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1 亿万贯

明远有个习惯,他所经营的宅院可能会大小不同,但是日常起坐的格局都很相似,从京兆府到汴京,从杭州凤凰山再回到汴京来――他的宅院或许各有特点,但卧室的位置都差不多。

明远曾经在信中透露杭州的住所在常乐坊附近,某人到了这附近自然能问出明家宅子的位置,从而有了这“擅闯”之事。

明远还未进他的卧室,就先听见鼾声如雷。

明远心头一阵喜,一阵忧。

喜的是他等了三载,到如今终于有个活生生的人来到他面前。

忧的是万一他猜错了,来人其实不是他魂牵梦萦了多时的……

带着这样的忐忑,明远放轻脚步,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举起室内点着的玻璃灯罩油灯凑近些,可又怕太过明亮的灯火打扰了榻上人的安眠,片刻后,终又放了回去。

淡淡的灯火映在榻上人的脸上,为他勾出俊美的侧脸轮廓。

明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擅闯民宅”的,真的是那个三年未见的良人。

只是种建中如今这副样貌令人不敢恭维:只见他四仰八叉地合衣躺在明远的床榻上,鞋都未脱。

屋内弥漫着风尘仆仆的尘土气息,中间混杂着汗酸味。种建中眼窝深陷,下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胡茬,即使此刻正闭目沉眠,也能看得出他形容憔悴。

可以想象这人应当是不断更换驿马,一路快马疾驰,从西北赶来汴京。

便是铁打的人,一口气飞奔三千里路,肯定也吃不消。

明远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自己的床榻旁,望着榻上打着呼噜的男人,终于感觉到一股喜气从脚底慢慢升上来。他直到现在才感觉到真实。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师兄真的在三年之约届满之前,赶回来见自己了。

明远在榻旁呆了半晌,伸手抚了抚自己上扬的嘴角,才发现自己这会儿一直在傻笑。

随即他又发现了令人跳脚的事实――他这榻上,是昨日刚换的一整套簇新的吉贝布床品。种建中满身风尘,连鞋都没脱,直接登堂上榻……

“啊呀――”

明远惋惜一声,赶紧起身,去将玻璃窗打开一条缝,然后又笼上一把合香。

外地官员进京,要先去宣德门报备,等候传召。明远不知道种建中入城是否已经先去过了宣德门。他赶紧命一名长随,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宣德门,将种建中暂住的地址报成在他这里,然后再去给国子监的种师中那里传讯。

四月间,天亮得已然很早。破晓时分,一缕天光悄悄从透明的玻璃窗外爬进室内,亲昵爬上种建中的面颊,爬上他的眼帘。

种建中缓缓醒来。

一夜的安眠已经让他恢复了八成的精力。种建中睁开眼,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间敞亮的卧室,向南的一面装了整排的玻璃窗。透过纱帘,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小院中的桃红柳绿。

卧室正中是一座松木雕花大床,正对这窗前的长条柏木书桌。两侧都是博古架,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瓷器与玻璃器。室内陈设不见浮华俗丽,但是样样透着精致――种建中心想:这确实是小远的风格。

他用双臂撑起身体,将身上盖着的一床轻柔锦被随手揭去。只见自己身侧放着一叠簇新的衣物,有两裆、亵衣,也有中衣与外袍。他随身带来的包袱中那套预备进宫面圣时穿的官袍,此时也被取出来,整齐叠着,放在桌上。

种建中一动,便觉脚边还伏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他坐在榻旁的一张小凳子上,埋头枕着双臂,正在呼呼大睡。

然而室外却传来轻快的说话声――是明远的声音。

种建中顿时发愣。

小远在屋外,那么屋内这个是谁?

这时床尾那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阿兄!”

种建中心头温暖:“是师中啊!”

谁知这小孩一抬起头,就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手在自己面前拼命扇动,说:“好臭,阿兄的脚好臭!”

种建中昨晚是鞋都未脱,直接倒在榻上的。现在他脚52ggd上的长靴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去,榻前如今也正放着一双簇新的厚底官靴,一看就是自己的尺码。

被亲弟弟这么一嫌弃,种建中连忙盘腿坐正身体,想要将一双臭脚藏住,却发现自己竟还糟践了好好的一床被子――洁白的被里经他这么一盖,上面全是黑灰色的印子。

“哎呀!”

种建中顿时感到惭愧――明远的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这样一床轻柔保暖的被子,少说也要七八贯才能置办来……现在看来明远应当不会再用了。

他平日最不喜欢明远挥霍,结果这会儿帮助明远又挥霍了七八贯?

种师中却笑嘻嘻地说:“无妨,阿兄!明师兄这里都预备好了。热水浴室都是齐备的,就等着阿兄起身呢!”

“对了,明师兄这座宅子里有三间浴室,热水浴、冷热水交替浴和蒸汽浴,阿兄想用哪一间?”

种建中闻言无语,他家小远果然还是那副纨绔做派,自己家里连浴室都建了三间。

但他急需沐浴更衣,种建中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花样,直接去了热水浴室,将浑身上下上下都清洗一遍,再换上干净的衣物,套上官袍。

周身焕然一新之后,种建中精神大振。

这时宣召的天使已经到了明家的宅院,来人种建中与明远都认得。

明远笑嘻嘻地打招呼:“童供奉!”

童贯挺胸凸肚的站着,与明远闲话交谈,可一见到种建中,却情不自禁地略弯了弯腰,道:“昭武,官家传召您即刻入觐。”

种建中曾经从王韶那里听说过,官家有意再派遣一名走马承受到西军之中。身为李宪弟子的童贯是如今天子较为属意的人选。

看来童贯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对种建中恭敬有加。

种建中却望了候在身边的明远一眼,心里满是遗憾――

他原本想要与明远秉烛夜谈,好好诉一回衷肠,谁知赶到京城,找到明远的住处之后,太过劳累,实在支持不住,就这么睡过去了。

如今他已被官家传召,要上殿奏对熙河开边的实情。

之后他要速返西北,回到他的袍泽们之中去。

多耽搁一刻,都可能意味着他赶不上大军出征。

种建中随童贯上马,回头望了一眼――他心中恻然:此次回京,他确实和相见的人见到了面,却转眼便要分别。

却见明远在悄悄向他打手势,明远双手提提衣袖,指了指衣袖的边缘。

种建中若有所悟,悄悄捏捏衣袖,果然在那里藏着夹层,夹层里藏着东西――根据手感判断应该糕点一类。

是明远怕自己在候见的时候肚中饥饿,往他衣袖中塞了可供充饥的食物。

种建中一阵心酸,赶紧趁着与童贯并骑的机会,扭过头去与童贯说话,让自己的视线避开明远――他不敢再看。

这小郎君,将什么都想到了,可一定想不到自己在汴京停留不到一日,转眼便要走。

午时以后,种建中从崇政殿匆匆出来,迈向宣德门。

他必须即刻西返,此刻心中正天人交战,不知该如何找到明远,又该如何向明远道别。

却远远地看见明远正候在宣德门外,一见种建中,立即欢天喜地地迎上来。

这少年官员的身上还穿着文官官袍,明显是刚刚从衙署溜号跑出来的。

“师兄,这边请――”

种建中开口推辞:“小远,我……”

明远:“师兄要回西北对吗?我来送你一程!”

种建中:……

他心头原本就全是歉意,此刻见明远竟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准,心头更加愧疚难当。

明远却笑道:“师兄这次是不断更换驿马,从河州一路疾奔回京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