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在向他透露这讯息。
童贯听了种建中的打算,眼中立即放出光。
但他还有一事不明,赶忙开口问:“种帅,关于水砦的军情,种帅是从何得知。”
种建中含糊其词了一下,只道是一个未必可靠的消息源。
童贯闻言,也盯着舆图看了半晌,突然道:“人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正好赌一赌。种帅,咱家跟你走这一趟!”
他说这话时,眼中流露着热切,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擒住夏主,以夏主为质,与梁太后和谈的情景。
明远用一枚匕首,在水砦中一座木柱上划下一道印记。
在这道崭新的划痕上方,还有五道印记。
在明远“送出”那个梦境之后,已经过去了六天。
兴庆府方面送来的消息也很明确:泾原、环庆两路宋军在灵州城下遭遇大败。宋军主力溃败百里,损兵折将不说,粮秣辎重也丢弃大半。如今虽说宋夏两军还在相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战事胶着,宋军根本撑不过这个冬天。
明远望着木柱上的印记,心里暗暗叹息:
如果天子没有直接指望灭国,而是顺着范仲淹、王韶等人当年的设计,稳扎稳打,拿下横山、熙河两地,控制战略要冲,同时养马练兵,这一次损失未必会如此惨重。
但这都是事后诸葛亮,再说也无用。
这时,夏主李秉常脸色苍白,如梦游一般走来。
他缩起身体,在明远身边坐下,抱着双臂,不发一言。
明远也不出声,就这样安静陪着李秉常坐着。
从小小方窗中投进的那道光线,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缓缓地划过一道弧线,最后消失了。
天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砦殿宇内点燃着的那些高大蜡烛。光线依旧明亮,令人分不清昼夜。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秉常突然动了动,问:“我还能算是个国君吗?”
明远无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秉常确实是一个国君,如果有实无名,手中无权的国君也能算是国君的话。
李秉常等了片刻,没有听到答复,顿时将脸埋在臂弯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我还会是个好国君吗?”
明远沉默了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如果有机会,你会是一个好国君。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对的,正义的。”
前提是:如果有机会……
李秉常似乎感受到了明远言语中的安慰,身体冲明远这里靠了靠。
“突、突——”
水砦的宫宇深处,突然响起两声突兀,就像是爆竹被闷在被子里被点燃了似的。
明远也是反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
他猛地跳起身,大声道:“是火铳!”
世上再没有其它物品能释放出这样的声音——这一定是宋军到了。
这时一直在明远和李秉常附近守卫的向华也冲了过来。向华见过火器,但是他错过了火器在宋军中推广的时机,这时有些吃不准,听明远一声大喊,才确定这的确是火铳的声音。
向华一伸手,将李秉常连胳膊带人提起:“大王,请先随属下入内躲避!”
明远也道:“对!”
这种时候,最怕的是乱军。
甚至明远和向华也讨论过,认为梁太后对于秉常的态度很可能是:宁可让他消失,也不可让秉常落入他人手中。
因此现在保证秉常的安危极其重要。
于是明远与向华一左一右,挟着李秉常就往水砦深处赶去。
这座水砦,原本是由西夏先代国主陵墓的守墓人居住,后来为了满足西夏王室祭祀祖先时的庞大仪仗,才扩建了若干宫宇。李秉常被软禁在此,他的随从和守卫占了不少住所。但还是有不少殿宇空着。
这里路径复杂,有时像迷宫一样。
向华领着明远和秉常,越过一座一座空空荡荡的殿宇,有时偶遇几个惊慌失措的侍从,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明远听见其中一人在说:“是宋军,是宋军!”
真的来了!
明远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着。
是他的种郎吗?
真的有人会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而愿意相信一个“梦”?
明远一时心头微甜,但脚下未停——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护住李秉常的安全。
否则便是一招错满盘皆输。
他们两人紧紧跟在向华身后,向水砦无人处奔去。明远似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紧紧追随着自己一行。
他猛地回头,见还是此地的卫士侍从在四下乱跑,似乎并没有哪个特定的人在盯着他们。
突然,斜刺里穿出一队宋军服饰的士卒。领头的人身材高大,明远一眼认出,知道那是童贯。
他到此才完全确信:确实是种郎到了。
只不过他们的运气似乎没那么好,劈头遇上的不是种建中,而是童贯。
但童贯此人极其精明,他一见秉常的服饰,便认出了他夏主的身份。
童贯满眼精光,上来就试图抓住秉常的手。
明远心知一定是童贯热衷名利,因此一马当先,冲进水砦,想要第一个找到李秉常。
但这家伙就不怕把年轻的夏主吓坏了吗?
童贯此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个太监。他脸庞方正,被晒黑的皮肤看起来坚硬似铁,而下巴颏上还留有几根粗壮的胡须,每一根都像钢钉似的。
看着就凶神恶煞。
李秉常一时害怕异常,赶紧要将手缩回去。
明远在旁,忙用字正腔圆的汉语斥道:“不得无礼!”
童贯一抬头,认出明远,吃惊不已。
他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此刻他心里在想的一定是……竟然没能争到首功?
竟然叫明监司抢了头功去?
是了……种帅的消息源,应该就是明监司没差了。
但是这种情绪稍纵即逝,童贯接到了明远使来的警告眼神,赶紧收回了手,将右手贴在左胸上,单膝下跪,行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党项人礼节,然后用汉语道:“微臣童贯,谨奉皇宋天子之命,前来解救夏主,护送夏主脱离险境,请夏主千万勿要惊慌,我等绝不会对国主有半点歹意,必定要护得国主周全。”
李秉常是听得懂汉语的,而童贯说了这么一长串,真心实意,多多少少抚平了李秉常心中的惧意。
于是李秉常向童贯伸出手,声音颤抖地道:“童、童……童贯,无须多礼,请起身——”
年轻的国主不知道怎么称呼童贯,只能直呼其名。
但童贯得意洋洋,仿佛能被西夏国主直呼其名,亲手扶起身,也不枉他童贯经历这般千里奔波之苦。
明远也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