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第二天上午,快速处理完工部的事务,卡着时间,骑着自行车进了宫。
先去慈宁宫、承乾宫、永和宫请安,再去无逸斋看看在学习的年幼弟弟妹妹们,慢吞吞地挪着八字步,在临近午时的时候,到了毓庆宫。
刚进来二院门,便可见毓庆宫的书房门大开着,太子和一群文人谈兴正浓,太子一件月白的隐花织金长袍,湖绸布料的衣服垂感极好,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乌发辫子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用玉葫芦或者金穗子,偏殿的明黄帷幔窗纱被风吹着飘飘,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轻盈若梦。
伺候的小太监安静地站在一边,几个当今的戏曲名角在场中长袖善舞,十多个文人文官分坐两边弹琴吹笛子的演奏,太子正在比划着手势脚步唱曲儿,四爷仔细听一耳朵,恍惚正是那昆曲的《桃花扇》。
四爷背身双手,一步一步地走近,侧耳倾听里面的热闹,眯眼望着。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太子唱的自然不如戏曲名家,但可以听出来,他很是投入,咬字吞吸间婉转动情,随着戏里的节奏轻轻拨动手指俨然当马蹄袖是水袖抖动,萧声、琴声、笛声就这样间或响起,这时或名角或新秀或是当朝的太子爷,依次穿行在绚烂的舞台上,从他们细碎的脚步里,从他们的唱词中,四爷几乎就要忘了今夕是何年,也不知道是走在前世还是活在今生。
这里是毓庆宫吗?
这是大清皇太子的书房吗?
歌舞升平、丝竹悦耳。
很显然,太子爷是尽兴随意地唱,不分哪部剧本。声调一转,杜丽娘与春香主扑二人边走边说进入了花园。“皂罗袍”的名段轻轻飘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记忆里的江南一一划过心尖,四爷不由地听迷了心,入了神。南京秦淮河不远处的内桥,有一座座白墙青瓦的精致建筑,走进院落停下脚步,侧耳墙边,便可听到委婉凄美的昆曲飘入耳际;若循声而去,寻得的不仅是那儒雅文生和裙沙明艳在舞台上的玉指纤纤、水袖盈盈,更是寻得了绵绵不绝的才子佳人的传统文脉的挽歌……
心里一阵剧痛袭来,四爷感到身体一阵摇晃,感到重心不稳,脚步一虚,差点摔倒在地。
一只胳膊伸过来扶住了他,他一个醒神睁开眼站稳了身体,转头一看,原来是贾应选。
贾应选苦笑讨好地看着他。
四爷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跨过高高的门槛,四爷上前几步,走近细看,太子一身月白袖口领口缀着杏黄缎边儿,瞧着比平日多,几分英挺和潇洒,端的是意气风发。
双手“啪啪”打着马蹄袖,四爷一撩袍子,打千儿行礼:“给太子二哥请安。”
太子早就发现了他的到来,也看见了他差点摔倒的动作,笑着收回正在唱的一段戏,用戏曲的夸张动作双手扶起来他,挤挤眼。
“四弟来的正好,和二哥唱一段儿?”
“……”
皇家或者大家子弟都是几乎什么都会,当下顺着太子的动作直起来身体,挤挤眼,自豪地笑:“太子二哥,弟弟给您来一段口啸?要不,来一段梆子秦腔?”
“粗人粗人。”太子抚掌大笑,动作间肢体表情优雅迷人。“你呀,要论昆曲的雅精致、越剧的轻柔婉,黄梅戏的悠扬委婉,当然首推昆曲。偏你喜欢那高亢的梆子戏。罢了罢了,你选一个乐器,跟着演奏,且听我给你唱。”
“好啊,弟弟最近正好喜唢呐,贾应选,拿一个唢呐来。”
!!太子抬手给他一个响亮的脑崩儿,望着贾应选苦哈哈的模样,气恼道:“这是来欺负二哥的人是吧?来二哥这里吹唢呐掀屋子?”
四爷一眨眼,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停下来动作给他行礼,懒怠地笑:“免礼免礼。”目光一闪,看着太子笑吟吟的模样,求饶道:“太子二哥,弟弟今儿来,真有事情。十分钟、五分钟,您看看,这都午时过了。”
“……”太子朝墙上的自鸣钟看一眼,这才发现,他一高兴,居然玩闹了一个上午,再有兴致也要停下来了,顿时情绪上来给他一个白眼。“等着。”
“哎。”
四爷出来书房,站在毓庆宫的小花园里欣赏这里的晚梅和菊花,更有水仙花在窗台上明亮人眼、各色的山茶花在寒风中摇曳……
毓庆宫很是精致,地方虽小,五脏俱全。宛若一个紫禁城中的小紫禁城,举目皆是金碧辉煌,花木扶疏,亭台楼阁,一步一景,好似在云间天宫。
太子送走一波一波文人,最后领着几个文人走到他跟前,指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文人笑道:“上次你不是说《聊斋志异》写的好?这位就是作者,蒲松龄先生。蒲松龄先生,这位就是孤的四弟,你一心要见的雍郡王。”
蒲松龄先生忙慌行礼:“草民给郡王爷请安。”
“快起快起。”四爷双手扶起来,惫懒中带着一抹真诚,挑唇浅浅地笑:“早就听闻蒲松龄先生的大名,没想到今日得以一见,幸哉甚哉。”
“草民不敢。”蒲松龄先生似乎很是激动,硬是没有起身,保持行礼的动作道:“草民想见四爷,一心想给郡王爷请个安,磕个头,给四爷道个谢。”
说着话,他就要跪下行大礼。
四爷忙拦住了:“这如何使得?”瞪向一边看热闹的太子。
太子乐呵呵地笑:“这你不知道吧?二哥也是刚知道,刚还生气那。”
一边的户部侍郎王士禛笑道:“四爷,臣的好友蒲松龄在进京的途中,被一个富豪人家强行留住,要他收一个子弟做学生。他不答应,那家人就不放行。哪知道,你呀,查抄官办作坊里贪污的主管,下面地方跟着行动,查到了这大户,抄家填上贪污的亏空,他才得以启程进京,正该是好好谢谢四爷您那。”
四爷谦虚一笑,双手扶住要磕头的蒲松龄先生,言道:“爷做一点本职应该做的事情,何须道谢?汗阿玛和太子二哥常说,父老乡亲们供养爷长大,爷长这么大还没说一声谢谢那,都是一家人,千万无需多礼。”
蒲松龄愣怔,他万万没想到,四爷能说出来这番话:老百姓供养官家皇家,是天经地义的。官家对老百姓不闻不问,是正常的。官家甚至皇家给老百姓做主,是要千恩万谢的。
很显然,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这话不管是不是康熙或者太子殿下说的,都要他们心窝里暖融融的。
太子顿觉面上有光,撇一眼众人的反应矜持地笑道:“大清上下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说谢字儿。”一抬眼,用下巴点着四弟道:“你们不知道,孤的这个四弟呀,说话向来是直脾气。他要是做官儿,一定是包青天。没听见刚见到孤玩乐,要给孤吹唢呐?”
还真是!众人一起乐呵呵笑,四爷也笑,气氛瞬间融洽亲近不少。
蒲松龄起身,眼里含泪感激道:“四爷您做的事情,草民都知道。草民家里也因此受益不浅,……见到四爷,情不自禁,要四爷见笑。草民家里准备了一些自家产的东西要送来给四爷尝尝,一路上都给草民弄丢了。”说着话,他低了头,愧疚的。
四爷一眨眼,“路途辛苦,爷明白。心意爷收下了。爷今儿也见到《聊斋志异》的作者,很高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聊斋志异》写的好,先生有大才,爷家里的人都喜欢那。先生改天给爷几个签名本儿?”
“……”
蒲松龄愣住。
太子抬手扑棱扑棱他的貂皮暖帽,无奈道:“就你顽皮。想要蒲松龄先生的签名本儿,送给……?”一转头,礼贤下士地笑道:“先生,你有空给我们的雍郡王签名几本,要王士禛送给我们雍郡王。”
四爷望着蒲松龄先生矜持一笑。
王士禛给还在发愣的好友挤挤眼:“这事儿,包在臣的身上,保证要四爷满意。”
雍郡王不光最是痛恨贪污,手段亲民地无赖惩罚贪污,他还特宠自家的福晋。四福晋喜欢《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先生的小书迷,他就要蒲松龄先生给签名几本,送给四福晋。
真真是……真性情之人也。蒲松龄先生临出来毓庆宫,还脚踩棉花的飘飘然不敢信:古往今来这样的人就极少。而在皇家,能有这样的人物?
“……四爷不一样。”一直沉默的孔尚任轻轻地拍好友的肩膀,脸上透着与有荣焉,替好友高兴的兴奋。“四爷和四福晋喜欢你的书,我们加印一批,一定能大卖,你呀,往后的日子一定能好一点儿。”
“这怎么能行那!”蒲松龄断然拒绝。“四爷喜欢《聊斋志异》,是我的荣幸。我怎么能用四爷的喜欢,去宣扬书卖书!更何况,关乎四福晋的女子名声,更不能提及。”
“你呀,是不是认为你的书是杂书,世人知道四福晋看不好?”王士禛摸着胡子感叹好友的顾虑周全。“倒是我们思虑不周了。可是老友啊,你不要认为我们利用四爷的喜欢卖书不好,四爷喜欢,说明这书好啊,书好,多多地推广给其他爱书的人,不是更好?”
“反正不能这样做。”蒲松龄气得脸通红。“我家里的日子已经好多了,你们也不用担心。幼子在玻璃作坊里升了小主管,专管画图,还跟着江南山水造园大家学习,将来前途好着。”
“不考科举了?”王士禛震惊。
“科举他是考不中了,他随了我的性子。他老师和知府大人关系好,要见举荐他靠博学鸿儒科。”蒲松龄眼里放光,很是骄傲。
王士禛面露不认同:科举才是正道。倒是孔尚任颇为感叹:“这样也好。博学鸿儒科这么些年下来,考中的人才和科举人才一样被重用,不管哪一行的,先学以致用才是根本。我看着,朝廷朝作坊里输送的人才越来越多,他们的重要性不低于一个县令了。”
三个好友边走边谈,在宫里头,也不好说什么的话儿,一圈话下来就是对太子爷和四爷的夸夸夸:太子爷博学多闻,友爱兄弟,被雍郡王强行劝谏也没有生气。而雍郡王为国为民为了兄弟,一颗赤子之心,大清有这样的皇家,何愁盛世不兴?
而毓庆宫的书房里,四爷和太子坐下来,太子在躺椅上舒坦地伸着长腿,打个哈欠,拖着长音问他:“什么事?要不你午休起来再说”
“午休后是午膳,时间来不及。”四爷也困,坐在他对面,瞅着他,一字一顿:“太子二哥,孔尚任的剧本,不能刊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