获两次。这也不是她的独创,之前也听说过有的地方种成过,但是道听途说以及别人的经验是不能完全照搬的。所谓“橘生淮南”,是先人早就知道的事实,北方的作物到了南方也会有类似的问题。
就这么一块地,想种两茬就得卡准了时间,而南北气候的差异让这个时间无法照搬,只能凭“南方热些早播种”之类推算之后试种。
祝缨道:“所以才要试种。”
单八道:“小人们一定好好干!”
正说话间,赵老翁也小跑着来了,他这些日子住在县衙吃得好住得好人胖了一圈,白天到田里转一圈看看没事儿就往县城逛逛、看看新鲜,听说祝缨到田里了,赶紧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跑得满头的汗。见到祝缨,赶紧表白自己:“大人来了?小人去看了一回果树。”
祝缨自己试种的桔树就与这片田相连,桔树苗还没蹿得有多高壮,不足以挡住一个大活人。祝缨也不戳破,只问:“如何?”
他的年纪很大了,经验十足,张口就来:“还行还行,头一年是结不了果的,总要种个三五年才能稳哩。只要结果的时候遇不上霜冻就成!咱们这儿好地方,寻常也没个霜冻。”
祝缨道:“你们忙吧。”
她回到县衙,将今年见到的明显不太适合本地种的品种标记出来,明年就从合适的种的里面再择优而选。还是那句话,就这么多的地,也就只有这么多的人种地开荒,只能选最优的一两样来种。
记录完了,又写了一封准备发往京城的信。阿苏洞主要开“榷场”的事儿还是得向朝廷报备一下的,自己的私信不蹭个公文难道要自己单派人送?与阿苏洞主议事且得耗些日子,她做事喜欢做预案,想拿出个差不多的方案供朝廷审核,她可以在这些日子里捎带手一天写一封信,最后攒个大包一道送走。
现在要写的是给左丞的信,问候一下他的现状。左丞上次来信抱怨,说苏匡又跟自己掰腕子了,裴少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把苏匡也提拨了起来跟自己打擂台。祝缨同时还收到了胡琏的信——他们也是攒一大包蹭驿路,信上说了左丞没有说的另一件事,胡琏也在抱怨,说左丞办事不如祝缨办事周到利落,譬如该发的东西,在祝缨手里就发了,到他这里就要拖延,下面都议论左丞是不是扣了放贷吃利息去了。
祝缨私下猜测,左丞当不至于做得如此明显,或许只是接手之后手生,又或者千头万绪一时不曾顾及。所以写信问左丞哪里不明。
写信的时候就听到外面童波的脚步声,他在站门外,直到祝缨写完了信才进来请示:“大人,城东酒楼拟好了菜单请您过目。”
祝缨晚上要宴请阿苏洞主,照例,县衙有宴都是从酒楼里订菜的,因为她自己没啥好厨子。祝缨道:“不是已经定好了么?”
“您叫他们再问一问赵小郎君,这是他们问完了回来改好了的。”
祝缨看了一回菜单,见上面加了一道鱼,便说:“让他们挑大鱼,刺少些。”
“是。”
定完了菜单,祝缨又定了陪客的名单,不没有县中乡绅作陪——他们语言也不通,主要还是县衙内的官吏们,关丞之类,另添一个赵苏权充翻译。
午饭她就回家随便吃一吃,顺便告诉家里:“晚上我不回来了,在前头请阿苏洞主。”
张仙姑吃惊地道:“又是獠人?我瞅着你跟獠人混一块儿的日子比跟咱们自己人在一块的时辰都长啊。”
祝缨道:“要改口,现在来的是阿苏家的,他们是奇霞族的。”
张仙姑快听懵了:“啥?”
祝缨道:“唔,娘就把他们当成邻居,是不是得处好一点儿?”
张仙姑道:“那倒是了。不过我听阿旺娘说,獠人可凶狠了,她小时候可闹过一阵儿獠人。”
阿旺娘是县城街上一个开小茶铺的妇人,张仙姑自打能听得懂方言之后也往她那里坐坐聊个天儿。祝缨道:“知道。这不是为了以后不再闹么?”
张仙姑道:“那行,哎,你可小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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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晚间,祝缨让县衙早一个时辰落衙,酒楼大厨带着一个徒弟、两个杂役担着担子,将准备好的酒菜搬取了过来。冷碟之类是做好的,吃火时间长的就借着前衙的厨房热着,要现爆出锅的就准备好食材,客人一到就现做。
关丞等人都是在衙内的,外面是赵苏从县学里出来去驿馆接了他舅舅,陪同到县衙。
他们到县衙的时候,天将将暗下来,县衙里正在点灯,一切都井然有序。阿苏洞主对赵苏道:“你们这个县令是个能干的人呀。”
赵苏道:“不能干的那个在府城躲了六年呢。”
门上是关丞迎接,关丞这些日子因顶头上司重视奇霞族,与阿苏家人会面的时候时常要带上他或者莫主簿之类的人物,也不得不学了两句奇霞的话。才开始,学得很糟糕,只会简单的问候:“洞主,你好。”
阿苏洞主乐了:“你也好。”
这句关丞就听不懂了,因为奇霞族的词句是另一种规律,还是赵苏给翻译了。关丞就不再卖弄自己这点可怜的词汇了,忙说:“大人已等候多时了,请。”
阿苏洞主能听得懂“大人”和“请”,整个句子也弄不明白。赵苏只好又做一回翻译。
进了门,绕过升堂断案的大堂,走到一处厅堂里,这里已点了许多明亮的蜡烛,蜡烛的火苗后面放着铜镜,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祝缨和关丞等人已在堂前等着他了。
两下又是一阵寒暄,祝缨将阿苏洞主请到了里面就坐。
阿苏洞主看这处房子一共三间,酒席摆在正中那一间,一人一席,两边两间稍暗,有一些男女在里面吹拉弹唱。
宾主坐下,祝缨与阿苏洞主坐在上面,下面是一些陪客,赵苏坐在阿苏洞主的下手,随时准备翻译。阿苏洞主与这些人年纪也不太合,经历也不太合。但是经过赵苏的翻译,还是能够说到一起去。
祝缨说:“一直要多谢洞主的牛马。”
阿苏洞主就说:“县令很守信用,也给了钱,咱们的交易很好。”
关丞对祝缨称赞阿苏洞主:“与别家不同,下官在本县这么多年,不曾见洞主骚扰边境。”
赵苏将关丞的话翻译给了阿苏洞主,阿苏洞主笑道:“也是干过的,不过后来找准了仇人,知道与你们不相干,就放开了。”
然后指着赵苏对祝缨说:“我妹妹嫁过来连孩子都生了,他们总是不信。”
祝缨道:“赵苏很好。”
两下都说一点互相夸奖的客套话,不深,也都没有不快。祝缨道:“他们都不让我喝酒,可惜了我从京里带来的好酒。今天正好开了给大家尝尝,放心,我不喝。”
一时推杯换盏,细乐声起,也是其乐融融。阿苏洞主见祝缨不喝,自己就与关丞等人喝,喝到最后唱起了歌。关丞酒喝得多了,也跟他一起唱起了家乡的小调。祝缨听着,抽了支笛子给他们伴奏,大家仿佛是朋友一般。
喝到最后,阿苏洞主借着酒意说:“要是能够时常这样和朋友聚会就好啦。”
关丞大着舌头说:“乐一日是一日。”
他俩语言不通,各说各的竟也说得下去,只是聊不出一个结果罢了。
到外面响起梆子声,关丞说话也说不清的时候,陪同来的“树兄”看着阿苏洞主有些担心,对赵苏使着眼色。祝缨先看出来了,指着关丞道:“他喝醉了,扶下去灌碗醒酒汤再送回家,不然家里要倒葡萄架的。”
莫主簿也有了酒意,脚步不稳地道:“我送他。”
“树兄”趁机对祝缨道:“洞主也醉了,我也扶他回去。”
祝缨道:“慢走。赵苏,送送你舅舅。”
她起身,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走出县衙,再看着酒楼的人将家什都收拾好带走,才回了后面家里。
在自己家,张仙姑就不担心祝缨喝酒的事儿了,问:“新邻居,怎么样啦?”
“装醉呢。”
“啧!一肚子鬼心眼儿!”张仙姑评价说,“天晚了,你也早些睡吧,把那纱窗子放下来,有虫子了。”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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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洞主被手下和外甥架回了驿馆床上,“树兄”道:“喝多了明天要头疼。”
赵苏道:“刚才该喝些醒酒汤再回来的。”
“怕不顶事……”
阿苏洞主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们啰嗦什么呢?”起身下床,自己擦了把脸,说,“这小县令不好对付。”
“舅舅?”
“嘿嘿!我是来办事的,怎么能醉了?孩子,来,有件事要托付给你。”阿苏洞主说。
这样的舅舅让赵苏没了脾气,老实上前又被舅舅薅住了脑袋一通乱揉:“小老头似的。唉,不怪你,你是受了欺负的孩子,不怪你。有什么办法呢?两家要和好,就要结亲。结亲就要生娃娃。咱们跟山下处好了,才能叫你少受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