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望着毓庆宫门口的侍卫们,有几个熟悉,也有眼生的。
恍惚间发现,他有好些日子,有几年,没有注意毓庆宫的一切了。
即使来了,也是公事公办。
一个侍卫去通报,等候的时候,侍卫们和四爷说话,其中老师顾八代的孙子顾琮亲近地笑道:“四爷,属下过两天轮休,去给您请安。”
“好着。”四爷伸手拍拍他着长成的小肩膀:“好生站班,但学问不可丢下。”
“哎。”顾琮嘿嘿笑着,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侍卫服饰穿在身上,尚且显得稚嫩。但眼里那好学的光芒,已经可以衬得起威严的石青通身云缎行蟒袍服。
四爷为老师顾八代感到高兴,一抬眼,看见一个小太监搀扶着太子老师王剡从里头出来,笑着道:“王剡老师好。”
王剡七十多岁了,一副大大的老花眼镜架在脸上,快要看不见干瘪的老树皮脸了都。听到四爷的声音,费力地探头看着,小太监对准他的耳朵大声喊:“王老师,是四爷。”
“哦哦,是四爷。老臣给四爷请安。”王剡习惯性地要行礼。四爷一把扶住了:“王老师免礼。汗阿玛前儿又说了,以后你一般不要行礼。”
“四爷,礼不可废。”王剡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坚持行礼,四爷笑呵呵地双手扶住了,笑骂道:“王老师,汗阿玛要是知道爷要你行礼,一定骂爷。你这是折腾爷那。”
王剡老师行礼不下去,因为四爷的话无奈地笑道:“四爷,皇上隆恩。但做臣子的,礼不可废啊。”
四爷握住他发颤的手,听着他的话并没有生气,而是心里一叹。
斜一眼周围的人,王剡老师没有看见小太监脸上的不以为意,四爷看见了,叹息更甚。
干瘪的小老头瘦的好似一把风能吹散了,却还是为太子殿下谋划,可是有几个能懂那?
四爷朗声大笑:“王老师,爷今天可是正式打扮啊,你可不能再去和汗阿玛告状爷不修边幅。”
在他面前挥挥海水江崖纹马蹄袖,四爷显摆:“看看,大红的,爷的新衣服。”
王剡的眼里,四爷还是当年无逸斋里最皮的一个孩子,一脸的活泼皮实。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露出没牙的笑容:“四爷,老臣老眼昏花了,也能认出来,那是披风。”
“你这老头。”四爷乐呵呵的一样样地显摆:“枣红缎面雪帽、枣红缎面出风毛斗篷、棕黄镶边金色底子五彩楼阁人物风景纹样缎面圆领袍、金色底子五彩楼阁人物风景纹样缎面腰带、白色亲领、淡青裤腿,怎么样,爷知道你看不清了,来,想象一二爷的雍容闲雅、悠然自若。”
本性不改的皮孩子。王剡老师在心里骂一声,弓着月亮一样弯弯的腰,借着小太监的力道,使劲抬头望着四爷,笑道:“四爷,自然是龙章凤姿、目光如炬。老臣记得啊,四爷的眼睛,最是亮堂。”
“哈哈哈哈!”四爷骄傲地笑:“你个老头可说一句实话,不枉费爷蹭你课喊你老师。既然如此,爷就不计较你和汗阿玛告状爷了。怎么样?”
“老臣谢谢四爷大度。”王剡笑哈哈的,心里破口大骂:你天天一身闲散的宽袍大袖出门,连个腰带都不系,老臣自然要替太子殿下弹劾你呀。王剡喘口气,眯着眼笑道:“四爷,龙子凤孙要做天下人的榜样,更要注意着,礼不可废啊。”
哪知道四爷真就大度地一摇头,洒脱一笑:“王老师这话对。王老师,爷今天来找太子殿下,就是这个事情。王老师,改天有空爷去拜访你,听您说话就是能学到知识。”
王剡心口一跳。
他刚刚来,就是劝说太子殿下不要和皇上硬顶,却要这活阎王抓住把柄:四爷对上太子殿下要守着臣礼,太子殿下对上皇上,不也要守着臣礼?
他捂着胸口,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颤颤巍巍示弱地笑道:“四爷去见太子殿下就是。老臣累了,先回家休息。老臣老了,四爷学业精进,不忘学习,好。”
“王老师您可不老,王老师,您和爷站一块儿,年纪差不多那。”四爷瞪眼说瞎话,示意小太监退下,自己扶着王老师的胳膊,慢悠悠地走着,口中贫着:“王老师,爷送你出去上轿子。改天你可要和汗阿玛好好地夸夸爷哦。”
王剡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却又一阵心伤难忍。
如果,如果,今天是太子殿下亲自送自己出来,多好。啪啪啪地打脸这活阎王。
所有人就看着,四爷很有学生尊重地,扶着王剡老师出去毓庆宫,穿过两道门,过了乾清门,一路大大方方地,送着王剡老师到午门口的轿子里。
皇上明明说了,王剡年纪大了,进出宫可以做撵,轿子停在乾清门门口,可他为了守礼,他非要和别人一样!好嘛,要四爷抓住机会,好一番显摆尊师重教的守礼。
王剡气得浑身哆嗦,到灰心绝望,到一咬牙就享受一回活阎王的伺候,那真是死人被气得活过来。
四爷面上很有耐心地,很老实乖巧地,实则肠肚里笑得打结。
四爷在来来往往的宫门口,亲自送着王剡坐到轿子里,温声嘱咐着:“天气冷,爷给王老师的小手炉看看温度。”说着话,检查保温袋和手炉,一样样地嘱咐轿夫抬着的时候多注意脚下,切莫着急快走。
王剡真绝望了,叹息道:“四爷回吧。”表演够了吧您?
四爷心想,要是爷上辈子的脾气,一定还你一声“礼不可废”,爷这辈子一个老鬼就不和你计较了。当下里,懒洋洋一笑,唇角上挑一个弧度,拿出来八弟那完美的温雅如玉特礼贤下士的模样,道:“王老师,您慢走。爷候候您。”
王剡心头一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伺候王剡十多年的新一代轿夫们都感动了,果然传言不可信,四爷多好的皇子啊。
路过的大臣太监侍卫们默默感叹:要不说是四爷就是四爷吗?四爷懒归懒,可怕归可怕。但皇子中论孝顺守礼,四爷绝对第一个。
“四爷您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老爷。四爷请回。”一个中年轿夫领着所有轿夫给四爷抱拳行礼。
四爷端着,从荷包里掏出来一个大元宝递上去:“天冷,拿着去吃酒。”
“谢四爷赏赐。”中年轿夫眼睛一亮,四爷果然一贯大方。一鞠躬,恭敬地高兴地双手接了,领着所有轿夫再一次行礼。
四爷眼角余光瞄着王剡老头的脸色,忍住大笑的好心情,给王剡合上轿帘,背负双手站在午门口,看着王剡的轿子渐渐走远,右手一粒一粒地数着菩提佛珠。
初冬暖融融的太阳光下,四爷一身光芒。
众人的眼里,四爷果然是四爷。
四爷正要转身,一眼看见两个老嬷嬷扶着庄王老福晋从一顶凤轿里出来,亲切地上前行礼。和庄王老福晋说着家常话儿,在乾清门门口分开,再到毓庆宫门口,跟着等候的引领太监进来,过了一道门,一眼看见迎面一座金碧辉煌的玉楹大殿。
他远远便听里头有人说话。进来一看,太子胤礽、吏部侍郎杜默臣、民间文人蒲松龄、吴楚材等人,毓庆宫詹士府·吏部尚书熊赐履、孔郭岱、魏裔介,还有新调回京的太仆寺卿施世纶正一处坐地说话。
见他进来,除了太子,众人都站起身来。四爷见熊赐履也要倒身大拜,紧跨一步忙双手扶住,笑道:“您老人家可别!您是汗阿玛赐紫禁城骑马的,爷怎么当得起?请坐,大家都请坐。”又觑着熊赐履清癯削瘦的面庞道:“一些日子没见,爷呀,着实惦记着您了,气色倒还好,只头发全白了!”说罢,便“啪啪”地打着马蹄袖,一撩袍子给太子请安。
年纪越长,太子的眉眼和康熙当年越是极似,长瓜子脸上两点浓眉分得很开,面如冠玉,目似点漆,穿件绣金团花纹样靛青长袍,宝蓝玉带整整齐齐,带笑的面容显得很随和,不待四爷开口便扶起来:“来的正好,你对金石古文、西洋文化最是有研究,我们正在说吴楚材编写的《古文观止》。”他说着,神色也有点兴致勃勃:“要说刊印,四弟也是精通,宋刻版方面的研究,四弟独一份儿那。”
四爷感受到太子的眼神落在身上的逼迫和恨意,拿出来“臣弟”的姿态,欠身淡淡道:“臣弟才疏学浅。《古文观止》好,臣弟拿来给孩子们当启蒙书,没想到见到真人了。”
“臣也拿来给家里孩子们启蒙了。”熊赐履听着对话笑道:“正说那,待会儿要吴楚材给签个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