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建中点点头。
“这次回西北,先试试我的卧铺马车吧!”
“卧铺马车?”种建中一怔,小远又捣腾出了什么新鲜物事?
明远却拉着种建中就走,边走边唠叨:“就算是铁打的人,纵马狂奔三千余里,也要累趴的吧?”
“师兄你这在路上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待回到西北,用什么上阵杀敌?”
种建中心里想想:还真是这样。
但若不能一路狂奔赶回去,他又如何能够及时赶上王韶率大军开拔。
战事可不会等人。
“所以啊,师兄还是试一试我的卧铺马车吧!车速当然赶不上师兄您不断更换驿马,单骑飞奔入京的速度,但是我这马车可以不断更换赶车的马匹和车夫,能够昼夜不停地赶路――同时又能让你在车中休息,将养体力。”
说话间,明远已经牵着种建中来到一座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跟前。这座马车的车厢四面罩着青色油壁,看起来并不算奢华。唯有车前车后挂着的银色雕花焚香炉正不断向外吞吐着气味芬芳的青色烟雾,能够稍许显露车主人的身份与品位。
种建中见这四轮马车车体并不算宽,但因是双辕马车,车身的宽度也超过了一座卧榻。
“卧铺马车……”
种建中终于从这个名字里意识到了什么。
他伸手一揭车帘,只见车内别有洞天――车厢左侧是一座比车厢地板略高出一尺的一张卧榻,大约四尺宽;车厢右侧则留出一条过道,方便人出入。
车厢板壁上则事先安置了木格,用来安置旅行中的一切必要生活物品:水壶、镣炉、茶具、文房四宝,能够叠起的餐桌,碗筷……乃至水盆、虎子、净桶,但凡能够想到的,一切应有尽有。
这座卧铺马车,就像是一座能够移动,能被马匹拖着走的豪宅。
“师兄,请上车吧!”
明远比出一个请的手势。“我已给沿路都传了讯,一路上会有人为你不断换马换车夫,最远应当能送你至京兆府。”
能到京兆府也足够了――种建中心想。
此前他因为爱惜牲畜的脚力,将踏雪留在了京兆府。
待到坐车重返京兆府,他再换骑踏雪赶往河州。到那时,他想必已体力尽复,一到河州,就能立即随大军开拔,上阵作战……
种建中转开视线,望着明远,眼中都是感激,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辜负了明远,原本这次回来该商议事先约定好的人生大事的。
可是再想想王韶所定的战略,种建中一时只能默默地把满腔情意全都压抑在胸腔之内。
他的眼光留恋地停在明远面上,过了片刻,又强令自己将视线挪开,随后向明远一拱手,语气颇有些生硬地道:“如此……费心了,小远。”
此时此刻,分别在即。种建中只觉得每说出一个字,心里都像被一把刀剜过似的。
但是他不得不走,种建中硬下心肠,转过身,向坐在前头的车夫点点头,道了一声:“劳驾了!”随即低头,迈入车厢。
那车厢不甚高,种建中站直身体时戴着的幞头擦在车厢的顶棚上。
于是他转过身,在车厢中那张柔软的卧榻上大马金刀地坐下,眼神无奈地凝聚在面前的空虚中,默默等待车轮滚动,车身颠簸,车驾驶上通往汴京城外的道路。
难道就这样……又分别了吗?
谁知种建中没等来大车马上出发,却见车帘一掀,明远随后也上车来,正好坐在种建中身边,与他并排。
“师兄,怎么这样吃惊?”
明远扭过脸明知故问,满满的笑意正从他双眼中溢出。
“虽说师兄一向以国事为重,可难道小弟就不方便送你一程吗?”明远有个习惯,他所经营的宅院可能会大小不同,但是日常起坐的格局都很相似,从京兆府到汴京,从杭州凤凰山再回到汴京来――他的宅院或许各有特点,但卧室的位置都差不多。
明远曾经在信中透露杭州的住所在常乐坊附近,某人到了这附近自然能问出明家宅子的位置,从而有了这“擅闯”之事。
明远还未进他的卧室,就先听见鼾声如雷。
明远心头一阵喜,一阵忧。
喜的是他等了三载,到如今终于有个活生生的人来到他面前。
忧的是万一他猜错了,来人其实不是他魂牵梦萦了多时的……
带着这样的忐忑,明远放轻脚步,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举起室内点着的玻璃灯罩油灯凑近些,可又怕太过明亮的灯火打扰了榻上人的安眠,片刻后,终又放了回去。
淡淡的灯火映在榻上人的脸上,为他勾出俊美的侧脸轮廓。
明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擅闯民宅”的,真的是那个三年未见的良人。
只是种建中如今这副样貌令人不敢恭维:只见他四仰八叉地合衣躺在明远的床榻上,鞋都未脱。
屋内弥漫着风尘仆仆的尘土气息,中间混杂着汗酸味。种建中眼窝深陷,下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胡茬,即使此刻正闭目沉眠,也能看得出他形容憔悴。
可以想象这人应当是不断更换驿马,一路快马疾驰,从西北赶来汴京。
便是铁打的人,一口气飞奔三千里路,肯定也吃不消。
明远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自己的床榻旁,望着榻上打着呼噜的男人,终于感觉到一股喜气从脚底慢慢升上来。他直到现在才感觉到真实。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师兄真的在三年之约届满之前,赶回来见自己了。
明远在榻旁呆了半晌,伸手抚了抚自己上扬的嘴角,才发现自己这会儿一直在傻笑。
随即他又发现了令人跳脚的事实――他这榻上,是昨日刚换的一整套簇新的吉贝布床品。种建中满身风尘,连鞋都没脱,直接登堂上榻……
“啊呀――”
明远惋惜一声,赶紧起身,去将玻璃窗打开一条缝,然后又笼上一把合香。
外地官员进京,要先去宣德门报备,等候传召。明远不知道种建中入城是否已经先去过了宣德门。他赶紧命一名长随,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宣德门,将种建中暂住的地址报成在他这里,然后再去给国子监的种师中那里传讯。
四月间,天亮得已然很早。破晓时分,一缕天光悄悄从透明的玻璃窗外爬进室内,亲昵爬上种建中的面颊,爬上他的眼帘。
种建中缓缓醒来。
一夜的安眠已经让他恢复了八成的精力。种建中睁开眼,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间敞亮的卧室,向南的一面装了整排的玻璃窗。透过纱帘,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小院中的桃红柳绿。
卧室正中是一座松木雕花大床,正对这窗前的长条柏木书桌。两侧都是博古架,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瓷器与玻璃器。室内陈设不见浮华俗丽,但是样样透着精致――种建中心想:这确实是小远的风格。
他用双臂撑起身体,将身上盖着的一床轻柔锦被随手揭去。只见自己身侧放着一叠簇新的衣物,有两裆、亵衣,也有中衣与外袍。他随身带来的包袱中那套预备进宫面圣时穿的官袍,此时也被取出来,整齐叠着,放在桌上。
种建中一动,便觉脚边还伏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他坐在榻旁的一张小凳子上,埋头枕着双臂,正在呼呼大睡。
然而室外却传来轻快的说话声――是明远的声音。
种建中顿时发愣。
小远在屋外,那么屋内这个是谁?
这时床尾那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阿兄!”
种建中心头温暖:“是师中啊!”
谁知这小孩一抬起头,就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手在自己面前拼命扇动,说:“好臭,阿兄的脚好臭!”
种建中昨晚是鞋都未脱,直接倒在榻上的。现在他脚52ggd上的长靴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去,榻前如今也正放着一双簇新的厚底官靴,一看就是自己的尺码。
被亲弟弟这么一嫌弃,种建中连忙盘腿坐正身体,想要将一双臭脚藏住,却发现自己竟还糟践了好好的一床被子――洁白的被里经他这么一盖,上面全是黑灰色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