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的笑声就要憋不住了。四爷越发无奈。大清大了,官员们越来越多,烦恼每年礼物的事情,直接发银子多好啊。
兄弟两个退出乾清宫,已经快到午时。腊月里,大雪初融,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魏珠正督着几十个太监,带了簸箕扫帚,有的除雪,有的扫水,见他们兄弟联袂而来,忙都侧身垂手让道。兄弟两个含笑点头,径自过去,恰见小太监李德全过来,向四爷打个千儿道:“四爷、十三爷,奴才请安了!”
“嗯!”四爷漫声一应,见李德全欲言又止,便问道:“有什么事?”李德全赔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方才府上管事苏培盛来了,他进不来宫里,托人叫奴才回禀四爷,说是有个叫李卫的,在户部聚众打架,和其他官员们一起去顺天府了。”看向十三爷:“说李卫说,请不要给十三爷知道,给十三爷丢人了。”
四爷:“……”
胤祥哈哈哈哈大笑,一挑眉,看着四哥笑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巴巴地跑来宫里说,打架了到了衙门评评理不就得了?”
李德全笑道:“论说也是的。只今个儿邪门,施大人不知吃了什么药,竟不肯评论论断,要送他们去刑部那。苏培盛很担心,想请四爷一个腰牌,他再去走一遭。”
四爷听着,脸上变了颜色,顺天府尹施世纶逼着自己出面,这是立等自己去救命那,急了。难道有谁大面儿也过不去了,公然给他难堪?……他呆着脸沉思半晌,笑骂:“这个李卫,就一个猴孙,净给我找事儿!”
胤祥却是猛然意识到,就李卫的性子,大哥和八哥调他去户部,是等着看热闹那!心里狠了狠,只是也无需告诉李德全四哥正要去顺天府衙门。
当下笑道:“四哥,那小子就是这性子。等弟弟打他一顿。老李,你去告诉苏培盛回府,竟是你派个人传话给施世纶,说我要见他!上回我做东道儿请他的酒,这次要他还!”说罢,二人径去了。
太子胤礽的毓庆宫并不远,沿着宫路穿过三道门,过了斋宫,一片开阔之地后矗着一座金碧辉煌的玉楹大门就是。
跟来领路太监,走进书房院子大门,两个人远远便听里头有人说话。进来一看,太子胤礽、太子师傅王掞、熊赐履等人正一处坐地说话。见他们进来,除了胤礽,众人都站起身来。兄弟两个见王掞、熊赐履也要倒身大拜,齐齐紧跨一步忙双手扶住,四爷道:“您老人家可不兴行礼,请坐,大家都请坐。”又觑着王掞瘦的干巴巴的面庞道:“一些日子没见,着实惦记着您两位了,瞧着气色倒还好。”说罢,便扯了胤祥给太子请安。
太子胤礽看着精神头挺好,穿件天青宁绸长袍,腰间连带子也没系,笑容也显得很亲近随和,不待老四老十三说话便扶起二人:“四弟回来得好,看你精神头这样好,我也放心了。——我们正议户部的事呢!过春节,汗阿玛一片仁慈多发放一个月的俸禄,另有法兰西金鸡纳霜、西班牙橄榄油,不知怎么的打了起来,……对了四弟,汗阿玛今年有没有要你写福字?”
四爷轻轻咳嗽一声。
“汗阿玛说了!”胤祥方才受到老父亲的态度影响,兀自兴头得神采焕发,因朗声说道:“汗阿玛说,大清越来越大了,官员们越来越多,每年过节都烦恼怎么给赏赐,才有新意。说他们都想要四哥的字儿,要四哥不要忘记写福字,多写诗词歌赋做扇子。”
他一脸的骄傲,四哥的好儿都要他骄傲,更喜欢所有人都知道他四哥的好儿。不料话音一落后却是一片难堪的岑寂。人人垂头吃茶,竟是毫无影响。
胤祥正愕然间,胤礽笑道:“怎么都不言声儿?莫不成还因为我挪用的五十万两银子烦恼?我那原是实在腾挪不开,才叫凌普暂借回来的。买人家一处园林,定银就是十万,不得不如此。我已派人去筹措银子,春节前银子一定到。怎么样啊,四弟?”
四爷还没说话,王掞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颤颤巍巍地问道:“四爷,你们刚从皇上那来,有关于施世纶整顿顺天府衙门,清理积攒案件,皇上有什么旨意?”
四爷缓缓将方才见康熙的情形捡着说了。
众人起身静听了才又坐下,胤礽笑道:“四弟,有你去和施世纶说,我最放心。户部打架的事情,我听说其中有你一个门人,大哥和八弟帮忙,才调去户部的?户部的差事不好做,不是二哥一直不要你们插手。这回知道了吧?告诉施世纶我的话,这次不要计较,四弟领着回去,好生教导一番,等明儿调到一个清闲衙门。”
“那小子年轻,一贯天真烂漫的冲动性子,弟弟一定好生教导。”四爷欠身淡淡说道。
胤祥被憋得嘘了一口气,万没想到凌普去挪用了不该挪用的银子,而始作俑者竟是太子!无怪乎连施世纶这样的铁腕能吏都束手无策。
四爷知道这会子只能给太子擦屁股。老父亲要他们来见太子,估计早就听说这件事了,特意要他来处理了。
又道:“二哥放心。弟弟们勉力去做。”说罢便起身来,正好皇上派小太监来找太子,众人也都吩咐告辞。胤祥琢磨老父亲找太子何事,看了四哥的背影一眼,脚步一顿,说道:“王老师,你前儿答应我的字呢?”说着,涎脸儿拖着王掞一处说话儿。
四爷刚刚走到顺天府衙门大门口,一眼便瞧见顺天府尹施世纶穿着孔雀补服,戴着蓝宝石顶子上前来,袍子挂在身上晃晃荡荡的,跟一阵风地吹过来,肉眼可见是瘦了很多,四爷便站住脚。
施世纶早已看见,忙上来请安:“四爷,度假回来了?”
“嗯。”四爷点了点头,问道:“施世纶,你怎么瘦成这样儿?”
施世纶耸了耸小胡子,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四爷,臣在减肥。四爷,那李卫破落户儿,怎么变成您的门人了?一个九品小官儿,在户部帮忙发放过节赏赐,也能引发口角,要王鸿绪和礼部的揆叙撞见了,扭送顺天府的。这事惊动到刑部,不审就放,恐怕不好。”说罢便瞅四爷。
四爷听他不软不硬地赌气,也不知李卫具体犯的什么事,只冷着脸不言语。他难得露出来的这幅冰山脸,上辈子王公大臣们哪个见了不打寒颤,偏这施世纶不是寻常人,见四爷无话,一撩袍子“扑通”一跪,抱着四爷的大腿放声哭道:“四爷,你可来看看臣了,臣要熬不住了啊。四爷,您快救救臣啊。”
四爷:“……”
抬脚进来顺天府大门,到大堂后院的正堂落座,瞧着施世纶依旧哭哭啼啼的模样,抬手按按眉心:“你这是也学的小媳妇做派?”
“嗝儿。”施世纶马蹄袖擦着眼泪:“四爷,臣现在就是小媳妇儿,不用学。臣可算是知道钱大人的眼泪之悲苦了,臣上头这么多婆婆那。”
“……”
一个青衣小厮送上来茶点,四爷端着茶杯也没用,右手拿着碗盖撇着茶叶,问他:“户部打架,具体是什么情况?”
“嗝儿,四爷,要事情不够大,臣拿什么抓人?这个李卫,官儿小人年轻,但太流氓了,把人摆治得忒不像话了——今儿发放赏赐,不光有一些衙门官员排队,还有国子监的老师学生们在。皇上仁慈,学习好的学生,都有奖励。有几个学生可能看他不像正经科举,也不是父祖恩荫的官家子弟,是买的官儿,言语嘲笑,他故意不给那几个人发放东西,要他们排队又排队,不知怎么的,有人提起来四爷您,那小子也是有血性,当时就动了手。恰好,王鸿绪和揆叙在,四爷,您也知道,哎,打了起来,他小子横不愣子的性子,被人群殴打不过,居然还会放狗咬人,咬得几个学子大臣的胳膊腿上直流血……”
他没有说完,四爷便知必是八弟的人特意布置的,逼着他来顺天府衙门。施世纶不是在烦恼内务府吗?正好要施世纶和他哭诉,他的脾气必然要管一管,正好对上凌普,进而对上太子。
当然,李卫也有错儿。这错误虽情有可原,但皇子门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和学子们打架,若有心人改编改编张扬出去名声极坏。
“那几个学生,送去救治了吗?”
“嗝儿。送去太医院了。太医院对狂犬病研究有了新的进展,叶桂太医亲自救治的,用犬嘴砂酒壶一个,内盛干酒,烫极热去酒,酒壶嘴对咬处,如拨火罐样,吸尽恶血为度,未破自落,再用艾柱灸之,……叶桂太医说,保证永不发病。”
四爷放了心,端着茶盏,用了一口茶。问他:“凌普的事情,怎么回事?一并连你们九爷十四爷的事情都说了。”
“哎!”施世纶不哭了。一屁股坐下来,一股脑儿全说了。
原来是凌普挪用了内务府一批银子,不光有各地方春节上贡,比如两广总督送的三镶如意十柄、吉绸袍褂二十五套、饶绸袍料五十件、一丝加金大荷包五十对、桂元五桶、南枣十桶……拦截一半儿。还有其他的,大约六十万两。
因为其中有一批红罗炭银子,导致红罗炭购买不足。更有制作红罗炭的匠人银子没有及时发放,被人告到顺天府。之前的钱大人不敢去查,只得去找一个内务府熟悉的官员,请求帮忙,找名义支用一批明年的银子,赶紧地给宫里和王公们备齐红罗炭,至于欠下的匠人银子一万两,钱大人自己掏荷包给补上了。
施世纶一上任,查到这个案子,怒气冲击了脑门,直接找到凌普,骂他:“你身为太子殿下的奶公,享受太子爷的恩典,却不思报恩,如此行事,给太子抹黑,本官就有权利拿你!”
凌普没想到遇到这么一个刚直的,关键这施世纶不是之前的钱大人,施世纶是靖海侯施琅的儿子!
凌普和他虚以为蛇周旋一些日子,实在被逼得没招儿,吐露出来了:那银子是太子花的!
施世纶那难受的啊。他是一个忠臣。太子是大清储君,是他忠心的对象。他一心为了太子的名声,不惜得罪凌普。哪知道!哪知道!
施世纶伤心了几天,可就这样不办案子了,他还是施世纶吗?
他跑去找最贤良的八爷,找直郡王……都得不到帮助。又不敢直接和皇上说这件事,生怕皇上气到了身体。只能寄希望于度假的四爷。
至于九爷十四爷的事情,都看着太子爷的这件事那,一个看一个的!
施世纶捂着脸大哭特哭,哭得小孩子一样。
“四爷,臣也不是故意卡着李卫,逼着您来顺天府衙门的。四爷,臣真的是无助迷茫了啊。四爷!臣举目望天,还能指望谁那?臣更担心皇上啊,主子爷年纪这么大了,臣怎么启齿那?四爷,您最是孝顺的四爷,您一定理解臣的伤心。四爷,臣担心啊,……”
堂堂大清储君这个样子,皇上还一副鼓励皇子们“百花齐放”争斗的架势,可怎么办啊。
施世纶眼泪鼻涕地一张脸猛地抬头,一只手抓住四爷海蓝马蹄袖的海水江崖纹边,红肿着眼睛道:“四爷,您可不能不管臣啊。四爷!”
“嗯。”四爷放下茶杯,抽回来袖子,嫌弃看一眼袖子上的泪水痕迹,吓得施世纶脸一白:“四爷,臣,臣给您洗衣服。”
“……派人去爷的府里,去找苏培盛,要他带着侍卫,取五十一万两银子来。其中一万两,你明儿给老钱送去。”
“四爷?”施世纶眨巴眨巴泪水朦胧的眼睛,四爷要给太子爷垫上?不是,四爷果然是皇家的大富翁啊!一出手就是五十一万两!
“四爷,臣马上派人去您府上!四爷,臣知道您的为难,可是现在其他犯事的都看着这件案子,臣不办了这件案子,其他案子更是难办了。臣不和您虚礼了。”施世纶激动了,不管这多么不合理,可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嗯,去吧。记得,对外说,凌普送来的。要那些猜到这件事和太子殿下有关的人都知道,这是太子送来的银子。”
“四爷大义,臣一定办好了!”
施世纶袖子呼噜眼泪,抬脚就出正堂,找来自己家的侍卫头头,秘密地吩咐他一句话,看着他喜出望外地出去衙门,进来正堂,倒头就拜,给四爷行大礼。
“四爷,还有九爷和十四爷的。四爷,这件事处理完了,九爷和十四爷的事情,就是大事了。”说着,又哭了出来。“臣派人去十四爷府上,被十四爷的管家打了出来。嗝儿。”
“怎么回事?”
“九爷和十四爷管着皇庄,庄子上的人讨好他们。臣也知道,两位爷年轻都不知道其中的道道,庄子上的人讨好他们一些花用,大约价值三万两银子的首饰古董,暗地里做账十万两。本来这事不归我们管。可那庄头王勇,不光贪心,还闹出来人命。他连内务府发放的农具也贪污,被他手下的庄户告发不给庄户锄头和种子,霸占庄户们的妻女,他为了掩盖罪行,杀了两个人。臣也是实在看不过去了。”施世纶哭得愤怒至极。
“那王勇无耻至极。明明九爷和十四爷都不知道他的罪行,他却托言说,他是九爷和十四爷的门人,一味地攀扯九爷和十四爷。”
四爷脸上的惫懒和温和都没了。
俊脸上都是冷漠。
真真的冰山一般。
“明儿,你们九爷和十四爷,会亲自提着王勇,来顺天府受审。”
声音冷的冰渣子一般。施世纶惊喜于色,却又担忧地问:“四爷,您……臣也知道目前的形势,您……”
四爷面容冷峻,宛若在沉睡中醒来的狮子,看着施世纶的目光也是万年积雪一般的寒。
“你只管办好你的案子。太子用了五十万两,凌普动用了六十万两,查清楚!”
“哎。”
四爷沉默。
即使知道八弟是故意的,四爷的脾气,也是必然要管。尤其两个混账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