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0 章

太子一个激灵,身体坐直,醒了困。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情,你要胤禟在武英殿用最好的纸张印刷几本我收藏,……为什么不能刊印?”

“因为剧本里的内容。太子二哥,那剧本你喜欢,天下人大多数也都喜欢,弟弟已经可以想象,剧本一旦刊印,戏曲上演的风靡。可是,他于时局不符合。”四爷盯着太子的眼睛,发现他瞳孔一缩,反应了过来其中的关节后的怒气,沉默。

太子黑着脸,好一会儿,面容几番变化,一个上午的好心情都没了,一肚子的气。

“一个剧本,有多大的关系?”太子不乐意。“现在天下太平,民心思安,对前朝只是怀念一二。”顿了顿,咬牙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女子们过的好?”

这话?四爷眉心一皱,直言道:“这样感情强烈的怀念,于事实不合。除了这几个文人,太子二哥你去问问江南的老百姓,有几个怀念前朝?打仗的时候江南奴仆起事,奴仆们查抄主子的家,太子二哥不记得了?百年乱世里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还需要说吗?”

四爷的神情严肃,不容太子避重捡轻地回避:“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弟弟就不说了。这剧本里怀念的是前朝,可牵扯到民族争斗。这是朝廷万万不能容忍的。满汉蒙回藏一家亲,互相尊重,有容乃大,这是大清的宗旨。”眉眼一厉:“用对女子的深情来美化前朝的灭亡,还有道理了?要天下的女子同情念着感动地哭着,要中底层女子认为,做ji女也没有什么反而是一道捷径,这是对的吗?汗阿玛一再不许汉家女子裹脚,更是打击青楼楚馆,太子二哥!”

望着太子,四爷因为他身体紧绷咬牙抿唇的倔强模样,轻轻道:“关外的女子从来不裹脚,关外也从来没有青楼楚馆!关外的风俗又是哪里不好了!弟弟一直希望女孩儿们过的好,开开心心,不是这样的方式!”

四爷也动了气。

“你!”太子秃嘴,恼羞成怒。“我知道了!就这点小事值得你巴巴的一通?”

“弟弟还有一大通!弟弟今儿因为太子二哥的行为,很是火大。“

没有其他人,四爷不再给他面子,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控制音量。

“一个ji女牵扯进来,老百姓再想起一个陈圆圆,天底下的良家女子都该是默默无闻?ji女才能名扬天下幸福美满?!大清的风气不该是这样!而太子二哥你,你是不是认为,你是皇太子,天下的男子都是你的臣,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民,没有区别?前朝逃亡君臣做得对?一片深情?他们对国家百姓该有的深情那?他们对他们的妻妾子女该有的深情那?”

!!这是骂他是杨广还是宋徽宗那!太子憋气的深呼吸深呼吸,实在是忍不住这火气!

“小四胖!”太子猛地一拍躺椅扶手,怒瞪混账弟弟,动了真火。“我已经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好了,你没完了是吧!”

“没完!马上要南下了,汗阿玛心心念念和太子二哥一起游玩江南,太子二哥……”四爷一眯眼。“不管那《桃花扇》写的多好,都不该是您喜欢的剧本。”

那是一出悲剧。

你身上的悲剧性格已经够多了。

太子的面容呆滞,直勾勾地望着四弟离开的身影,一直到拐弯进回廊看不见了,还是看着。

他这么年轻,一国的储君,皇太子,为什么要喜欢这出剧本那?

太子轻轻地闭上眼,刚刚的意气风发全无,颓败压抑。

“汗阿玛心心念念和太子二哥一起游玩江南,……”单纯的四弟啊。眼睫毛湿润,太子躺在躺椅上轻轻地摇着,好似是睡着了。

四爷去阿哥所和弟弟们一起午休,起来后哥几个一起用了午膳,出宫去工部,孔尚任已经在等着他了。

“臣给四爷请安。”书房中间,孔尚任一脸喜气地大礼参拜。

“起来。”四爷双手扶起来他,望着他眼睛里的欢乐,轻轻地叹气。

“孔尚任,你完成这样的一出精彩的剧本,爷还没恭喜你那。”

“四爷,臣也高兴。臣也没想到,臣能写出来。”孔尚任此刻真是心花怒放,宛若十月怀胎生下一个麒麟儿一般的激动。

四爷轻轻摇头,自己坐下来,示意他坐下来,待小厮进来上茶退下去,端起来茶杯,右手举着茶杯盖刮着茶叶沫子。“云南的普洱,尝一尝。”

“哎。早就听说四爷喜欢普洱,臣这几年也是越喜欢。”孔尚任以为四爷找他是刊印剧本的事情,毕竟昨天太子爷说了,要武英殿帮忙印刷,这是多大的荣誉!心里头美滋滋的,口中醇香清苦的普洱也变得甜滋滋的。

四爷:“……”汗阿玛啊,儿子注定是被天下读书人痛恨的恶人了,您可要护着儿子啊!

一杯茶喝完,四爷放下茶杯,望着他忙慌放下茶杯,等候期待的面容,问道:“孔尚任,可有计划,写一些其他方面的剧本?写一写老百姓家里的家长里短,写一写我们朴素勤劳的老百姓们的真善美、小算计、眼泪和人生?”

孔尚任呆滞。

“日子好了,汗阿玛想要老百姓也听听戏。老百姓听的戏,才子佳人就不合适了,距离我们的父老乡亲们太遥远了。”

孔尚任的手在抖动,嘴唇哆嗦,颤声道:“……四爷?”

“爷已经和太子二哥说了此事。孔尚任啊,”四爷起身,望着窗外忙忙碌碌脚不沾地的官员们,进进出出的人群。“大清变化这么大,老百姓的生活也有了变化,你不想写一写吗?”

“你想展现明末南京的社会现实,用一个五十年的故事看透五千年世情,揭露弘光政权衰亡的原因,歌颂对国家忠贞不渝的民族英雄和底层百姓,展现明朝遗民的亡国之痛……可是你想过吗?看剧本的人,有多少是冲着才子佳人的爱情去看的?有几个能体会你的用意?本为痛恨山河迁变,而借波折于侯李之情。却不知爱情故事乃是世人最爱,最容易目迷于宾中之宾,主中之主。”四爷一回头,安静地望着他。

孔尚任已经泪流满面。

“四爷,臣只是想要写一个故事。四爷,他们的心里苦啊,臣的心里苦啊。”

生在大明,老在大清,其中的苦谁能体会?老百姓是不管的,谁对他们好要他们吃饱穿暖,他们跟着谁混。可是文人不一样,文人是读书人,自诩是大好江山的主人,面对山河变迁,有的死,有的疯,有的出家,有的痛苦地苟且偷安……这心里苦啊。

孔尚任哭着,右手“砰砰”地猛烈地拍打胸口:“四爷,您不懂。”

“四爷,我的书,要封了还是烧了?”他哭着问。

“不封,也不烧。暂时不能刊印上演。”

孔尚任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不知道是庆幸还是痛苦哪个更多。

临走的时候,孔尚任一起身,脸上的肌肉抖动,两行泪流下苍老的面颊。

“四爷,几十年后,草民的剧本,能有希望上演吗?”

“有。”

“如此,草民也没有遗憾了。”孔尚任脚步踉跄,苦笑连连,眼泪鼻涕一起流:“四爷您说的对,国民安康、海晏河清,这才是吾辈读书人该做的。草民做的不合时宜,但草民记录下一个时期的血肉人物,失败的人物,草民当以自己为荣。”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可能,孔先生的使命,就是《桃花扇》。”四爷很高兴,孔尚任能清醒过来,即使这清醒是被迫的。“爷有爷的使命。我们为了自己的使命,哪里顾得上合不合适宜?问心无愧罢了。”

“四爷!”孔尚任猛地一回头,哆嗦着嘴唇,艰难地挤出来一句。“四爷,您为国为民,老百姓都记得。”

“是啊,爷也这么想啊。不管过去多少个几十年,总有几个记得爷的好儿。”四爷乐观地笑,俊秀的眉眼懒洋洋的。一挑眉:“先生有大才,完成了《桃花扇》的使命,应该开心起来,有了时间,有了自由身,去做做自己以前想做没做的事情,游山玩水,多好?”

孔尚任泪眼朦胧,全然都是迷茫:他想做什么那?他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好似他的人生一直没有目标。

“四爷,身为孔家的子孙,人生,从来没有目标。”每天焚香祭祀先人,享受世人的追捧,空虚寂寞。

四爷眼睛一眯,望着冬日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耀的一粒粒灰尘。

“既然孔先生有这般领悟,不甘心虚度一生,何苦困于自己的身份?”

顿了顿,瞧他眼里的震惊,颇多感慨地道:“日月千年万年不变照耀世间,山河又何来变迁?这大好的江山,属于我们的老百姓,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颗树木,每一只鸡鸭牛羊,先生和先生的好友们,自苦很好,但又何必自苦?”

孔尚任身形一晃,打击之大,要他站不稳。

一个皇子,都能看透的权利虚无,他、他们,怎么就看不透那?

山河又何来变迁?

孔尚任哭哭笑地出来屋子,抬头,望着头顶的冬日暖阳,一伸手,接住了一缕,疯疯癫癫地笑着哭着,离开了。

四爷站在窗边,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影,一动不动。

完成了这桩事情,已经可以预料到,自己在天下文人心里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