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 140 章

四爷便是浅笑不语,不去理会。八爷抿起唇角轻笑,修长的手抬起海水江崖的马蹄袖掩在唇际,带着一丝温和的眸光清雅,拨着垂到肩膀的发辫放到脑后,缓缓道:“该是谁的责任,谁负责。再说了,孩子们在一起读书,哪有什么责任分明的?”

太子笑意幽微,微微侧首,满身杏黄,便曳过东珠串灿烂似的光芒,晃着人的眼:“该是谁的责任,谁负责。这话不假。一家人更是没有错儿。”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对着八贝勒道:“不知道‘礼法’二字,八弟听说过吗?”他一手转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笑道:“到底是不同的孩子,不一样吧?”

这话,够直白刻薄。八爷一时也不敢再接话,只是转头讪讪和十八弟说了句什么,掩饰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门的沉吟,四爷想起了他的养母皇贵妃,上辈子幽怨绝望而死,这辈子始终不甘不平,她两辈子也是一样在意吧?在意她的身份,永远是次于赫舍里皇后和钮祜禄皇后,这辈子被自己连累,到现在还只是皇贵妃。……四爷忽然微笑出来,坦然而笃定。其实,有什么要紧?真的,做到了龙椅上,站在最高处,身前身后,都只是虚妄而已。

四爷侧脸,召唤梁九功:“爷看见炕桌上的好东西了,去给爷和八弟、十八弟端碗奶汤来。再将汗阿玛的西双版纳金瓜贡茶泡一壶。”

康熙面前的茶桌上,确实有一碗奶汤和一杯茶汤金黄的普洱金瓜。太子面前的小桌上也有。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看向康熙,太子的脸黑如墨汁儿,八贝勒和十八阿哥恨不得化身外头的雪花,被阳光融化了人就看不见了。

康熙笑了。

埋汰地看一眼老四,对梁九功道:“去吧,一口金瓜贡茶,眼馋他好几天了。赶紧地给泡一壶,免得惦记的夜里睡不着。”

梁九功的小心肝儿“扑通扑通”地跳,颤音道:“嗻。”转身就领着所有小太监都退下了。

四爷:“……”

太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老四在汗阿玛的面前,一贯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而汗阿玛也一直惯着他!

偏偏老四没有说“请罪”,他还不能主动提出来要他跪着!

康熙将他们的表情都收在眼里,放下茶杯在炕桌上。

四爷自觉地讨巧老父亲:“汗阿玛,儿子早就听说,金瓜贡茶因为其形似南瓜,茶芽长年陈放后色泽金黄,故而得名金瓜。金芽灿灿,条索圆润,根根分明。更难得是汤色红浓透亮;香气纯正浓郁,陈韵显,杯底留香持久;水路稠滑;滋味醇厚,绵润回甘,醇香动人,喉韵悠长。芽头鲜嫩,叶芽饱满完整,且肥厚有型。西双版纳今年才上贡的,八弟,十八弟,你们还不谢恩?”

“……儿子谢汗阿玛。”八贝勒和十八阿哥听了一串车轱辘听懵了,条件反射地异口同声。一个温润,一个胆战心惊。八爷觉得,都赐奶汤和贡茶了,总不能跪着喝啊。得嘞,起来吧。八爷起来了。可能是跪的久了,身体僵硬,十八阿哥一看,机灵地上前扶着一把。

太子:“!!”

太子的脸那一下沉的,吓得十八阿哥“扑通”跪下了。

康熙一皱眉。四爷听到动静一转头,瞧着他勾头跪着,浑身瑟瑟发抖,挑眉笑道:“十八弟,你这是犯了什么错儿,你不能跪着,衣服薄地上冷,快起来。”

“四,四哥,……”十八阿哥吓得结巴了,眼泪还都飙出来了。八爷打圆场,扶他起来笑道:“没站稳吧?你八哥我刚膝盖上戴着护膝那,你膝盖上有什么?是不是穿着毛绒裤没有穿棉裤?净爱美了。得嘞,八哥也扶你一把。”

“谢,八哥。”十八阿哥结巴着,偷瞄皇上和太子,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张大了嘴巴看向四哥和八哥,再偷瞄太子,吓得一低头,恨不得没有爬起来。

——十五哥和十六哥都告诉他,皇太子不喜欢他们兄弟三个,也不喜欢他们生母的身份,警告他不要惹太子,更不要凑到太子跟前。他也知道十六哥的耳朵是太子打的。可今儿他只是来给汗阿玛请安,他真不是故意凑到太子跟前的。

十八阿哥害怕极了,太子却更是火冒三丈。那脸色看得十八阿哥更是害怕。

八爷刚要跪下给求情。太子看一眼康熙沉下来的脸,忍不住了,训斥道:“十八弟,无缘无故的,你跪什么?”这是在汗阿玛的面前给孤上眼药吗?“天家子弟稳重,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十八阿哥要晕。

他本身身体就弱,这虚弱的模样要四爷想起来六弟十一弟来了,不由地心疼:“汗阿玛,十八弟回去休息,或者出去玩儿?”康熙心里一叹,瞧着十八阿哥瘦巴巴的小脸血色全无的模样,慈爱道:“去无逸斋外头玩玩,看哪个老师上课有趣儿,能听懂的,进去听听也行。”

“儿子,儿子谢汗阿玛。”十八阿哥匆忙行礼,撒腿就跑,跟逃命似的。路过门槛手脚并用地爬着动作极其难看。

太子:“……!”

小太监李德全端着一个花梨木镂牡丹穿风托盘,上面搁着三只粉红色纯色奶汤碗,和三个茶杯,他利落地放到一边的小桌上,四爷一掀眼皮:“李德全,端着一个碗,一杯茶,去找十八阿哥。”

李德全: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别人都不敢进来送,就指使我,四爷也指使我。吓得他低了头,就听康熙道:“你叫李德全?是一个好的,端着奶汤去吧。”

李德全一激灵,大声地喊着:“嗻!”

端着一个奶汤碗和一个茶杯就走了,跟身披帝王御赐盔甲上战场一样的昂首挺胸。

“胡闹!”太子大喝一声。怒瞪混账弟弟。

四爷和八爷坐在茶桌边着,正用着用奶汤,闻言,放下奶汤碗,淡淡含笑:“十八弟那样跑出去,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弟弟知道汗阿玛和太子二哥担心又说不出口,要李德全去看看。太子二哥,李德全这小太监挺好,一看就是冤大头。”

八爷好悬没有喷笑出来。

康熙就不客气了,笑骂道:“胡说什么?他们都不敢进来,指使李德全,还不是你吓得?”

八爷放下奶汤碗,端正坐姿神色恭谨。太子咬牙切齿的,直喘粗气,四爷品着金瓜普洱温然含笑:“汗阿玛,儿子哪有那么可怕?儿子今天用早膳的时候,还听说,外头有人传八弟和八弟妹恩爱的话儿那。还顺带夸儿子那,夸儿子多么多么胖气可爱。”

!!!

康熙/八爷:老四/四哥要将太子气成青蛙?

太子没有看见康熙和八贝勒的表情,他一听到后面,矍然变色,四爷恍若未见,如常道:“汗阿玛,儿子看这奶汤,用普洱熬制,呈现黑红色,和“天池茶”,“龙井”、“松萝茶”“六安茶”、……上等绿茶熬制的奶汤各有千秋。据说卖到西藏青海,喇嘛们都说能荡涤腥膻厚味,喇嘛珍为上品。只是,这茶不一样,奶汤的颜色也不一样了。那也是没办法的,奶汤熬了普洱茶,普洱茶到底给奶汤上色。”

这话,既是肯定了八贝勒之前的辩解“一家人各有优缺点是非对错”,稳了他被太子训斥打压后惶惑不安的心思,亦是提点着太子殿下,不同出身的孩子不假,但你怎么对人,别人怎么对你。孩子们打架的前因后果,他都记得分明。

太子果然有些失色,脸色微微发白,冷冷地看着老四。

四爷的脸色稍稍沉下,如初冬天微冻的湖面:“太子二哥,弟弟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刚拿一本书随意翻看的康熙:“……”老四吃错药了?当面刚?

八爷心底惴惴不安到底乖觉,忙用一口黑红色的奶汤:“果然是不一样的口感。”将四哥话接上,起身道:“汗阿玛,太子二哥,四哥,不管是绿茶还是普洱,熬出来的都是奶汤嘛。不管什么茶,藏人都说奶、油、茶一家亲那。”

四爷满意地颔首,平静目视太子。太子冷笑道:“是吗?我还没试过这普洱茶制作的奶汤,倒是要试一试。”敢警告弘皙的人,弘晖还是第一个。孤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这么大胆。

八爷轻笑,慢吞吞道:“都是奶汤。不管什么茶制作的,用了一样就是用了所有样。太子二哥不用特意尝试。”不用特意关注,以后可能多的是机会。

康熙素来不喜太子拿身份压人,手上翻看书本儿的一页,斜一眼道:“孩子们在一起读书,磕了碰了不是正常?”

八爷亦劝:“是啊,太子二哥,弟弟侄子们还小着,没有是非观念,都是玩闹。”

太子只得伸手端起来奶汤碗,勉强道:“四弟说的普洱茶这样好,用普洱这么好,用来熬制奶汤,我还真有点不舍得喝了。可惜了,老祖宗栉风沐雨打天下,没有喝过普洱茶,更没有喝过普洱茶熬制的奶汤。”

这一来,正在喝奶汤的四爷和八爷不免尴尬,还是八爷笑道:“之前宫里头节俭,那是因为大清初定,万事草创。如今汗阿玛是安定天下的太平富贵天子,富有四海,便是喝一口用普洱茶熬制的奶汤怎么了,只怕祖宗们瞧见我们过好日子更欢喜呢。”

太子仔细看这奶汤,奶汤是用上等普洱茶熬制的,看着比其他奶汤清淡一些,颜色却是重了两倍不止,便道:“这么浓的颜色,看着就不雅致,怕是没有绿茶奶汤的口感。”

四爷不欲与他多言,扬了扬下巴,八爷会意,便道:“好喝不好喝是一回事,喝不喝是另外一回事。太子二哥,你用试试就知道了。好歹是熬了出来,端了上来,不管口感如何,喝不喝便是太子二哥自己的心意。”

四爷微微斜过身体,拨弄着茶几上的铜胎珐琅梅花纹小香炉,笑吟吟道:“太子二哥,要是心疼宫里的花费,将毓庆宫的开支减少一些便是。工部内务府每个月都要多送四五套瓷器去毓庆宫,太子二哥该管的就要管一管。”

太子满脸恼怒,只当着康熙的面儿到底也不敢发作这事情,只得低下了头对着八贝勒厉色道:“我就喝试试,不好用唯你是问。”

八爷答应一声,端起来奶汤碗一口一口地用着。太子用了两口,起先还稍稍隐忍,后来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转头喝道:“八弟的舌头看来是不灵了,这么难喝的奶汤,也能喝得下!”

八爷再好的忍功也忍不住了,当下面无表情,手上捧着奶汤碗还是一口一口地用着,只板着脸道:“太子二哥,你要不想喝,请放下。浪费一碗汤也没什么大事。各人口味不同,”

太子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老八也敢当年反驳自己,脸上微微扭曲:“八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放肆!”

四爷含笑不语,似乎只是看着一场有趣的笑剧,吩咐门口探头的梁九功道:“梁总管,要御茶坊的人多加研究,这奶汤,我们的太子殿下喝不习惯。对了,记录奶汤方子的书本,没扔了吧?”

太子见老四如此,愈加惊恼:“弘晖和弘晟、弘晋打架,是弘晟和弘晖都下手太重,我也训斥过弘晋扔书本的事情,如今弘晋给老师们都认错了,老师们也不计较了。老师们都不计较,四弟还敢计较么?”

四爷看着他,和煦如春风:“老师们不计较是老师们大度,弟弟不计较是不去管孩子们之间门的争斗,也所以,弘晋没有和弘晖道歉,弟弟也没有说话。太子二哥,可别会错了意。”

八爷冷着脸道:“太子二哥,您教育弘晋,该狠一点就要狠一点。再说了,您多教导一些,弘晋在无逸斋上学更专心,心情更好,您也少担心不是?”

太子恨得双眼通红:“四弟,你是要弘晋给弘晖道歉?弘晖威胁弘晋捡回来书本还不够?!”

四爷笑得从容淡然:“太子二哥,弘晖威胁弘晋捡回来书本,是弘晖知道保护自己。弘晋认识到错误,和弘晖道歉,那是他应该承担的,做错事的结果之一。要从本心上认识到错误,才是真正地尊重学问。”

八爷伸着修长的手指,缓缓地剥着一枚橘子:“太子二哥,弘晋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扔书本?不以恶小而为之。事情小,但影响大。以后无逸斋的孩子们打架,都扔书本?臣弟还记得,当年我们兄弟进学汗阿玛的教导,看书前净手焚香,看书后整理完整整齐放好,……臣弟认为,太子二哥多加教导弘晋,是为了弘晋好。溺爱才是大害。”

太子听得“汗阿玛”三字,瞄一眼“恰好”“正在”看书的康熙,到底也不敢再多争辩,只得红了眼睛,死死咬牙忍住。刚八贝勒说话毫不容情,仿佛他真的为弘晋好,说的太子好像从来不管孩子们,不辨礼仪,不知冷热的。太子的一颗心痛得流下泪来,他真觉得今天这面皮不是自己的了。这么多年来养尊处优,三十年来事事金贵万事都是自己对的,别人的错,把他每一个下意识都养得骄纵异常,如何能受得起这般挤兑。可是,他望向在座的三个人,便是最护着自己的老父亲,也是专心看书不看他。而其他两个兄弟,都是那样冷漠,只顾着自己品着金瓜普洱说说笑笑,偶尔顺带看过来一眼,亦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太子狠狠地咬住了唇,原来在这皇家里,他地位再高,再受优待,终究也不过是一个“皇太子”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用完了那碗奶汤,嘴唇咬得出血,衬托他越发苍白的脸,唇上滴下的血珠子,越发夺目。八爷冷漠的目光看一眼那腥红的血点子,他毫不在乎的神情让人忘记了那是新鲜的人血,而觉得是一滴奶汤或是别的什么。倒是太子苍白苍白的唇上,流下的两道鲜红的痕迹,滴落下来,融进了乾清宫中厚密的地毯。

有须臾的安静,所有人被这一刻悲怒而凄厉的画面怔住。

四爷面对太子的怒意与不甘,亦只沉着微笑。他忽然想起遥远的记忆里,儿时的他每次去给皇贵妃请安,每次在调理完嫔妃之后,踌躇满志的皇贵妃对他漫不经心地说:“胤禛,你要学会嘴巴上忍。你看这些妃嫔们,哪一个不会嘴巴上忍,哪个最容易利益上吃亏。男子们之间门也一样,谨慎行事,更要谨慎说话。”

四爷知道,今天的自己是违背了皇贵妃对他那刻入身体灵魂的教导。但,这也是一种痛快。此刻的痛快最要紧。何况自己作为使得八弟被害的原因,一步一步地看着八弟的艰难和请罪的屈辱,该出手就出手,所以平抚了八弟,弹压了太子的恶脾气。

四爷笑意吟吟地打量着太子带血的雪白嘴唇,那种鲜红的颜色,让他纾解了些许这几天心疼家人的压抑和自己被争斗纠缠的烦闷。他含笑道:“太子二哥,痛么?”

太子分明是恨极了,却失了方才那种嚣张凌厉,有些焉焉道:“当然痛。”

四爷笑着闻一闻梅花插瓶的花香:“太子二哥,痛了才真正滋味儿。臣弟认为,教育孩子也一样。一定要孩子的身体、脑袋,都有了记忆。”

太子听得发怔。是啊,他失去了有叔公辅佐登上皇位的机会,失去了,痛了,才真正知道滋味儿。如果……如果……

八爷见太子脸色还存了几分怒意,便板着面孔冷冷道:“太子二哥,有了孩子是福气,为人父亲要教育好。弘晋不给弘晖道歉,只给老师们道歉,下次再犯错,也只和老师们道歉?兄弟们之间门还怎么处?”

康熙看完十多页的书本儿,拿一个白玉书签夹在书里,冷声道:“吵完了?”

四爷和颜悦色,站起来伸个懒腰:“汗阿玛,儿子是拉架的。八弟,你今天来的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八爷第一次,在汗阿玛面前如此硬气,直视康熙的面容,硬声道:“汗阿玛,儿子认为自己没有错儿。”一句话出来,额头沁出来密密麻麻的细密汗珠子,他到底是讨好懦弱习惯了,一点拿不出这样的硬气,好像此刻被混账雍正附体了一样,不是他本人。

康熙那一眼不怒自威:“有错在哪里?无错在哪里?”

八爷咬着唇,说不出来了。

四爷道:“汗阿玛,有错在明知道孩子身份。无错在正当防卫。儿子们都是汗阿玛的儿子,如果连这点血性都没有,不配做八旗子弟。”

康熙:“……”那张老龙脸阴沉的滴水。

太子咬着自己的牙齿“咯咯”地响,模样儿跟厉鬼一般。

八爷吓得腿一软,差点趴下。

良久,八爷完全靠四哥撑着身体,终于等到康熙摆摆手,嫌弃道:“滚滚滚。看见你就烦。”

如是,四爷和八爷一起听话地,滚滚滚,了。

一边滚,四爷一边喊着:“汗阿玛,儿子昨晚醉酒做梦,有了一首诗词。懒问沉浮事,间门娱花柳朝。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道许山僧访,棋将野叟招。汗阿玛,儿子明儿再给您写一首。”

康熙气得扔过去手里的东西,龙吼一声:“滚!”

四爷抱着这乐器,居然是当年先皇时期西洋人进贡的单簧管,顿时一乐:“儿子恭谢汗阿玛赏赐。”

康熙:“!!!”

那是当年先皇最喜欢的西洋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