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声响都没有。
小夫人做事还是有些手段的。要不然这么大的李家这么多人口外加族里杂七杂八的,也管不下来。骂了一气,叫把人拖下去处置。
李姿意退了几步,站在拐角的地方。
目送那些下人们都走了,才又出来。
屋里就只剩母女两个人。大约是要说体已话。
娉婷小声劝在她妈,“你别生气了。”
小夫人问她,“你恼我吗?她们是你用了好久的人。”
娉婷说,“恼是恼,可之前那个就已经伤了家里的和气,害得爸爸和阿圆生气处置也是活该。还好今天这些话,没在阿圆面前说。她才回来,听到了又要伤心。”
“你这么想就对了。”又说,“正是因为你用得久了,别人眼中她们是你信重的人,我才要更严厉处置。”
小夫人说着就叹气,“你爸爸,这次一定会把阿圆留在家里的。但阿圆肯定是不愿意,到时候恐怕又要出事情。我一脑门子的官司,还不知道要怎么去调停。我劝阿圆别出去吧,阿圆要烦我。我劝她爸爸让她出去吧,外头又不知道要怎么骂,别的不说,只说一句‘赶亲生的女儿走了,她们母女好把持李家’是少不了的,另外这次议会要人,你爸爸也是不想让她知道。你明白吗?”
娉婷有些高兴,“爸爸不想让阿圆去的话,那我能去了?”
“既然你爸爸不愿意阿圆去自然是你去。你身体虽然不好,但到时候请一道符带着就行了。虽然不如在家里安稳但不会有大事,顶多头痛脑热。”
娉婷立刻说,“好。头痛脑热的又不算什么大事。”恨不得立刻就让下仆做准备,马上就要出门。
小夫人无奈,“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估摸着去了多半是一摊子烂事。你没经过什么世事,到时候可别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又低声叮嘱,“如果不是有你继父你早就不在了。也没机会活到现在,虽然说是我的错,怪妈没……”
娉婷打断她的话:“妈,你别说这些,我又不觉得有什么苦的。我吃得好穿得好,爸爸待我好,阿圆其实待我也很好。以前她还在家里时,你也知道的,不论看到什么新鲜东西,都会给我带一份。从来没有坏心。是后来爸爸总说她,她才生气的。这些我都懂的,你不用一直讲。”
“好,我就不说了。只是你要记得,出去了遇到什么大事都要以保着李家、保着阿圆为先。不论发生什么你都得先维护着她。”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妹妹嘛。难道她不喜欢我叫她妹妹,我就不是姐姐了吗?再说,她是小孩子我又不是。”娉婷笑:“妈,你越来越唠叨。”
小夫人笑,“我也老了嘛。将来我和你爸爸都在不了,你们姐妹两个就要相依为命的……”
李姿意不想再听,越听越烦,转身退步出去。
回自己院子的时候,遇到匆匆过来的下人,见到李姿意人还在松了好大一口气,大概没看到人的时候以为她又跑了吧。
她往自己那边走一段,突然停步,扭头往外面走。
下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但又不敢阻止她。亦步亦趋地跟着。
李姿意到前厅的时候简直浩浩荡荡,不止有下人跟着跑,还被一大队‘贴身保镖’紧紧环绕。路上遇到的一些客人,远远的就被阵仗吓一跳,下意识避开去,免得挡她的路。
她进了大门往内厅去,还没进门,就正听到厅里李晋宗在说话。
“二女儿还是更适合一些。进了协会就要出门办事。她在外面摔打惯了,经的事也多。不像长女不知世事,入职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和李晋宗对话的人,似乎不能理解他的爱女心切,偏偏就是要和他作对,说,“张先生说笑,各家来的都是少爷小姐们,我想也不会真叫他们做什么为难的事,多半不过是挂个闲职,还有编制呢,也算公务员。每天坐在办公室,看看报纸、喝喝茶什么的。二小姐既然能干,还是留在家里照顾家业更恰当。私以为,大小姐去是更合适些。”
李姿意听了这一段,觉得,这人讲话留了太多余地。
怎么一开口就是‘我想不会’?什么叫你想不会做什么为难的事?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多了个‘我想’,那就值得揣摩。
现在他是要请人去,当然说得好。先把人弄去再说嘛。
到时候不是这么回事儿又找谁去喊冤?
出了眠山,那就是别人的地盘了。李晋宗再厉害,也不能把手伸到协会里去。
娉婷又那个样子,难道还能指望她自己做点什么?
李姿意听到李晋宗第三次和对方论证为什么二女儿更合适的时候,一把推开了门。
里面在说话的,只有两个。
李晋宗做为主人坐在上座,另一边是个青年,穿一身闪瞎人眼的金色西装,手背上有明显的鳞片,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皮肤病,因为那些金西装整个人坐在从窗户漏进来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个大金锭子。
他扭头看向李姿意时,眼瞳大得吓人。叫李姿意暗暗皱眉。
李晋宗在李姿意进来的瞬间,下意识地猛然站了起来,“你来干什么?”
随后干咳了一声掩饰,端坐回去,笑着说,“这是我二女儿。”
对李姿意说道:“我们在谈正事,你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高声喊外面的老仆人,“还不把她送回去。”
李姿意没有理会来请她出去的仆人,也不理李晋宗。她走上前对那位金锭子说,“我听说家里要遣派人去议会下属单位做事。不知道你们待遇怎么样?五险一金有没有,朝九晚五还是早八晚六,有双休没有?”
李晋宗有些抑制不住地怒容,截断她的话,怒斥:“胡闹!你还不出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并对着进来束手无策的下仆厉斥,“把她给我拖出去!”
并向不声不响看戏似的金锭子赔礼:“小女儿从来不服管教。叫您见笑了。”
金锭子略带玩味看看李晋宗,不紧不慢地出声制止了那几个要把李姿意住外拖的下仆,扭头对李姿意说,“没什么。你过来坐吧。本来就是涉及两位小姐的前程,听一听她自己怎么说也好。”
李晋宗脸色有些难看。
下仆们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做,僵在那里,即没有继续拖人,也没有放开。
李晋宗调整了一下表情,才再开口,“金先生……”
“坐。”金闪闪没理他,对李姿意笑:“我们那儿吧工资不高,但待遇还行,入职后就有编制,按不同的族群设置不同的退休年龄,该有的福利都有,五险一金自然也是必配的。出差还有补助按天算。日常餐补、车补、高温补贴、生日补贴、过节红包……”
李姿意挣脱了那几双抓住自己的手,笑说,“那还不错嘛。只是我不太懂了,为什么我就不符合入职要求呢?大姐姐好在哪里?”
李晋宗看了她好几眼,但她不理,李晋宗有些坐不住想说什么,却发现金闪闪在看自己,勉强笑了笑,最后只说了一句,“小孩子不大懂事。您多担待。”
金锭子却说,“哪里不懂事,我看就灵得很。难怪你一直说二女儿合适呢。出去办差是要机灵些。”
不过瞬息两个调了位置。现在是李晋宗不想让二女儿去,金锭子却似乎改了主意,转头对李姿意说,“你真想去?”
李姿意不理李晋宗甩向自己的眼刀,说,“当然想去。这样的工作现在可不好找。”
李晋宗喝止,“你知道是做什么就去?!你什么也不懂,做得好吗?”
金锭子笑起来,“张先生也是怪了,刚才一个劲非要推举二女儿我拒也拒不掉,现在二女儿真要去了,怎么却有点舍不得的意思?刚才都在做戏呢?”
李晋宗立刻陪笑,说,“哪里的话,怎么会呢?阿圆想去我自然肯,只是看她这么没规矩,怕她冲撞了金先生。又怕她在外面得罪人。”
“你愿意那就好了。就这么定吧。你想她去,她自己也想去,我对她也满意,皆大欢喜。”金锭子说着就站起来,“我先回去了。等你过完寿,就让二小姐过来报道。”
李晋宗脸色难看,把人送出去后就立刻返来。
人还没走近,一把操起旁边下仆奉着的茶盏,狠狠惯在离李姿意老远的地砖上。
一声巨响,瓷器的碎片崩裂得满地都是。
刚刚换完衣服回来的小夫人,吓了一跳,虽然不知道父女两个又怎么了,但立刻上前来劝架,“大喜的日子,这又是干什么。她年纪小,有什么说得不对、做得不对的慢慢教就是了。你这样再吓着人。”
“我吓着她?什么事能吓着她?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她会怕的?”李晋宗指着面无表情站着的李姿意,气急败坏,“你怎么就不能听听话?哪怕听一回!”
胸膛起伏得像是台风来袭的海平面。怒目圆睁好一会儿,盯着一言不发的李姿意看,随后咬牙怒道:“行,你走。你给我走得远远的!你不是我的女儿,爱去哪儿去哪儿。以后但凡让我看到你,我就打断你的腿!”
小夫人吓着了,“这是干什么,她能去哪儿!”
“我不管,我管不着了!”李晋宗指着李姿意,“你听到没有?你给我滚!从今天开始你不是女儿,我也不是你爹!”
李姿意脸颊被崩出来的碎瓷器划了一道,这时候沁出血来,鲜红的一道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但李晋宗不在乎,他扭头不看,就好像这个人不存在,大声怒斥:“给我滚!谁敢劝就跟她一起滚!”
小夫人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李姿意笑了一声拭了拭脸上的血,再低头看看沾了血的手指头,表情出奇地冷静,从桌上抽了张纸边擦手边转身往外走。
小夫人吓着了,冲上来要拦她,“你要到哪儿去!”
“回房间睡觉。”
李姿意走出了院门,还听到身后李晋宗的怒斥声,“给我滚!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去!”
李姿意猛然停步,怒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想让我滚你一家三口如意吗?我偏不让你得意!你想让我走,除非我死了,你把我抬出去!”扭头就回去院子,门摔得山响,一头栽进绵软的被褥里,气得在床上乱打,后来大概是累了,竟然就睡着了。
睡醒后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李晋宗并没有派人来把她抬出去丢掉。
再一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多了。
四点四十分就要闭案。李姿意爬起来随便洗了个脸,拿起床脚凳上的衣服裹着出去向山上看。
果然西面山上灯火通明。闭案礼已经开始了。
半个天都被灯照亮了。
数百人抬着巨大的莲台正在山巅上走,那莲台足有百多米高,台身写满了‘合境平安’之类的吉祥话。
在队伍前列,是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应该是李晋宗吧,双手奉着家祖像,跟在祭祀司身后。
跟莲台相比,那一队人简直像只蚂蚁一样渺小。
莲台被抬到正西方的悬崖边,人们放飞了手里的灯,这些灯不知道是怎么受操控的,托着那巨大的莲台向天空升去。
莲台升到半空,便被点燃,轰然而起的大火映得整个天空都是红的,烈焰汹涌黑灰滚滚就好像末日来临。不一会儿飞灰就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
是这李姿意每十年就能见一次的景象。
这么大的莲台要足足在空中烧上一整天才会烧得完。那些烧出来的灰屑在这一天中将遮天蔽日。这十几个小时里是绝对看不见日月的。
大家觉得,这样意味着家祖会帮助遮蔽灾祸,庇护过整寿的十六姓族人,让大家受到的天劫没那么重,不让十六姓因泄露天机太倒霉。
其实从各方面讲话,这些神棍家族的逻辑一直是自洽的。
李姿意裹着大衣,仰头看着天空。
虽然她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但仍然为这壮观的景象所震慑。
下人站在李姿意身边,观察着她的表情,跟她解释:“主家说让您睡。所以才没有叫您。”
李姿意笑了一声,李晋宗肯定不是这么说的。
多半是怒斥她没有参加祭祀的资格,不恭不顺不孝,不配做李家的人这种话。
她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