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哈哈大笑,吴楚材红着脸连连鞠躬:“不敢不敢可不敢,折煞草民也折煞草民也。”
众人因为他的模样又是一阵大笑。聊着王士禛新写的《古夫于亭杂录》,蒲松龄新写的《农桑经》,十阿哥名下的戏班子下乡演出,新出来的举目《空城计儿童版》《锛儿头小辫儿》等等,其精彩思辨处,颇有魏晋清谈之风。
说到这两天国子监和门头沟的闹腾,太子坐在上首,神色有点黯然道:“一品大员一年一百八十两,对比如今匠人们的收入,可不是要闹腾吗?闹腾出来这口气才好。当然,不能一直乱,胡乱下去也不得了。就像我们大清连几个臣子都舍不得养活似的。”
“千难万难的,朝廷最难的时候挺过来了,都是大清子民,和和气气的。也因为都是自己人嘛,所以才闹起来。”熊赐履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温声问道:“四爷,门头沟的事情,你们工部可有什么章程?”
四爷方缓缓将工部的情形捡着与史部有关的说了。
众人起身静听了才又坐下,太子笑道:“四弟,有你坐镇工部,我最放心。即使有事情,也有汗阿玛料理万全万当。其实我这边没多少事,大事有万岁爷,小事有南书房陈廷敬他们。我的心思,郭岱、裔介也跟了去历练历练。老四你看如何?”
“挺好。”四爷欠身微笑说道。
孔郭岱,一个新上京的孔家人,少年新进,遇事极少顾忌,却又迂腐不堪。太子叫他去工部用意十分明白,一是图个耳根清净;二是差事办好了能争功劳;三是差事办砸了,责任都是老四的;四是最重要的一点,当年四爷要孔家人出京,如今他给面子,直接要孔家人再次有了实缺,还是四爷的工部,啪啪啪打脸四爷,显示自己的太子身份。
太子认为,这和老四给平郡王纳尔苏争取差事,打脸自己,一个道理。反击力度更大。这要他的面容越发地随和了,目光也好似有了几分兄弟情意。
而魏裔介,是四爷十年前推荐给太子的文人,人到而立还是愤青一枚,遇事直言。太子认为,魏裔介到底是养不熟,还可能是暗线,当面送回去打脸。
四爷揣到他的真意,不由一阵寒心,却也不好说一句题外的话。正想着,施世纶说道:“今儿上午接了南京来信,曹寅病了,不能进京,李煦也报了病,只两江总督噶礼这几日就到,来信里说,江南的匠人学院一开学,也是问题多得很。北京这边门头沟和国子监都闹出来事情,……事情难得很,方才我们正在议这事,不知如何着手才好。”
四爷一笑,原来太子是要“置身事外”进而“做好人”?但他很快就明白,这会子只能顺着太子的话头说,因道:“就是这样难,所以需要我们勉力去做。”说罢便起身来,众人面面相窥只能跟着纷纷起身告辞。
四爷刚刚走到毓庆宫门口,一眼便瞧见毓庆宫大总管贾应选穿着一品太监的蓝色团绣马褂,戴着红色金顶子进来,因袍子做得大了些,他又实在过于肥胖了,一坨一坨地蹭着过来,十分可笑,四爷便站住脚。
贾应选早已看见,忙上来请安,“四爷,您要离开了?”
“嗯。”四爷点了点头,懒怠道:“贾应选,正好遇见你了,爷正着急要人传话那。刚爷在门口遇到王剡老师,说的几句话。”
贾应选恭敬地听着,弯着腰谄媚地说道:“四爷,奴才刚就听说了那,您一直送王剡老师到午门门口。四爷,您有吩咐只管说。”说罢便瞅四爷。
四爷听他态度还行,猜到可能是这老家伙故意从门口进来,专门候着自己等话儿,微微一笑。四爷和毓庆宫的关系越来越差了,更有一些奴才们见了他就双腿打寒颤,偏这贾应选就能态度如初滴水不漏,见四爷只笑无话,便越发谄媚地等着。
四爷一眯眼,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王剡老师说,汗阿玛最是仁慈的人。还说,万事礼不可废。爷啊,真觉得王剡老师是好老师。血缘再远,一笔写不出来两个‘爱新觉罗’不是?有误会,说清楚就好了,太子殿下肚大能容,莫要和平郡王计较,饶恕了他这一回吧。”瞧着他吓得僵硬的脸,露出来八颗大白牙乐道:“爷听到消息,特意找来,本来想和太子二哥说一说,太子二哥日理万机,忙着,爷也不好拿这点小事耽误他时间,又不巧赶着午休时候了。爷先回去了,你找个时间,帮爷和太子二哥传个话。”
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过了午休的点了,爷也困了。”
再拍拍贾应选木头一样傻站着的胖肩膀,四爷慢吞吞地迈着八字步,真离开了。
先礼后兵。汗阿玛知道了也不能再怪他。四爷决定了下午就去闯宗人府。他担心八贝勒、九阿哥等人收到消息赶去找他,还有不让人省心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需要快些赶回去府里。
贾应选猛地一回头,望着四爷那修长挺拔的,乌龟挪步的惫懒背影,宛若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本就变冷的天,真格儿是透心冷了。
太子殿下,居然没有单独见四爷?!
虽然弘晖阿哥备受皇上宠爱,跟着出门游玩要太子很是愤怒。但,太子殿下连面子情也不想做了?还是另有深意?
不管怎么说,太子本来要打纳尔苏十鞭子出出气,尚可。若真要十三阿哥鞭打平郡王四十鞭子,绝对是不应该的。而四爷的劝说很对,皇上仁慈,最是看不惯谁仗势欺人故意殴打,尤其对皇子们要求严格。趁着皇上还不知道,事情还没闹大,赶紧地放了平郡王才是正理儿。
贾应选顾不得四爷话里的“礼不可废”,……他一个太监,只知道这话绝对不能和太子爷传达,太子爷最是讨厌别人和他礼仪规矩的,王剡老师上午来了,太子忍住气听了一番唠叨,已经够恼怒的了。
有了决定,贾应选一回头,小跑着去书房汇报等候的太子殿下。
路上见到书房门口闲散的小太监们,气恼地瞪一眼:王剡老师是皇上也敬重的老臣,居然没有一个送出去的,要四爷给送!可他这时候也顾不得教训这些看太子脸色行事的奴才们,还没进来书房的门槛,一眼就看见太子背着手阴沉着一张脸,站在书房中间,一张脸阴沉沉地望着大门的方向。
“太子爷。”贾应选心里突突跳,身体如常地行礼,一起身,挤出来一抹亲近的笑:“太子爷,奴才去武英殿打听清楚了,《尺鲤松花江》打算先印刷五百本。”
“是吴兆骞的儿子写的?”
“是的。奴才要来了一本手抄本。太子爷您看。”说着话,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本蓝封面的薄书,双手恭敬地捧给太子。
太子接过来,并没有看,攥着书本的手青筋暴起,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刚和你们四爷说了什么?”
“说,说……”
“说!”这一声威势极大,太子爷的脸阴沉的滴水,书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贾应选“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抱着太子爷大腿,苦着脸,小声道:“太子爷,四爷说,太子爷您肚大能容,莫要和平郡王计较,饶恕了他这一回。”感受到太子爷的愤怒,硬着头皮继续说:“还说,还说,特意找来,本来想和太子爷说一说,毕竟是铁帽子王那,不巧赶着午休时间,不敢打扰太子爷午休,要奴才找时间给传个话儿。”
却不防太子冷冷地盯着他的后背,突然一脚踹出去,厉声道:“你个奴才也敢欺骗孤!”
贾应选被踹的在地上滚了一圈,还好避开要害部位,身体一滚的稳住了,忙慌跪着爬过来,重新抱住太子的大腿,眼泪花花地哭道:“太子爷,是真的。是真的。四爷真的是说这个。听四爷的话音,四爷也是为太子爷考虑,宗室是皇家的一家人啊,太子爷。”
“哈哈哈哈!真的?!”太子蓦然放声大笑,手里的书本一扔,对着贾应选又是一脚踹出去。手里的书本也扔到他身上。
太子红着眼愤怒道:“他敢要弘晖这样亲近汗阿玛,惹怒孤,还要借着为孤考虑的名义,来劝说孤,好一个老四!混账!”怒火燃烧太子的理智,他随手举着身边的东西就摔。
一个大花瓶“砰”的一声巨响,猛地摔在贾应选的身边,刚滚稳的贾应选这次不敢上前了,捂着闷疼的胸口,默默地靠在门槛上,看着太子喘着粗气,目光狠厉地望着地上的碎瓷片。
书房里,只有太子粗重的喘息声,一片死寂。
外头的太监宫女,听着里头的动静,躲的远远的。
听说四贝勒前来,太子妃匆忙赶来,没想到一眼见到这个画面,愣在书房门口。
发现书房里没有四贝勒,心生不祥,脸一肃喝问贾应选:“怎么回事?四贝勒人那?”
贾应选因为看见太子妃来了不能再装死,刚拿好书本爬起来行礼,听到问话,拿出来大总管的态度回话:“回太子妃,四贝勒已经离开了,说不巧赶着午休时间,怕打扰太子爷午休。还说,求太子爷念着到底是一家人,饶恕平郡王这一回。”
太子妃一抬头,进来书房,端正地给太子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停顿一秒没有听到“起”,自己起身,肃容道:“太子殿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弘晖阿哥和皇上出宫,四弟妹也不知道,想来四贝勒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可能是皇上今天心情好想要出去走一走,恰好弘晖阿哥在就带着。”望着太子那一瞬间收缩的瞳孔,自顾自说道:“太子殿下,我要贾应选去找回来四贝勒。”朝贾应选看一眼:“还不快去。”
“哎哎。四爷走路慢,奴才马上去追。”贾应选肥胖的身躯跑得飞快。因为他毓庆宫大总管的身份,一路上所过之处都是避让,更是加快速度。
四爷今天走路快了很多,已经到了午门门口了。门口的侍卫领头夸岱,殷勤地给他送上来自行车。四爷笑道:“谢谢夸岱舅舅,改天一起喝酒。”骑上车子就走,遥遥地听见好似有人尖声大喊:“四爷!四爷!”他也没在意。
贾应选追到午门口发现四爷走了,一头大汗,张大了嘴巴喘着粗气,实在追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