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恶霸

祝缨道:“办法倒是有一个……”

正说着,门外闹了起来。祝缨道:“怎么回事?”

杜大姐去开门,才打门开打,话还没问出口便被人一把揪了出去:“小贱人,你果然躲在这里!”

祝缨与花姐面面相觑,祝缨按住了花姐,抢步出去,还是慢了一步。祝大整日也没个正事,在外面与邻居闲聊到晚饭的时候晃回来,正看到自家门口围了一群人,还有人要抢“他家的仆人”。祝大急了:“哎!你们干嘛呢?!!!跑别人家抢人来了?!!!我花钱雇的人!!!左右街坊,来帮个忙啊!!!”

这是一个常年喊叫的神棍,近来养得好了,愈发气韵悠长。左邻右舍听了都出来,也有带壮仆的,也有拿棍棒的,也有叫里长邻长的,给饭前增添了许多的热闹。

祝缨就不急着出去了,先听张仙姑出去问原委。原来,这是杜大姐的叔叔带着她的“丈夫”,来找人了!杜大姐以前在尼庵出门少,最近因付小娘子的事闹得热闹,她跟着花姐被人看到了。好心人告诉了她叔叔,她叔叔打听一下路,找上门来了。

杜大姐的“丈夫”说:“我可付了十二贯的聘礼的!我们乡下人家,这可不容易!”

祝缨一看这货,都有白头发了,胡子乱七八糟的,他不但瘸一条腿,一开口还少了几颗牙。不但脏,他还长得丑!心说,杜大姐不是什么美人,人家也是整洁干净。这是个什么东西?哪个猪窝里爬出来的?

杜大姐的叔叔则说:“这位大娘子,不是我们想讹人,的的是我的侄女儿!她爹娘死了,我想给她找个归宿,这能有错吗?”

张仙姑可不吃这一套,里面杜大姐嘴笨讲不出理来,往祝缨面前一跪,外面张仙姑先开腔了:“吃绝户啊你?!她爹娘兄弟怕不是你害死的吧?好夺她家的田、再把她卖一注钱!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把骨头吧!不嫌造孽不怕下油锅!”

祝大心里,自己家的仆人,已经花了钱雇了来,已经给她做一身衣裳还打了几件家具的,那可不能叫别人给带走了!他也嚷了起来:“丧良心的!你给她找婆家,还是给他找老公公呢?打量着没二年她就能守寡,你还能再卖二次是怎么的?”

邻居们大开眼界!

平素里,他们背后也会说,小祝大人和朱大娘真是一对璧人,模样也好、也有学问,老两口却是有些粗俗。但是因为他们说话风趣,也就多半与他们打趣。现在才发现,这二位一开口,粗俗之外竟还有点别的东西。

里面,祝缨叹了一口气,对花姐道:“大姐你随我来,我有个办法,只好先救杜大姐了。”

两人进了西厢,片刻即出。花姐努力绷着脸,祝缨道:“各位邻居热心,里长邻长受累,我家遭遇不幸,可不能叫人说我扣了别人的侄女、妻子,我要往万年县一趟,将此事断个明白。”

邻居都说:“好!”也有要陪她去的。也有说“大理寺的官,能叫官司难处了吗?”

祝缨伸手拉起了杜大姐的手腕:“你也来。”

一拥而上,连杜家人一道到了万年县衙。

眼看宵禁,万年县令都回后衙要吃晚饭了,又来了这么一出,他只得重新穿戴了出来。那边祝缨先报了自己的官职、姓名,万年县令正六品,祝缨从六品,两人差别不算大。他和气地对祝缨说:“祝丞既然是官员,有事何必亲至?”

祝缨苦笑道:“下官也想派个仆人拿个帖子应官司来的。可下官居官不久,这不才得一个女仆来伺候家母家姐,男仆未及觅得,这便来了是非。”

杜家叔叔、瘸腿“丈夫”见祝缨与县令说话和气,心里已然怯了五分,但是一个十二贯是掏空了家底还借了亲朋,还要新妇持家生孩子伺候自己还债,不能打了水漂。一个是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不能不“交货”。都跪了下去,哆哆嗦嗦,一个说:“兄嫂死了,我嫁侄女,是行善。”

一个说:“孤苦一生,聘一个妻来暖被做饭,传宗接代。”

万年县令要再问杜大姐,杜大姐只管磕头。

祝缨道:“唉,她父母死了虽然还没到三年,不过呢,回去再停个半年也就出孝啦。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们两个,谁将她欠我的债还了,就把人带走吧。”

“债?”万年县令也惊了。

“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祝缨眼也不眨地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些字。杜大姐的叔叔这一头也看不到,她把这张纸呈给了万年县令。

万年县令展开一看,确实是一份非常合乎规范的契书,借方是杜大娘,不识字,印的手印画指节。贷方是祝缨,签字画押。证人是花姐,签的是朱大娘的押。

杜大姐悄悄地衣侧把手指上的红印擦掉,眼中含泪看着祝缨。万年县令道:“杜氏,你上来。”命验了杜大姐的手印、量了指节的长度,当然是吻合的。

万年县令拿那一纸契书,对另两人道:“你们二人,谁付一百贯?”

一百贯?

二十贯够当年的张仙姑扭头就走不管丈夫是不是要被砍头的。杜家叔叔虽有点薄产,全卖了也没有一百贯!但是他已经收了瘸子十二贯了,怎么也得再挣扎一下,他说:“大人,您看这丫头,她像是能借这么多钱的人么?谁肯借这么多钱给她呐?!”

祝缨道:“是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半个子儿也不能少!是欠不是借。大人,一个奴婢,七贯,贵点也就十贯。买人不贵,养人贵!她是家姐施医赠药时遇到的,说能干活,却是有病。人嘛要,来都来了,不能看着她死,只好治一治,药材用了不少,不多,零星花了十九贯九百零七钱。大夫也得钱,家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的江湖郎中,她心好,咱们意思意思收九十三文,凑个整。

她的衣裳,我做的,连料带工四百二十七文,鞋,我买的,两双一百文。住我家里,不能叫她睡地上,打家具,连料带工,五贯零六百九十一文。吃我的饭,这几个月我就不算钱了,做工抵了。

她做工又打坏了些家什,家父的壶不太值钱,家母新买的蒸锅也不太值钱,大姐的药瓶打碎了一架子,合起来算个两贯。她没洗过绸缎衣服,不会干活,给我把年节赐的好缎子衣服都洗坏了,连工带料,算个五十贯不算多吧?打坏了一件瓷器、两件玉器。这些我都得着落在她身上讨来。折价四十二贯。加起来,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

她报得这一串价有零有整,加起来……万年县令心算没那么快,示意文书记下来算一算。文书一通算,算了出来:“确实合得上。”

万年县令问杜家叔叔:“你们何时上门?”

“就……就刚才……”

万年县令就信了祝缨说的是实情了,他认为这么短时间不可能造这样的假出来。

他本来是怀疑祝缨的,因为这是一个常用的侵吞百姓财产的手法。什么你欠了我的钱之类。讲道理的给你利滚利,不讲道理的直接伪造证据。一个几贯钱就能买到的奴婢,不值得祝缨花这份心思。

哪怕没在这丫头身上花这么多钱,写了个虚的借条,那也是一开始雇她的时候动的事,跟现在这个没关系。又问杜大姐,杜大姐只会说:“小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万年县令就认了祝缨说的是对的,有想起来:“她父母尸骨未寒,你就要发嫁她?真是禽兽不如!人领回去也需她出孝再议婚!”要杜家叔叔和瘸子付钱带人走。这二人哪有这些钱?瘸子瘫倒在地,哭得惨极了。万年县令喝道:“肃静!”

即时写了判词,判杜家叔叔把钱还给瘸子,瘸子听到这里不哭了。又判杜家叔叔付钱给祝缨,再把人带走。

祝缨道:“且慢,我还没算利息呢?”

这些人算利钱,那是利滚利的算,不是高利贷也够受的了。多少穷人的家产,欠两三年钱就没了。杜家叔叔脸也青了,连连摆手:“人我不要了。”

祝缨笑道:“如今滚一滚利,我能买这样二十个人!再也不缺人使了。”

杜家叔叔打了个哆嗦,万年县令无奈地道:“祝丞。”祝缨笑道:“既然如此,让他具结,他们全家哪怕一条狗敢靠近我家方圆十里,他全家连人带狗的腿都给它打折!”

万年县令品级比祝缨高,但是她是大理寺的人,说不定明天就有案子复核落她手里,也肯卖她这个面子,也知道这些人,气上来了不为这些钱,就为了面子也得把人留下。而且祝缨的证据是齐全的。如果祝缨要求万年县帮忙追索一百贯的债务,万年县也头疼。不如赶走这像个乡人,让祝缨把女仆领回家,免得万年县还要麻烦。

一个小案子,万年县令马上就给结了。

杜大姐不停叩头,祝缨赶紧给她提了回来:“回去找大姐领罚去!”这人一副逃出生天的样子,生怕万年县看不出破绽是怎么的?

万年县令一拍醒木,退堂了。

祝缨对邻居们一拱手:“多谢各位主持正义。”邻居们都说:“哪里哪里?”心里想的是,平日里看三郎不哼不哈,竟真真是个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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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五口回到家里,杜大姐认真给祝缨磕头,哪怕是卖断终身她也认了,落叔叔手里不如给祝家当一辈子仆人。

祝缨把借据交给她:“拿去玩儿吧。”

杜大姐怔住了。

祝缨道:“吃饭了,吃完了还有事儿呢。”

花姐道:“对对,还要读书呢。”

祝缨笑笑。

杜大姐把借据一揣:“我去烧火。”

吃完了饭,杜大姐刷碗,花姐拿着针线到了西厢。祝缨在写东西,花姐等她写完一张小纸条才说:“那个借据……”

借据是下午外面人吵嚷的时候祝缨拉着花姐现写的,花姐也签了名当证人,杜大姐的指节是祝缨随手画的,手印是借着拉她起来的时候印的。

祝缨道:“拿给王大人,他也不能说是假的啊!他最讲证据了。”

花姐道:“淘气。这点小案子,也到不了他的案头。”

祝缨道:“他会看一看的,只要证据齐,他也没话说。”

“你写的什么?”

祝缨道:“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吧,你这个主意,付小娘子那里可不可以用的?”

祝缨道:“那不是公然挑衅么?一个是欠我的钱,二个是欠我的钱,三个还是欠我的钱,万年县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了。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呀。”

花姐道:“是啊,让有心人听到了该找你的麻烦了。”

祝缨,从六品,祖宗三代穷鬼,哪来那么多钱叫别人欠她的?

“付小娘子——”祝缨说,“你别管,我来想办法。一会儿我出去一趟,别问。”

“好、好。小祝,不要因为我一时多事,叫你干不好的事。”花姐说。

祝缨笑笑:“我干的事,怎么会不好?”

等祝大和张仙姑躺下,祝缨悄悄出了门,一路到了慈惠庵,轻轻翻过围墙,摸到了付小娘子的住处。识字是吧?

她往付小娘子枕边放了张小纸条,再一颗小石子将她打醒。确定付小娘子看到了纸条,她才离开,摸到了花街后街。

花街正热闹,祝缨不走近,看着一对老夫妇坚定而无措地在一个小院子外面。拿个弹弓,弹了一张团起的小纸团,确定他们看了上面的内容,四处张望寻人。祝缨悄悄地回到了家里,洗漱,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