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不去休息?”四爷抬头看一眼墙上的自鸣钟,催着道:“马上到熄灯时间了,来不及赶回家,在府里住着,快走。”
“我就不走。”胤祥倔强得很。苏培盛端着托盘进来,他自己端过来茶杯用茶,屁股跟黏在椅子上似的。
四爷:“……”
胤祥因为四哥憋气的样子,嘿嘿笑:“弘晖那?是不是今晚留在宫里住了?”
“没有。他答应了你四嫂明天陪着去白马寺上香,赶着回来了,刚睡下。”
“弘晖侄子就是守信用。”胤祥笑眯眯的,从茶杯里一抬眼,看向高斌和饽饽低头装乖的模样,一龇牙:“你们两个说什么事情那?说来爷听听?”
饽饽抬头,露出来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十三爷,我们没有在说什么,刚吃完晚饭。”
高斌抬头,硬着头皮抬头,重重点头:“十三爷,真的是刚吃完晚饭。”
“那好啊,正好说说,爷听……”
胤祥的话说到一半,被四爷一把拧住耳朵,疼的他“哎吆”一声,歪着脑袋讨饶:“四哥,疼疼疼。”
四爷却是没有松手,而是拎着他的耳朵拎着他站起来,一路拉着走到门边,这才松手训斥道:“快回去休息。”
胤祥捂着耳朵,真恼了!
一瞪眼,低声嚷嚷着:“我就……”
又是说到一半,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刚出去的王之鼎惊慌地跑进来,待要说话,发现十三爷也在,愣在原地。
胤祥撒腿就朝门口跑。
四爷也赶紧地跑去。
屋里的高斌和饽饽互看一眼,飞奔出去。
后书房门口,大和尚性音背着一身血的青年人,文觉大和尚背着一个小榻正跑过来,先一步的王之鼎上前帮忙,几个人一起,抬着青年人躺在榻上,抬着进来偏堂,苏培盛领着府医进来紧急治疗。
高斌和饽饽不敢信,好好的青年人,怎么就一错眼,双腿都断了,胸口还中了刀那。
性音大和尚望着榻上的年轻人,叹息:“阿弥陀佛。他本要离开京城,却被友人出卖了行踪,被一群人找到,要带他去见什么人。他不从,要逃跑。本来那群人没有打算要他性命,可是他那友人赶来喊一声‘他要去投奔四爷’,那群人就动了手。”
高斌和饽饽一起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
“四爷,我们要报仇。”两个人异口同声,眼里一片狠厉。“出卖友人的小人,当杀!”
太子那里不是他们能对上的。但是一个卖友求荣的友人,一刀宰了都是便宜他了!
胤祥的一张脸黑的滴墨汁儿,他的性格,也最是痛恨这样的背叛小人。他以为,这青年人是四哥的手下,忙着帮助府医打下手,拿剪刀剪开衣服,给青年人擦身擦脸,一看伤口翻开的白肉之深,更是愤怒:“四哥,这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是太子。
可是四爷不能说。
扫一眼高斌和饽饽,要他们闭紧了嘴巴,四爷沉着脸望着这人血淋淋的双腿,刺目的要他不忍看。
“十三弟领着他们在这里守着,一定要保住这人的双腿。我去一趟八弟府上。”说着话,抬脚就出了屋门。
这件事和八爷/八哥也有关系?屋子里的人一个念头扫过,听到府医喊着:“热水不要停,所有的用具都烫一遍。”也就顾不得多想,帮忙去厨房烧热水,烫纱布和用具等等。
四爷到了八贝勒府上的时候,八贝勒和八福晋刚要休息,听到通报,八福晋忙慌给八贝勒披着衣服穿鞋。
夫妻两个感情好,八贝勒受伤,也没有单独睡。八爷简单收拾了要小厮扶着自己来到书房,一眼看到四哥站在书房门口,灯笼的光和星月的光映照在脸上明明灭灭的,宛若一尊黑神恶煞。
这是动了真怒了?
八爷赶紧想一想,自己今天有没有得罪四哥,小心翼翼地唤一声:“四哥?”
四爷知道他当时嘴里含着血包,压根什么虚弱也没有,可还是担心他的身体不能受风。
“进去说话。”
兄弟两个进来书房,八爷的小厮王柱儿机灵地给关上门。四爷直言:“邬思道是谁?”
八爷一颗心更是栓了石头块一般地直沉下去。
睁大了眼睛,望着四哥眼底深处的怒气,嘴巴张张合合的,一低头,吐出来两个字:“一个瘸子。四哥的幕僚。”
瘸子两个字,已经要四爷够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气,眼里一闭一睁,再次问道:
“他为什么瘸腿?”
声音冷的像冰渣子。八爷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敢隐瞒:“我记得,上辈子,他是康熙四十六年跟着四哥的。弟弟后来去查他,据说是,因为大闹南京考场被全国通缉,逃亡的路上,被人出卖,被山匪打的。”顿了顿,又试探着补充道:“四哥不用担心。这辈子情况变了很多,大清治安好了不少,对闹考场的学子们都有酌情恩惠,他应该没事。”
四爷的目光落在八弟的身上。
混账雍正!
八爷在心里大骂,只得又说:“这辈子弟弟也去查他,听说他没有被通缉,但是逃跑了。一时找不到。”一咬牙,也不敢问四哥为什么突然问邬思道,全盘托出:“前些日子,弟弟听说他现身京城了,但是没找到。”
四爷还是看着他。
八爷真切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力,气得一张脸通红,一抬头,怒声道:“他为了隐瞒身份,他一开始托身在田文静的府上。别人都不知道他是四哥的幕僚,也不知道田文静是四哥的人。对头,前一段时间各地方各衙门补上官员,是我将田文静从山西调到吏部的。”
“我就是和你抢人……”到底是没敢说出来,倔强地咬紧了唇。
“田文静虽然是买的官儿,但他是一个好官。调到吏部很合适。”四爷突然开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因为他眼里的惊愕和恐惧,一声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四哥没有生气。八弟要拉拢,很正常。但是四哥希望,如果有谁,有邬思道这样的经历,八弟都告诉四哥。……不要再有遗憾发生。”
“四哥先回去了。你快去休息。”四爷嘱咐一句,走向书房的门,双手拉开门,举目仰望湛蓝的夜空满天闪耀的星月,身影笼在柔明月晕下,因为那一丝冷峻冰冷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
四爷望着遥远的热闹夜幕,发自内心道:“谢谢八弟。”左脚跨过门槛,慢吞吞地离开了。
八爷怔怔地望着四哥的背影,一直到那身影溶于夜色中,看不见了,他还是望着那方向。
这些年,真真假假的帮了混账四哥那么多,都没有一句“谢谢”。
因为邬思道,得到一声认真的“谢谢”。
不要再有遗憾吗?
八爷扯扯嘴角,想笑,笑不出来,眼睛先湿了。
苏培盛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夜风卷着他的衣襟带子一扑一扑的,好似人吊着的最后一口气。四爷一步一步步履沉重地回来府里,去看了邬思道的伤势和治疗情况,发觉不需要自己在,回来坐在后书房的偏殿书桌后,望着进进出出忙碌的十三弟和几个手下,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右手数着菩提佛珠,一粒一粒。
因为做治疗,整个院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照耀着四爷的一张脸异常凌厉,宛若冷峭严峻不动明王。
门头沟打架闹事出来,因为关系到工部和各大作坊用煤,四爷也想整顿矿场,就去了门头沟查看。
下面士绅们对于机器作坊的出现,很是排斥,进而排斥所有和机器有关的行业,有官员去矿场发作,才导致这次的门头沟打闹。高斌和四爷汇报。四爷知道如今形势到了一个关口,安排人去太子的身边。
如果将康熙的势力简单分解为:内朝、旗主、文官、武官、蒙古贵族。那么康熙给予皇太子的势力分布就是:毓庆宫詹士府和幕僚、索额图一系、传统士绅儒家、外朝部分官员。
索额图一系没了,皇太子的势力减弱,四爷猜到,皇太子会借机拉拢传统士绅儒家。
可他需要验证,才好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或者说,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打算要太子先上书看看。
可是派去的人说,太子已经有了决定,太子也派了人在门头沟查问消息,是听了一个幕僚的建议。四爷之前隐约听说,索额图的府上有一个很出名的幕僚,就派高斌和饽饽去查访。
……
太子遭遇老父亲的拒绝,今天不光丢了面子还丢了里子,这火气是一定要发作出来的。
有真正能干的人,若不能拉拢,便是铲除,也是上位者惯常的做法。
——自己要帮助报仇一二,也是惯常的做法。四爷目光微合,眼角低垂,凝望满地如霜似雪的月光。
起身,在月色下踱步,不知不觉出来小院,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原来,并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被冰冻。哪怕见满枝梨花娇艳晴光,也不过以为是冰雪精魂凝结。四爷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抬头仰望星空,低头望着涟漪轻漾的小桥池水。
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叹息:“四爷,这并非您的过失。”
四爷:“如来正法眼藏,教外别传,实有透三关之理,是真语者,是实语者,不妄语者,不诳语者……爷既深明此事,不惜话堕,逐一指明。”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四爷,这并非您的过失。”
四爷夜色里的面孔朦胧,如月色清冷:“透重关后,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离家舍。明头也合,暗头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住斯,体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无生故长生,无灭故不灭。如斯惺惺行履,无明执着,自然消落,方能踏末后一关。大师,邬思道的伤势怎么样了?”
“阿弥陀佛,四爷的佛法越发高深。邬思道醒过来一次,说感激四爷派大和尚去,救了他一命。”性音大师的声音里都是伤感,“府医说,因为四爷的要求,没有给截肢,后续需要很多康复训练。大和尚认为,这是一个非常能干,且历经磨难依旧心有家国的热血青年。他一定会好起来。阿弥陀佛。”
四爷负手而立,衣摆在夜风飘动。良久默不作声。邬思道的伤势,能康复到点腿走路不需要拐杖,已经是很好。
性音大师望着四爷的身影,眼里浮现一抹担忧:“四爷,如今形势,您需要再隐一隐了。”
四爷侧首,面前一树玉兰花开得繁花堆锦,在春夏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洁白无暇。他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沉声:“大师莫要担心。安稳了这么几年,沙俄、青海、西藏、准格尔,估计都要动起来了。”
“阿弥陀佛。四爷,动,也只是小动。无需挂怀。”
四爷轻轻一笑,揽月入怀,清淡如月光的俊脸上,一片郎朗清明。
邬思道在府里养伤,四爷供应最好的伤药和照顾给他,自然有动静。太子知道了这件事,派来了两拨刺杀无功而返后,停止了行动。四爷干脆大大方方地,要家里的四个孩子去陪着养伤的邬思道,听他讲故事,甚至十七弟也去跟着学习。
春夏之交里,天气多变化,一连几天阴雨连绵。康熙懒得动弹,对于雪片般的折子也无心细看,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看到太子前来认错道歉。
康熙在等。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听到胤礼和弘晖夸府里的邬思道有才,讲故事好听,上了心。夜里临睡前,找来派去保护老四的人,询问有关于邬思道的消息,康熙在床上坐着,听完邬思道的经历,只问:“确定邬思道,和太子说了‘矿场关键’,没有说其他的?”
暗卫只有两个字:“没有。”
康熙感觉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好似满天满世界的斜风细雨,都灌在里头,冰冷彻骨。
良禽择木而栖。
邬思道在试探太子的做派。
而太子的决定,要他离开。引来杀身之祸。
四儿子一贯是有仇必报的。他面上给太子面子,什么也不计较。找着机会,要平郡王纳尔苏办差。要借自己的手,打回去太子抽纳尔苏的一顿鞭子。
可自己还不能拒绝,他必须给纳尔苏和苏努找回来这个面子。
纳尔苏也好,苏努也好,都是宗室。索额图被饿死,关在宗人府不是刑部。太子打纳尔苏,打宗室的脸,也是打爱新觉罗家的脸!
康熙心里一股气升起来,脸色变化,强迫自己几个深呼吸慢慢疏散。
太子这样对待邬思道,很正常。要报仇的老四,要自己知道太子的行为,也很正常。老四没有直接派人刺杀回去太子,维持皇家体面,即使这个“兄友弟恭”是装的……。
康熙抬手按按眉心,暗卫已经退下去了,值夜的魏珠领着两个小太监,关切地看着自己。康熙挥挥手,平躺在床上,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太阳出来一会会,又下起来雨了。皇太后因为康熙的嘱咐,派人请来平郡王福晋说话儿。康熙在清溪书屋接见纳尔苏,十二阿哥也在。
苏茉儿嬷嬷越来越老了,九十多岁的人了,唯一的牵挂就是她亲手养大的十二阿哥。老四体贴,给十二阿哥讨要差事,要她高兴高兴,有老四在背后十二阿哥不会出大差错,康熙自然答应。
当天上午,纳尔苏和十二阿哥的差事公布,有关于矿场的事情也就是决定了,有工部和内务府配合管理,无从更改。满朝文武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心情微妙至极,复杂至极。
早知道皇上一定不禁矿,他们早早地就举荐人选了啊,还有比矿场更类似盐场的肥差了吗啊啊啊!
八爷猜到是四哥的提议,面对前来说项要参一股喝个汤的亲近大臣们,微微一笑:肥水当然不流外人田啊。四哥都看准了老父亲的心思,你们平时这么精明的,还不死心?真是钱财动人心。
八爷脸上标准微笑,心里无奈地应酬着。
太子则是直接闯进清溪书屋,无视一屋子的太监,愤怒地和康熙咆哮:“汗阿玛,纳尔苏凭什么能办差?!”
康熙正在翻看沙俄的信件翻译,闻言,抬头瞥他一眼,语气淡淡:“不光纳尔苏能办差,邬思道在你四弟府上做幕僚,朕也同意了。”
太子惊呆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这是真的?我不信。”他耳朵里“轰轰轰”地响,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了。可他还是不信老父亲这么打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