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恶霸

二人闲说一阵儿,祝缨跟老穆一同离开。老穆道:“不回家么?”

祝缨道:“大姐治的什么人?我去看看。”

老穆道:“真操心呐。”

祝缨道:“不然也是闲得慌。”

老穆的住处离花街的后街不远,河上一座桥,桥这边就是花街,桥那边则是热闹的龙蛇混杂。老穆就住在桥那边,他给祝缨带过了桥,指着一处小院说:“就这里了,几个私娼,前儿有叫打了的,吴记那里她们又看不起病,就去慈惠庵求药了。”

祝缨问道:“既然是求药,大姐怎么过去了?”

老穆道:“后来送过两回药来。是个好人呀,还能再亲自来。”

“那边乱人多么?”

老穆看了她一眼,道:“我叫小的们盯着就成,反正也没旁的事儿。哎,那边那家小娘子那儿,您不去看看?”

祝缨见他呶嘴,顺着方向一看,说的是小江的家。祝缨问道:“她近来怎么样?”

“嗯,还行,是个从良的样子。平素不出门,一个小黑丫头忙里忙外的。她也教几曲琵琶,也收些房钱。也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调笑,很好。”

祝缨见他误会了,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穆已经走近了小江家,里面的琵琶声早歇了。这个时候花街开始上客了,小江这里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细听听,隐约有敲木鱼的声音。祝缨道:“你怎么到这儿……”脚步声起,老穆已经疾步开蹓了。

祝缨哭笑不得之际,门被拉开了,小黑丫头拿一盆水往外泼。祝缨一提足跟,足尖点地一滑,一手按着衣摆,避开了这一盆水。小黑丫头泼水的时候没留意有人,水泼出去了就知道闯了祸,一声尖叫,盆也掉到地上了。里面小江问:“小丫,你怎么了?”

小丫看清了是祝缨,更是一吓:“大官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祝缨道:“看清了,没溅上水。”

小丫才住了口,里面小江已经提着个棍子出来了,看到祝缨轻轻把棍子放到了墙边倚着。问祝缨:“小祝大人?是有什么事吗?又有贼了吗?”

祝缨道:“落衙四处转转,近来案子少,怕那点本事荒疏了。不意转到了这里,没有打扰你们吧?”

小江道:“我本也无事,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要早些过来,还能请你坐一坐。现在这时辰你该回家啦,不然赶不上宵禁又是麻烦。”

她现在说话多了些也柔和了些,祝缨道:“哎,我这就回去。这里近来可还安全?”

小江道:“不过还是那个样子。京兆治下,乱也乱不到哪里去。风月场上,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祝缨道:“关好门。”

小江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说,她也很久没与人这样说过话了,来这里学琵琶的都是妓-女,劝人从良?也不是由她们自己做主的,说出来白刺人的心。教她们接客?自己都觉得恶心。闲着教两曲琵琶,再就是教小丫认两个字。

又不想就这么结束了这段对话,又找不着话题,祝缨要走的时候,不远处又传来的打骂声。祝缨看过去,小江则皱了眉:“真是下贱!”

祝缨问道:“怎么了?”

小江冷声道:“怎么了?亲娘要叫闺女卖身,不是下贱是什么?狗都知道护着崽子呢!爹娘卖女儿、兄弟卖姐妹的我见得多了!凡事其实不由当娘的做主,但凡能做主,她也不能这样干!这个不一样。”

祝缨道:“怎么?”

小江大口地喘着粗气,说:“自己就是个下贱人,好容易把女儿托付给人,也有人不嫌弃是娼妇生的女孩儿,把来当亲生的养,养到十五岁上,要给正经说门亲。这当娘的看女儿长得好,又会写算又知书又会弹琴,就要把去入籍做妓-女。谁个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舍得放手呢?老两口就过来日日拦着。这样狠的娘实在少见,你没见那打手都不狠拦那二老么?”

祝缨道:“你回家,关门,不要出来了。我去瞧瞧,瞧完就走,你自己也别陷进去。”

“……啊?哦……”

祝缨心道:真他娘的邪了门儿了,我这两天净遇到这样的事,先是丈夫卖妻子,后是亲娘害女儿!枕边人待她不如花姐这样的生人好,养父母倒比亲娘还疼闺女,别是个假的娘吧?!

她踱了过去,见是一处私娼的院子,围了些人观看,一对中年夫妇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上衣很是整洁,衣摆湿地了半截沾了好些秽物,仍然顽强地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半掩,骂道:“还不快滚!我生的,我爱怎样就怎样!”

一个清丽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她:“我也会针线女工,也会种种家务,愿意奉养您,您为什么非要操持此业呢?”

旁边还有纨绔少年起哄,指指点点:“这个是真良家出来的嘿……跟在这里长大的不一样。”

言语之间颇为意动。

浓妆的妇人更有些得意,要赶那一对夫妇走:“你已坏我多少好事?今天必不能留你了!”

两下推搡着。

也有看不下去的人说:“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别人恨不得女儿从良,你哩?别是嫉妒女儿能清清白白做人吧?”

浓妆妇人脸上挂不住了,啐了一口:“呸!你是个什么东西……”

到底是觉得她过份的人多一点,他们指指点点,妇人也不在意,目光逡巡,叫她看到了祝缨:“这位小官人面生得紧!”

祝缨不想理她,但是纨绔少年里还有人认出她来了:“哎哟,小祝大人。”

祝缨也是无妄之灾,只因跟王云鹤走得近了一点,也被有些人拿来教训自家孩子。这一位么……

祝缨冷静地说:“八郎,令尊说你在家里读书的,你读到这里来了?明天见着了,我得问一问。”

“你你你!你别告诉我爹!”

祝缨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纨绔,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她说:“都散了吧。看人家人伦惨祸还这么高兴,回去要挨打的。”

这些人里大部分比她年纪还大,架不住她跟人家爹是同僚,纨绔们一个哆嗦,真的散了。祝缨也不再管这个浓妆的妇人,只是想:今晚过去了,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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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遇到这样的两件事儿,祝缨近来的心情就不太好,到了大理寺她还得没事儿人一般,接着忙那些细务。新人渐渐上手,大理寺也就不再多给他们培训了,干活嘛!一干边学。

祝缨在大理寺内行走更顺畅了不少。不少人是她安排进来的,郑熹用着顺手,她手着就更顺手了。同僚也有不少人承她的情,还有不少人有事需要她来行个方便,她竟比做司直时人缘还要好上几分。

她也有了更多的筹码可以与别人做交易。老黄自己选不上官,但是还有儿子,祝缨就拿来与太仆寺那里做交换,接了太仆寺一个请托,把老黄的儿子安排去那里,两下了无痕迹,却承了两份人情。

做完这个事儿,心情也没有变好一点,她始终有点惦记那个付小娘子,主要是怕她的丈夫再出什么幺蛾子连累了庵堂和花姐。

大理寺里还有心情比她更糟糕的人——苏匡。

苏匡是终于回来了,他近来是个大忙人,才眼馋祝缨参与了周游案郑熹就另给他也派了一件差使去办。他是主簿,职司不是外派推案,郑熹还是派了,他也去了。等他转了一圈回来想表个功,发现祝缨已经转做大理寺丞了!

这下可好,自己好些事是真的要拿捏在祝缨手里了,苏匡一口老血好险没有喷出来!

他憋着气,跟郑熹汇报完了。郑熹夸奖道:“办得很好。”

苏匡心里美滋滋的,告辞出来,又变差了——没升职啊!没升职啊!我哪点不如祝三了?郑大人说的要坐得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他琢磨上了。

苏匡有心事的时候,就少踩人,左司直惊诧不已,悄悄对祝缨道:“完了,那蜈蚣一定在憋着什么坏呢!”祝缨道:“不管他!光看着他有什么意思?”左司直道:“不得不防,交给我,我来盯着他!”

祝缨翻他一个白眼,道:“你也不想想你自己!”

“我?”

“你是司直了,外头要有案子,不想出个差?”祝缨的拇指和食指、中指对着搓了搓。

左司直搓了搓手,问:“你能安排?”

祝缨一歪头,左司直道:“好兄弟!”

祝缨道:“咱们细看,我先给你看几个,你看哪个行,我给你报上去,上头总能批其中一个。”

“好!真出去了,回来给你带特产!”

祝缨跟左司直告别,不再出去闲晃,回家认真读书。这一天花姐回来得很晚,晚到祝缨觉得奇怪要出去迎她,花姐才与杜大姐回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花姐啐了一口,道:“那个男人简直不是人!这几天他没来,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了,没想到、没想到,他回去把儿子带了来,今天,就在山门外头,把儿子捆起来打!三、四岁一个小孩子,被亲爹抽得满地滚!付小娘子跑出去,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说着说着,难过得蹲下哭了起来。祝缨问杜大姐:“人被带走了?”

杜大姐忿忿地道:“还没!那个畜牲,真不是人呀!大家伙儿一顿数落一顿拦,也不过拦两天罢了。那孩子怕撑不过两天,小娘子撑不过一天就得跟他回家去了!还说,亲娘都不要了,他又何必在乎?”

祝缨的脸沉了下来,蹲下来劝花姐:“办法,总是有的。”

花姐抬起头来,问道:“是么?要怎么做?”

“我想想。”

最简单的,找两班衙役一通暴打!包管这王八不敢再闹。这个办法有一个弊端——她得被王云鹤暴打!

要就找老穆,把这王八打废了。这个办法也有一个弊端——会被王云鹤清查,且容易把付小娘子等人牵连进去。

祝缨想找一个没有后患的办法……

第二天,祝缨从大理寺回来,花姐已经回家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说:“那孩子被打得狠了,付小娘子要答应回去,一看孩子这样,尼师说,先治孩子。这才暂时留了下来。那男人扬言,要是付小娘子走脱了,就找尼师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