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松了口气,“是”。

这是他能回答得出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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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姿意出站后随手打了辆车坐上去,司机从视后镜看她,她裙子短到大腿袜夹露出来一半,落在司机眼里,便仿佛是某种特许,目光有些轻浮,笑眯眯问,“小姐去哪里?”车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某处出现恶劣天气的相关新闻。

“能不能关一下?吵得很。”李姿意说。

出租车司机不太情愿,“小姑娘,要多关心国家大事。”又问她“去哪儿啊你?”

她说,“李宅”。

姓李的多得很,但要说一声李宅就让人精准知道你要去哪儿的,就只有湖心李了。

司机谨慎起来,表情没那么放肆,甚至默默把收音调小了些。

眠山这一片,是李家的地盘。

湖心李家是算本地无冕之王。在整个眠山地区,可以算是土地主。这是李家在这里世世代代耕耘累积起来的。

一些到本地任职的人都会敬让李家三分,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是必不可少的。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嘛。

他一个小司机,可不想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车子疾驰而走,在车流中像一条灵巧的鱼。

李姿意扭头看着外面急速后退的高楼大厦。

她已经离开了四年,这个地方,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说实话,她虽然是在眠山长大,但对眠山并不熟悉。

即便是回到这里,也并没有‘归乡’的感觉。

司机开了一半,放松下来,问她,“李宅这两天好多客人哦。你也是来贺寿的?人家都是有李家的车子接的呢。我看机场、车站这两天来得人可多了。”

李姿意敷衍了一声,司机见她没有讲话的意愿,就不再开口了。

越往李宅的方向过去,建筑就越‘旧’,古建筑也就越多。

城市周边的乡村,很多地方甚至都还在遵循老例,他们从不使用机械全靠人力。

李姿意远远看着田间的人影,觉得他们不是在劳作,仿佛是在进行什么行为艺术。

明明也不是多封闭的地方,通了高铁又有飞机,但好像处处都和时代脱节。

但也很难说,这里面没有李家的因素在。

李家一向是遵循古例。

李宅在盆地里,三面环山悬崖峭壁,一面靠水,要进出李宅得从码头过去,因为客人太多,码头前面老早就排了车队长龙,仿佛是一场豪车大展。

李家设在这边的车库停不上那么多车,弄得许多车只能沿着湖边路停靠。

出租车靠不过去,离了四五百米就寸步难行不得不停下来。

李姿意微信付款背着包下车,一脚踩在有些年头的青石板路上。直到看见远处湖对面白墙黑瓦的建筑,才突然有了自己回家了的真实感。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感到窒息,但莫名觉得,也还好吧。

家里早知道她要回来,专门的小艇早就在码头等。来接的是认得她的老仆人。

李姿意上艇的时候,接客人的大渡船也正在靠岸,码头那些坐在车上等的客人吵吵闹闹地下来,司机们则开着空车,调头顺着湖边路去找停车等候的地方。

客人被迎到大船上去时,有一些人对她这个能坐小艇的特例好奇,不停向小艇的方向看,但她已经坐到驾驶室内去了,自然也看不到什么。

虽然和这些客人并没有太多交集,但一路走过来,李姿意也零星听了一些闲话。

李晋宗有两个女儿。

从年纪上说,李姿意小,家业按规矩该是大的继承,但大女儿娉婷是继室生的,不姓李,虽然一直得宠可到底不是血亲。

过完寿李晋宗就六十九岁了,七十整岁就在明年,李家的人七十岁是大劫。大家都在讨论,到时候大劫必至,大限已经眼前,那李家的家业、衣钵会传给谁?

又讨论,是不是要坐家招婿。

闲话满天。

老仆人见到她,几乎要热泪盈眶,“大小姐在外头见了世面了。真好呀,精神气足足的。”

李姿意说起方才听的闲话,“我看老头子还能活一万年呢。这才哪到哪儿,这些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他,就担心起家里谁来接班了。”

“人嘛,聚在一起不说东家就说西家。”老仆人说。

李姿意讥笑了一声。

过了湖就是李宅门前提字的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是大大的影壁。上面浮雕刻画的是群狼夜奔。

这边李姿意人还在船上脚没落地,她小妈就从影壁后面花蝴蝶似地迎出来了。赶上来嘘寒问暖。

李姿意离家是偷跑出去的,当年被李晋宗甩过‘断绝关系’的狠话。

之后父女就真的再也没有说过话。即便是有什么事,也都是小妈和她说。

这次回来她还想着,这下好了,李晋宗伸手就打得到人,可有她好果子吃。

但一问,小妈说李晋宗将将出门去了。

李姿意十分意外,“出门?今天不是开席吗?”

现在已经日头要落山,虽然是夜里十二点开席时间还有些富余,但客人都来了,他主角却不在。

“就是你回来前一会儿,匆匆出去的,好像是来了什么贵客。”小妈趁着李晋宗不在为两人做调解,“你爸爸大寿,等他回来你可不要气他。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李姿意挑眉,“身体是真不好,还是想让我听话的不好?”

小妈嗔道,“你这孩子。”又叹气,“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就不要提了,都过去了。”李姿意说。

小妈慈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愿意提,那咱们不提。”

只说李晋宗,“他到底年纪大了,今年过了六十九的寿,明年就七十岁。整岁是大寿也是大劫。你看往年,做整寿为什么都要开祭?还都是为了应劫嘛,每一个整岁你爸爸是不是都得大伤大病一场?七十会怎么样,我想都不敢想。”

说完见李姿意表情沉郁,又连忙说,“哎呀,好了,过寿是喜事。大人们也自有自己的办法,你别想太多。总之就好不容易回来,就好好陪陪你爸爸,高高兴兴地就成,他要说什么,你即便就顺他几句,愿意不愿意的都先应下来,哄他高兴高兴,实在是有什么事叫你不高兴,也等过完寿,以后我再帮你调停嘛,啊?”

李姿意说,“知道了。”还算乖顺。

毕竟她和小妈没有仇。

两人边说边走,去后头院子,半路上小妈就被管家请走了,席面的事都得她做主,哪里得闲在这里陪着。

目送小妈走后,李姿意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

不过离开了三四年,李宅确实还是有些变化的。

以前满府的咒颂,挂得到处都是金纸符,现在已经全撤了。只有地面和墙面的砖体上还留有一些守护颂字的痕迹。封建迷信之家嘛,这些东西难免的。

李姿意先去了祠堂,拜祭完生母李夫人,一出来就见到娉婷在祠堂外面的清池边上打莲子。两个仆人捧着托盘跟着她。

李姿意站在台阶上向那边看。

娉婷二十九了。比李姿意要大六岁。又瘦又比李姿意要矮。

李姿意促狭地想,莫约是身体不好,发育缓慢,不像健康的人能见风就长,她一个病号长个子比王八还长大还艰难些。

认真地琢磨那个头么,确实比四年前李姿意走的时候,确实又蹿高了不少。身上穿的是古制的衣裳,广袖大袍环佩叮当,一是因为李晋宗过寿,所以要隆重些,二是,她本来在家里就习惯这么穿。

大姐姐爱美,李晋宗每年都要拍回来不少珠宝,给她做钗环首饰。

身上的布料也都是难得寻来的好东西。

但一般这样的布,最容易坏,从来都是穿一水就不能穿了,来年又得做新的。

李姿意低头看自己胸前巨大的假驴牌logo,穿了两年多了,巴实得很。

小妈据说当年流落风尘,被李晋宗所救,后来便带着女儿来做了继室。

娉婷一来,就是家里的心肝宝贝。

什么好的、巧的、难得的,都紧着这位大姐姐,仿佛她李姿意是团空气。只有大姐姐不要的,看不上的,才能轮到她手里头。

她不懂事,什么都要抢一抢,没少受家法。

二十岁生日那天,还因为娉婷的缘故被李晋宗狠狠地打了一顿,背上皮都打烂了,于是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

一开始李晋宗以为禁了她的卡,她过一段就回来了。

结果哪知道,她跑去给餐馆端盘子,还跟小老板谈上了恋爱,全方位解决了生活问题,人家小老板还供她读什么补习班,听说她初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正经上过学,还供她读书参加什么成教考试。

李晋宗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父女两个关系差得跌破天际。

但要说,李姿意也不觉得自己和娉婷有仇。

娉婷做错了什么事吗?

也似乎没有。

李晋宗对她好,她有什么错?

可要说,自己到底是和这家里谁有仇,以至于气得觉得在这里一分钟也过不下去,她自己说不清。

李晋宗?

他有什么错?他就是更喜欢大女儿而已。

感情这码事发乎于本心,人自己也控制不了。

小妈么,这么多年夹在父女两个中间,兢兢业业左右受气,无怨无悔。那李晋宗不喜欢她这个女儿,也不是小妈挑拨的,他就是发自真心地不喜欢。

以至于李姿意实在很难怨怪这样一个女人。

何况李姿意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小妈一手操持,与别人的亲生母亲相比,也不过如此。

那难道怪自己吗?都是女儿,自己还是亲生的,不说应该对她更好,想被公平对待又有什么错?

李姿意觉得,这事说来说去,谁也不怪。

这就是命。

她和李晋宗,没有父女缘分,又偏偏托生到了他膝下。

李姿意转身要走,但那边的娉婷已经看到她了。

身边的下人兴冲冲地叫,“阿圆。阿圆回来了。”

李姿意不得不停下来。

娉婷也十分高兴的样子,但低声训斥下人,“胡叫什么!”

从李姿意十多岁起,李晋宗就不让人叫她乳名,另取了大名,李姿意。

听起来一点也不铿锵有力,有点女子气,柔情万种百转千回,恶心。李姿意不喜欢。

这件事实在让李姿意很不满。自己就不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吗?不寄托厚望的人,名字取得这样有偏向性,一听就没用心,且没有对她寄予厚望。

娉婷走上来,关切询问她是什么时候到的,吃了饭没有,“晚上开席还有一会儿呢,再说席面上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要是饿了,就先叫厨房那边做你最喜欢吃的阳春面吧?”

说着就打算叫下人去,“让他们做了,送到我那里去。”

“不用。”李姿意打断她的话,“我不饿。”

看着面前的人,也生不起气。

娉婷虽然长高了,但又瘦又细的,好像风要是大一点都能把她吹走了。肤白脸颊又泛病态的潮红,一看就不像是健康的人。

“你从楼里出来了?”李姿意问。

“前两年主家就把小楼的封禁开了。”娉婷身边的下人胆大话多,“大小姐还想去看您呢,但是主家不让大小姐出门。大小姐着不得风的。”语气中多少有点得意,仿佛是在叫她快看,李晋宗对娉婷多好。

娉婷因为在胎里的时候受过动荡,天生体弱。出生后一直住颂楼里面。

为了保她平安,那楼是用布满了护颂的灵木修建成的,虽然有九层高,但有八层都在地下。娉婷出生后就一直呆在那里,李姿意还以为她一辈子就住里面呢。

看来现在身体是有好转。

要李姿意说,早点把她送到医院去搞不好早就康复了。真是封建迷信害人。什么颂符护颂的,她不信这种神神叨叨的玩意。

“外面好玩吗?”娉婷问。

“就那样吧。”什么好不好玩的。

娉婷没出去讨过生活,自然是不懂外面艰辛,李姿意却是深切体验过。

她在离家之后就真的再没用家里一毛钱。执拗得像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李晋宗说要断绝关系,那就断绝,当时她是真的没打算以后再和李家有半点干系,即便是后来,小妈从中周旋让父女两个没那么水火不容,她也没用过李家的钱。

现在有些不耐烦,顺手扯了片路边花圃的叶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上面掐出浅浅的指甲印。

“小小姐,您就多说几句嘛。外面什么样呀?我们大小姐被困在这里,总不见天日的,就是……”

李姿意猛瞥了一眼,下人被盯得噎住,停下了嘴里的话。

李姿意最听不得就是这话。

但她在家里几十年,听得最多的也是这话。

你大姐姐身体不好,你大姐姐可怜,你大姐姐这些年连日出都没见过,你大姐姐如何如何。

每一句都要被重复上百遍,她每听到一次,就意味着必须得容让一次,再喜欢的东西,都要拱手奉上先让给大姐姐才行。

就像她现在,不想站在这里讲些什么外头的事。外头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处处狼狈低头求生而已。

但她再不愿意,即便是个李家的下人也可以怼着她让她讲。

就因为‘大小姐总不见天日’‘大小姐没见过’。

李姿意不生气,她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垂眸玩手上的叶片,轻轻巧巧地说,“说句公道话,大姐姐不见天日,那得怪小妈和她早逝的生父把她生成一个不健康的人,总把这句话拿来说给我听……”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声怒喝:“李姿意!”

李晋宗回来了。

李姿意扭头看,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此时穿过了垂花门大步过来,满面怒容要打她似的:“怎么跟你大姐姐说话!”

好几年不见,他还是老当益壮,声如洪钟。

怕是能活一万年。

李姿意觉得自己回来得有点多余。冷脸面对李晋宗那怒气冲天的脸不言语。

娉婷连忙拦在中间,生怕李晋宗要动手,“是我这个下人不懂事。圆圆被气着了。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李晋宗哪里听得,怒气冲天地隔着人都要再多骂几句,“你看看你大姐姐是怎么维护你的!你再看看你自己。”

李姿意觉得没趣起来,扭头就要走,“左右是我回来错了。”

娉婷见她要走,急得连忙拉她。但哪有她气力大,被带了个踉跄站立不稳就向花圃里扑,李姿意完全没料到这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拦过去了,被娉婷带着往地下倒,因为她是垫在下面那个,于是摔了个扎实,连花圃里的花枝都被压倒了一大片。下人们大呼小叫过来扶娉婷,吓得够呛。

李姿意是揉着腰自己爬起来的。

娉婷被簇拥着扶到另一边,扶人的不只是她的两个下人,还有跟着李晋宗进来的那几个人。

他们穿得很统一,大家是哪位客人身边的下人,从站的姿势看,这几个人中,又以其中一个年轻的为首。

一圈人把娉婷团团围着,李晋宗关切不已,大声差遣人去叫人来看,简直鸡飞狗跳。

娉婷一直往李姿意这边望,但被人挡得严严实实。

李晋宗吩咐完人,又向那几个外人致歉,“您看这事弄得!”

“不妨的,我家主人还得在这里逗留几日。”那个年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