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既到,他绝大部分担子应该可以被卸掉了。
谁知身旁向华突然高声道:“小心——”同时手中的长刀出鞘。
明远也明显地感受到了刀风。
就在他们身后,一名水砦中侍卫模样的人举着长刀,刀刃锋锐,直奔李秉常过来。
明远认得此人,知道是向华手下的王室侍卫,平素一向默默无闻,从不往李秉常跟前凑,明远甚至从未听他说过话。
但关键时候,这名侍卫突然冲出来,肆无忌惮地对李秉常发难——这验证了明远与向华的猜测。
梁太后不需要儿子。
她只需要一个名为国主的木偶。
这个木偶,即使自己毁掉,也绝对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与此同时,向华长刀出鞘,打算立即掀翻这个自后而上,意欲对李秉常不利的侍卫。
但李秉常面上的惊骇神色未变,反而再次大声尖叫——
这次是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那人速度不知是从哪里突然蹿出的,速度极快。明远还未来得及呼吸眨眼,那人已经到了秉常跟前。
早先明远和向华的注意力都被后面那人转移,此刻想要出手救秉常,都来不及了。
但好在还有童贯。
童贯像是要保护天下奇珍一样,将李秉常往自己身后一拉,开口大喝一声:“大胆!谁许你伤害……”
“噗”的一声,长刀没入童贯胸口,从他后背突出。
鲜血溅在李秉常脸上,让这软弱的少年当场哭了出声:“童……童……”
明远也震惊无比:他心中原本认定了童贯是个“祸害”,这人注定要成为奸宦的,可谁能想到,一代权奸,竟然在发迹之前,可以为了救护别国的国主而舍生忘死?!
明远脑海里乱了一阵,马上清醒——危机还未解除,一刀砍了童贯的那名西夏侍卫将长刀从童贯胸腔中抽出,童贯一腔热血全都喷洒在他脸上。
此人满脸是血,随意擦了擦就瞪眼看着李秉常,如鬼似魅。
就连明远,目睹此情此景,一颗心也几乎从胸腔中跳出来。
身后向华被另一人缠住,脱不开身。
明远心中还有理智,他拖着李秉常转身便跑,背后那名满身是血的侍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一声狞笑,长刀挥起,冲着明远与秉常两人头顶劈到。
“当”的一声巨响。
手无寸铁的明远不知何时手中突然出现一枚巨大的盾牌,质地轻盈,却坚硬无比,挡住了对方雷霆万钧般的一击。
这盾牌闪闪亮亮,表面还刻有“1127”四个大食数字。
攻击明远和秉常的侍卫看不懂大食数字,只知道对方不知何时竟祭出了这样的法宝。
但这样又如何?那人见明远拉着李秉常继续逃开,狞笑一声,猱身再上。
明远再次承受了攻击,这次他几乎整个人被扑倒在地,对方用全身的力气再加上自身的重量,死死压住了明远和李秉常。
双方距离如此之近,明远一抬眼,就正对那张布满血污的脸,能够感受到对方充满血腥气味的呼吸。
“1127”号盾牌上的压力陡然松了。
但明远双臂酸软似乎不属于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散尽了,再也提不起劲防御。
下一刻,对手就会以泰山压顶之势压下来,而明远再也无力对抗,会被对方掀掉1127幻化出的最后防护,会被对方彻底解决,然后再去解决身边的李秉常。
“可惜啊——”
明远心想。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距离目标已经无比接近,就只差最后几步要走。
或许他可以选择现在就离开这个时空,他已经完成了试验方的指标,只要他想,就能做到——但余生都背负永远都难消解的遗憾和痛楚,而且……他无法与种郎告别。
明远一想到这里,突然不知从哪里又生出气力高高举起盾牌,奋力迎向对手的方向——
“砰——”
耳边一声脆响,鼻端立即闻到刺鼻的硝烟气味。
心在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喉咙口直接跳出去。
血肉之躯扑在护着明远和李秉常的盾牌上,便再无动静了。
向华结果了与他缠斗的侍卫,抬起头,又惊又喜地道:“种郎君!”
“种——”
明远听到这个姓氏,一颗心顿时被又放回了胸腔里。
心弦一松,此刻力气就像是突然从他全身都抽走了一样,明远再也没有力气将盾牌上的尸身推开,让自己和秉常都坐起身。
霍霍的脚步声响起,明远的视线顿时对上了一对写满了焦灼的双眸。
他们两人对视了片刻,种建中一伸手,随手将压住明远的尸骸拖开。
明远手中的盾牌于此时已悄然不见了,但明种两人都没有意识到。
“原来……”
种建中双唇一动,似乎在说:原来这是真的。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两人的视线一旦相触,即便是充斥着血与火的鏖兵之所,便也如天堂一般。
李秉常这时已爬至童贯身边,伸手摇摇童贯的肩膀。
倒卧在血泊之中的童贯睁大眼睛,嘴也还张着,仿佛在说:“不可以,不可能……”
他的眼神依旧保留着不可思议,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找到了李秉常这枚珍宝;
又好像是难以接受——明明已经建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功勋,怎么就这般倒霉,丢了性命呢?
李秉常泪如雨下,低声道:“童……”
他已经不太记得童贯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真是义士啊!”
西夏国主最终给挽救了自己生命的汉人这样一句评价。
看着李秉常的模样,这个年轻人怕是日后会永远信任汉人、依靠汉人。
种建中扶起明远,将他半扶半抱着来到童贯面前。
种建中原本并不喜欢童贯,但是死者为大,童贯虽然一向表现得功利,但这次若是没有他,夏主会丧生,而宋军全军,怕是也要尽数葬送在这西夏皇陵附近。
因此种建中深深向童贯的遗体鞠一躬,表示敬意。
而明远则无法不唏嘘——
他此刻只能想到一句古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2。
童贯的确是在他还未发迹之时便身死了,那么他这一生的真伪有谁会得知……史书又会如何评述呢?
但无论如何,这个和蔡京一样,名列六贼前位,要为北宋覆亡而负责的宦官,竟然以这样一个颇为“英勇”的方式,走向了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