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上辈子,四爷或许会因这四字伤痛绝望。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觉。
伤心么?也曾被逼入绝境乃至生不能生,痛不欲生。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只觉得为了这样的母子情分是很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邬先生的容色淡然了下来,伸手拨一拨茶桌上垂着的鬃掸佛尘的花瓣,花色呈檀香色,细管如丝,或直立、或飘散,看起来毛茸茸的自我可爱,宛若道家佛家境界老顽童,又好似幼崽顽童天真软萌。
“庆王爷对圣母太上皇后没有一丝抱怨只有孝顺的情意,草民自认做不到。草民认为十四贝子夫妻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圣母太上皇后无论多想十四贝子福晋能再交好庆王福晋,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邬先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四爷也不好说什么了。然而他到底按捺不住,劝道:“过去终究是过去了。到底是有情分在的。如今邬先生的舅舅一家牵扯进吴存礼贪污案,邬先生忘不掉曾经的仇恨,必然念着表兄妹妇孺幼小。刑部尚书佛格上折,妇孺孩童们在被判流放的时候提起来邬先生。”
邬先生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草民会把握分寸的。”
而邬先生的分寸,在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四爷的耳中。若非如今家族有人和邬思道叔叔家结亲的李德全亲口告诉他,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李德全附在四爷耳边道:“邬先生给他表姐送去一万两银子。”
彼时熄灯时间已经过了,最后一个皮孩子福沛打着哈欠被弘历和弘昼抱走了。四爷洗漱沐浴,换过了家常的福鹤瑞兽吉祥如意纹黑色睡衣,正在品着母后太上皇后送来的煨了六个时辰的牛肉羹。李德全一说,他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衣服上。
自四爷收留邬先生,身边众人视邬先生的叔叔家舅舅家为不义之人,连他的侄子外甥等人开始踏入官场偶尔遇到也都排斥得紧。他的一个大侄子在甘肃军队里做文书,李卫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邬先生也回去老家看望过了,便写信来询问怎么给照顾一二。邬思道回信说:“你要特殊照顾他,不若在我胸口刺一剑。”苏培盛、戴铎、傅鼐、高斌、王之鼎等人跟着四爷身边得力,都照顾族人亲友,偏他就不。而如李德全所言,自四爷开始查吴存礼一案,邬思道都没有反应。如今陡然一句“给他表姐送去一万两银子”,别说是四爷,连曾经劝说邬思道原谅亲友的苏培盛也是暗暗咋舌。
李德全笑眉笑眼道:“这是邬先生的喜事,也是大阿哥一直盼望的事啊。何况邬先生从前不喜欢亲友,如今时易世变,自然也没什么放不下了。”
李德全的一言即刻点醒了四爷,邬先生原谅亲人放下过去,未尝不是弘晖等孩子长久以来期盼的结果。再细想之下,如今自己一家搬到皇宫,府邸里的其他人也都各奔自己家,邬先生身旁无人,正是邬先生需要亲友们的时候。
李德全若无其事道:“今日十四贝子福晋去西花园前,廉郡王家的弘暝阿哥,十四贝子家的弘明阿哥,还被太上皇召去了乾清宫说话呢。”
李德全的话点到为止,四爷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朕倒有一事要询问李管事,汗阿玛下面的几个管事家里互相结亲照应,不知以前的梁九功管事的家里……?”
李德全一愣,猛地一拍脑袋行礼道:“奴才糊涂,奴才可浑忘了。”
四爷用金匙舀一勺汤羹细心地品着,慢慢咽下,挑眉含笑道:“朕是想,汗阿玛重情义,既然李管事如今受重用,又平时事多,或许忘了叫人注意照顾一二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罢了。”
李德全忙陪笑道:“原是干爹说他将家人都安排好了,不用奴才管了。干爹当年手下人多都能照顾一二,奴才也就躲懒了。幸得皇上提醒一句,否则奴才可要犯糊涂了。”
四爷在羹汤碗里瞅他一眼戏谑地笑。
李德全诺诺地赔笑着行礼了,自回乾清宫去,只等天亮后找亲信小太监出宫,去看望看望梁九功在京城的这一支穷困族人。梁九功因为站队胤礽,试图协助胤礽早日登基,失败后自缢身亡。康熙对当年“太子党一群人”还是痛恨。这些家族依旧都落败。但毕竟梁九功是他干爹,不说梁九功提携他的恩情,便是单为了一个外人口中的好名声,他也不能不顾着。
如此一次给表姐银子之后,邬思道也不向四爷提及其他。有关侄子侄女们是否被六弟妹和十四弟妹打架的事情影响,四爷偶然问了一句,太上皇亦只是抚着额头向他笑道:“那日,本是在无逸斋陪孩子们玩躲猫猫的,不曾想弘暝、弘明两个孩子突然哭了,便领着他们来乾清宫说说话。”
老父亲对弘皙、弘暝、弘明等侄子的心思也不提,四爷便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胤祚逐渐好转,一天傍晚四爷在永寿宫陪着一家人用晚食,御花园散步,问了皇后一句:“孩子们都有受影响吗?”
正仰头望着高大的柏树树枝描绘如火夕阳,皇后闻言不禁皱眉,和四爷说:“十四弟妹压根没有道歉的态度,六弟妹还有火气没发出来,只她们也不再打架,两个弟妹聚在一起的时候,还有其他弟妹们在缓和气氛。如此,倒也两下安静。孩子们……,十弟家的小花生说,有一天晚上皇叔们聚在十弟家里喝酒,喝醉了和十弟打架。打完架倒是又好了。”
“……”四爷纳闷地转头看一眼皇后。
皇后叹气,欲言又止:“皇上,孩子们都看在眼里,受影响避免不了。小花生还说,她要搬家了,她的堂姐妹都羡慕她,……更何况长辈们打架这样大事?六弟妹护着六弟,认为是十四弟妹在圣母太上皇后面前嘀咕,惹得圣母太上皇后和六弟哭求闹腾,害得六弟大病一场,至今还怨恨着呢。弘时小两口能没有存着心事吗?其他孩子都是。十四弟妹认为六弟和六弟妹无情无义,六弟升为亲王了,十四弟被圈禁,却不想帮衬求情一二。我们家的孩子……以前和八叔家住得近,和十四叔也亲近得紧。现在呀,对八叔十四叔两家,也都有意见。”
四爷只安静地听着。
皇后偷看一眼皇上,发觉他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先是叹了口气。
“守皇陵的官员,和我、妹妹们的娘家,都有亲戚。这些日子,都被外头求情哭诉的,也很是烦恼。但到底都知道事理,不敢去闹皇上。孩子们,也受吴存礼案子的影响,凡是能进门的亲友都来求情,弘晖家里,弘时家里……他们长大了,都稳得住。六弟的事情一出来,小一点的孩子有情绪波动很正常。我估摸着,……皇上和他们一起用饭的时候少了,每天检查功课有时候也没有说笑玩乐……孩子们几次说晚上一起看折子最开心了,可能,面对家事都有点仿徨,都想和皇上您多在一起安心呢。”
皇后的话语里,有询问皇上是否给予缓和一二的可能,透着丝丝缕缕对世事人情的无奈,满满都是对孩子们的心疼。
四爷转身,望着身后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两两一起说话的妃嫔们,和皇后对视一眼。落后几步的年妃发现他们停了脚步,因为皇上皇后望着孩子们的眼神,大约猜到原因。她几步走上前,眉眼含着担忧劝说道:
“皇上,孩子们进学都在无逸斋,小一点的不到进学年龄的,也想去无逸斋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我……我想他们,也担心他们不适应宫里老师们的教学。”
四爷不禁表情严肃。这确实是他忽视的一个问题。以前大孩子们只是每隔一天进宫学习,小一点的孩子都跟着年妃在府里开蒙学习,邬思道等人本身性情不羁,作为老师们因材施教,和他们亲近着。
皇后瞅着皇上沉了脸,又担心皇上过于上心夜里睡不好,不忍心地安慰道:“皇上,孩子们都懂事得很,知道皇上忙着……。皇上,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句话四爷的一颗心猛地揪紧。
儿子女儿都是好孩子。可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年妃看看皇上,看看皇后,回头看一眼望过来的孩子们,抿了抿唇,吐出来一句要四爷心痛如绞的话。
“皇上,您今天晚上注意看着,……福沛,福沛,他小机灵,故意拖延时间闹着皇上呢。”
天地“轰”的一声,四爷的头脑针扎地疼,疼的他眼前一片发黑,五彩的世界一片黑白的混沌。冬日傍晚西北风呼啸吹在身上,吹的衣服呼呼作响,四爷在风中站成了一棵树。可那颗麻木的木头一样的心,却还是有痛的感觉,丝丝缕缕的,宛若蚂蚁啃噬树心。
别的孩子都痴痴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迷茫,有疑问,更有关心。“阿玛”“玛法”二十一公主北极甜虾,和孙女儿八十二蹒跚着小步子朝四爷跑,“吧唧”摔倒在鹅卵石地上,自己爬起来又跑。
四爷恍惚地听见了,一俯身,一个胳膊抱住女儿,一个胳膊抱住孙女儿,听着她们软糯糯地喊着“阿玛”“玛法”,高兴地答应着,在昏暗的夕阳光中笑着和她们亲亲脸颊贴贴额头。
答应甜虾今晚上一起睡,四爷领着所有五岁以上的孩子们回来养心殿,仔细望着他们看折子的小模样,时不时抬起手腕看腕表时间,方发觉,年妃的话,只是其中之一。
西暖阁看阅奏折的小室“勤政亲贤”殿里灯火亮如白昼,十八阿哥弘晨明悟的小表情清晰地显示,明明看懂了折子,却装不懂。问问身边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商量商量,还会鼓起勇气偷瞄自己,发现阿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立即嬉笑着转过脸御案抱着阿玛的胳膊缠着:“阿玛,阿玛,八叔在皇陵送来折子,说之前他和玛法的折子往来,有的找不到了,无法上缴。”
四爷一手放下折子,屈手指捏捏他的小鼻子:“你认为呢?”
“儿子认为,八叔在撒谎呀。阿玛,八叔一说谎,他就说的非常正气大义用词正式。”
“噗嗤”,七公主小汤圆指着他笑:“你说的是直觉,不能当证据。”
哪知道弘晨鼓着胖脸:“直觉就是证据。阿玛曾经说,要相信自己的直觉。阿玛!”胖身体一头扑到阿玛的怀里扭糖儿。
“是也非也。”四爷乐不可支。“你们认为,你八叔这样说了,该怎么回复呢?”
这下子,其他孩子们也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阿玛,发觉阿玛是很正常地询问,处理政务一般,说不清的,是放松,还是伤心的感觉。小孩子不经人事没有经验,但都有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他们都察觉到,以往亲近的八叔和十四叔变得不一样了。而他们恼怒、痛恨甚至连带同情或者心疼、堂兄弟弘暝、弘明,但也都明白,阿玛是更亲近的人。自己是阿玛一方的,这是天然的立场不同。
十九阿哥福沛眨眨眼,快跑几步,挤着弘晨到一边,小脑袋挤在阿玛的怀里,嘴里喊着:“阿玛,儿子难受。阿玛,八叔撒谎。阿玛,福沛和老师撒谎,是不想做功课。八叔长大了。”
四爷眼角低垂,九龙灯明亮的灯火摇曳在他脸上,明暗之间俊秀的面孔越发显得深邃立体、神正骨清。一双宽大的手掌分别温柔地抚摸两个儿子的脖子:“那,可能你们八叔,也不想办差呢。阿玛也不明白,需要问问你们八叔。”
哄孩子的语气。
弘晖等大孩子都听懂了。
八叔偷懒!弘晨和福沛这些小孩子却是懵懵懂懂,动动小脑筋,自觉很明白地懂了。福沛的脑袋从阿玛的怀里ba出来,眨动一双和他阿玛一模一样的黑宝石大眼睛,对八叔的心疼同情都没有了,全部转为抓到“偷懒同胞”的义愤填膺:“阿玛,八叔逃学呀。阿玛,八叔不想办差还撒谎,要打手板。”
“好,打手板。”四爷眉眼弯弯,一拍两个儿子的后背,故意板着脸:“想想怎么回复折子。”
“儿子遵命!”
弘晨和福沛两个孩子从阿玛怀里钻出来,鼓着胖脸,昂首挺胸地走回来自己的小桌,脑袋碰脑袋凑在一起杀气腾腾,一副要代表阿玛打八叔手板的气势汹汹。
真是“孩子不能偷懒长辈也不能偷懒”的孩子气。大阿哥弘晖和妹妹弟弟们对视一眼,再看阿玛已经在专心批复折子,一眨眼,无声一笑。
熄灯时间临近,今晚上的折子都处理完,小太监们提着红娟灯笼,哥哥姐姐们穿披风准备要离开,福沛却抓住阿玛的胳膊掉在阿玛的身上,耍赖:“阿玛,阿玛,杭州军提督的折子说,以前八旗官员兵丁内,酗酒不肖之徒日增。许多官兵由于沉湎于嗜酒之中,以至萎靡不振,容貌肥胖改常,轻生破产者甚众,肆行妄为者比日可见。现在天天拉练好多了,阿玛,嗜酒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四爷已经知道,福沛是不舍得离开,一把抱起来他胖嘟嘟的小身子笑道:“这个事情呀,需要好生研究。阿玛想一想呀,可能是,喝醉了,装钱的荷包被人骗了?”
“阿玛!儿子知道呀。”福沛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灵动活泼。“阿玛,他一定是喝醉了,荷包被骗了,还被人骗着按了手印,房子店铺都给低价卖了。”
“哦这样,很是合理。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十五阿哥弘昼头疼十九弟弟的闹腾,却也想和阿玛多待一会儿,大声道:“阿玛,儿子知道喝醉,会没有精神,第二天爬不起来。故而萎靡不振。可是‘容貌肥胖或瘦弱改常’,儿子不明白,喝醉改变容貌吗?”
十四阿哥弘历抢答:“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喝醉了,不去训练,肠胃好吃得多会导致肥胖,肠胃不好吃得少会导致瘦弱。过肥,过瘦,容貌和正常人就不一样了呀。”
弘历和弘昼一起炫耀地仰脸,一样修身的蓝色长袍前后绣着大团花,同色腰带束腰,小小少年稳稳站着,隐隐有眼若秋水、面泛桃花、风流倜傥的潜质。
其他孩子们纷纷议论着,怎么保证这段时间的整顿成果,裁减官兵如何实施。四爷感叹:“八旗子弟有的那种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已原日渐淡化,要恢复,慢慢来。”含笑听着福沛拽着自己的衣服哼哼:“阿玛,他们偷懒不训练要严格考试呀。阿玛,儿子还有一个问题。康熙六十年初,山东贩卖私盐者有人劫掠村落,率党横行,阻塞南北通道。地方官捕获一百五十多人。可是二月初一日,山东巡抚李树德疏报说,山东有谋反。后来查实了,只是大盗。阿玛,清流官员读书好为什么不聪明啊?”
咳咳。
四爷捏捏儿子的胖脸颊:“你看窗外的菊花,有不同的品种,每一个品种都有长得好,长得不大好的,是不是?”
福沛转脸望着窗外,明明看不见窗外花坛里的菊花,但他却好似懂了,迷迷糊糊地眨眼,突然脸红红地扑到阿玛的怀里:“阿玛,清流也是官员一种,清流读书好,和当官聪明不聪明不搭噶。朱轼老师说福沛读书好,原来读书和做官不搭噶呀。”
“是啊。对于读书人来说,读书大多是为了科举做一个官,这是能做官的方法途径之一呀。”
“可是儿子不需要考科举呀。那阿玛,儿子还需要读书吗?”
四爷微笑,福沛刚要惊喜……
“需要!”身边的弘晨大声喊一嗓子,示意他看八哥的方向,八哥要竖眉毛了。吓得福沛朝阿玛怀里一躲:八哥最会抓他偷懒。
八阿哥弘曦扬扬眉,高傲地仰着下巴。其他兄弟姐妹:果然懒人自有懒人磨。
“十九弟弟,你不好好读书,能看懂诗词歌赋字画吗?”二公主大声取笑。福沛转脸撒娇:“二姐姐,弟弟查字典能看得懂,字儿都认识,阿玛的画儿也能看懂。”
“十九弟弟最乖。”八阿哥弘曦摸着下巴,眼睛斜着十八阿哥。
弘晨赶紧端正脸认真道:“八哥,弟弟也有认真读书。”大公主小糯米看看手腕上腕表时间,又是心疼弟弟们依赖阿玛的模样,不忍地劝说:“马上熄灯时间了哦,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有。”十公主小布丁冲到阿玛的身边,抱着阿玛的另外一只胳膊,仰着脸蛋儿撒娇:“阿玛,等冬至了河面结冰,要一起玩啊。”
“好。”四爷用力抱住福沛闹腾的胖身体,对女儿承诺道:“等四九城下第一场雪,阿玛带着你们去西山看雪,好不好?”
“好哦!”
孩子们欢呼起来,十五公主福宜小跑到阿玛的身边,脸蛋儿红红的:“阿玛,还要画画儿呀,都穿红色的羽缎衣服毛茸茸的好看呀。”
“好”四爷很高兴女儿也有扮装的爱好。“要穿什么衣服,吩咐嬷嬷宫女提前准备好。”
“好哦!”
这下子,孩子们都蹦跳起来了。年龄小的儿女俱是一身滚毛边的朱红冬衣,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好似跳动着的火焰夜空中的繁星明亮耀眼。四爷看着,眼里浮现慈爱,笑容舒展开朗。
熄灯的锣鼓声响起,依依不舍的孩子们在太监嬷嬷的护持下站好,准备给阿玛行礼。六阿哥弘曈忽然问道:“阿玛,梅文鼎老师病逝了。新的数学老师还没定下来,这两天的数学课都有明安图兼职。阿玛,明安图能一直做数学老师吗?”
“我喜欢嗷嘎老师。”弘历脱口而出。
“我喜欢梅瑴成、何国宗老师。”福宜对两个哥哥挥舞小拳头,气鼓鼓脸。
“都说的挺好。”四爷的目光落在每一个提要求的儿女们身上,给予鼓励和肯定。再挨个看向其他儿女,提要求的个孩子也看向兄弟姐妹们。
二公主小米粒给十六妹妹拢着锦缎披风的带子,少女明媚的笑容好似春风拂面:“阿玛,女儿认为,梅瑴成、何国宗师承梅文鼎,适合做研究编书,不适合做老师。”
二女儿喜欢练武,不喜欢文人。四爷明了,笑着看向爱文的其他儿女。
公主麦麦双手捧着手炉交叠拢在胸前,仪态端正,笑容腼腆:“阿玛,虽然女儿喜欢梅瑴成、何国宗两位老师,但是女儿也认为,两位老师更适合编书。”
弘曈眼睛一亮:“阿玛,我们目前阅读的《西洋新法历书》,有汤若望编写,讲历法,即日、月和五大行星运动具体推算方法,并附有数表。但儿子多次发现其预报天象仍有很大误差。不若有梅瑴成、何国宗两人对《西洋新法历书》重新修改?”目光一转,瞅着十五妹妹笑。
福宜给六哥一个小鬼脸,接过来小太监手里的手炉捧着,感受暖暖的温度从指尖传到胳膊,细长宛若春天杨柳枝的黛眉舒展一挑:“阿玛,女儿也认为六哥的主意好。其他老师也一起吗?天文历法和数学关系很大。这两位老师对于几何数学并不精通,还挺排斥哦。”
弘历摸着下巴,目光闪闪:“那我们再找其他老师。这些年,我们的天文历法进步很大,有很多新知识。八旗学院编写的书不少,但没有统一著述。我们编一本厚厚的,再加上开普勒行星运动大定律和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天体力学作为理论指导……”一击掌。“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主意。阿玛,我们编写一本地球上历朝历代没有的天文历法书,永传后世。”
四爷不禁一乐。
其他的兄弟姐妹都乐呵。一屋子的太监嬷嬷也是忍禁不住低头抖着肩膀笑。
十四阿哥弘历,他就喜欢折腾什么“前所未有”的,“永传后世”的,噗嗤,哈哈哈。
弘历气恼地挨个瞪一眼,口中撒娇地喊着:“阿玛,大哥。”
四爷给弘晖一个眼神,弘晖安慰弟弟:“好。这件事,我们明天商量具体安排。弟弟妹妹们若有空,报名参加校订。编书的过程,也是办差学习的过程哦。”
“嗷!我们也办差了嗷!”几个孩子一蹦尺高。“嗷,大哥,我先报名。”福宜反应最快,小跑两步到大哥身边,一只手抱着手炉,一只手拉着大哥的衣服撒娇。
弘晖自然答应,领着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个不停的弟弟妹妹们离开,步伐轻快。
因为工部和礼部给成家皇子选的府邸位置还没定下来,定下来还要装修,因此弘晖、弘暖等等年长哥哥和弟弟妹妹们一样住在宫里。
护送弟弟妹妹回去东所,南所、西所。他们各回各自的小院。弘晖进来前书房,正要去洗漱,大福晋搭着宫女的手进来,福身行礼,目光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弘晖:“福晋有事?”
“有。”大福晋一转身,捧着一个宫女托盘里的奶汤端给他,语笑嫣然:“爷,八十二也去永寿宫了,要和她二十一姑姑,与皇上一起住。”
弘晖接过来,一仰脖子喝完,望着福晋一眨眼:“爷知道了。……”阿玛答应了二十一妹妹,他和其他人都以为今晚上阿玛会去栩坤宫,没想到年妃会做人,年妃送二十一妹妹去了永寿宫,然后额涅“体贴”地将八十二也给抱去了。
“爷?”大福晋目光幽幽地望着夫婿,颇有独守闺房十八载的幽怨。
弘晖:“……爷想起来了。”弘晖瞅着福晋眼里那抹“你明明答应了今晚上去后院,却还歇息在书房”的愤怒,咳嗽一声,笑道:“爷忘记了,多亏福晋提醒。”发现福晋故意板着脸,弘晖放下汤碗在托盘里,伸开双臂抱住福晋轻轻地摇着她。
大福晋:“……”
大福晋慢慢地脸红了,红晕朝脖子蔓延。
四爷洗漱沐浴后,还是自己睡。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陪着孩子们打拳去永寿宫和一家人用早膳,回来养心殿的路上,思虑着自家孩子们日渐长大,已是快冬至节登基有个月了,再这样日日忙碌顾不上家庭,对孩子们亦是不好,更有弘晖弘时等要开始学着办差见面更少,便叫小太监唤来张廷玉来,想好好与他问个对策。
张廷玉来得倒是快,四爷刚散步回来。张廷玉听完四爷的疑虑,提议道:“无逸斋这般混着学习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来皇上约束的不是太松,二来也是管束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紧。如今可以逐渐更管理严格些,在乾清宫内设一个学堂,正好也方便和太上皇亲近学习。”
四爷略沉吟,兴奋地一击掌:“这是一个好主意。学堂设在乾清宫,和汗阿玛亲近。”
上辈子四爷也曾在乾清宫设一个上书房,皇子、皇孙、曾皇孙都在里面读书。距离养心殿近,挨着南书房,位于康熙住过的乾清宫,四爷认为这个地方很能要孩子们定心。
踱步沉吟,四爷一边琢磨一边念叨:“无逸斋目前的教学情况,汗阿玛精心,经常去看看。老师们按时上课用心教导,孩子们偶尔逃学,功课也没落下。若是在乾清宫再设一个学堂?所有办差阿哥格格都去进修,地方怎么安排?且南书房文臣进进出出,女孩子也不方便,……”
张廷玉听得心蹦蹦跳:乾清宫学堂,公主郡主们还来进学?!乾清宫学堂选拔优秀成年皇阿哥,有可能的未来继承人,有太上皇和皇上专门教导帝王之术!
可他刚要张嘴劝说,硬生生地忍住了。他知道,皇上根本没有男女之别的念头。
张廷玉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人面前有这样不专注的神色,四爷说完片刻,他犹自怔怔出神,仿佛在思味什么难言之事一般。四爷不觉诧异,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衡臣。”
他须臾才回过神来,面颊有浅浅的潮红之色,掩饰着迟疑道:“微臣有件事思虑良久,一直不敢确认是否要告知皇上?”
四爷见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哑声道:“你只管说,是不是朝堂有什么不好的大事?”
张廷玉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他略停一停,道:“刑部查山东巡抚蒋陈锡,加上江苏巡抚吴存礼的案子,目前朝中有一股声音,说不是其他地方省份的银库粮库都查一查。”
四爷几乎有瞬间差点没控制住笑出来,仿佛一只鲨鱼被人用力扔到了陆地,又遽然跳到了海里,那种无可言喻的欢喜。良久他醒神过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你不是诓朕吧?他们主动要朕派人去查?”
张廷玉摇头道:“微臣在朝中多年,这点消息还是有的。”他依旧是那副迟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皇上莫要着急为好。”
四爷旋即明白,张廷玉已然猜到,这可能是自己派人布置出来的风向。他担心自己着急露出来要真查的消息,地方省份都开始做假账严防死守。
安静中,小太监通报,得到允许后领着进来李绂进来,行礼后李绂听张廷玉说了,很是支持在乾清宫开学堂,听到查各省份银库粮库,蹙眉凝神道:“皇上登基不久,朝中诸人立场难分。若放出消息说各地方省份都严查,只怕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四爷斜他一眼只不说话,径自品着普洱,把本就苦涩的茶品得苦意更深。张廷玉微微变了脸色,道:“李兄这话错了,所言是兵行险招,究竟是严查地方省份账目要紧,还是分清官员站队要紧!”
张廷玉这话说得急,连一向温良斯文的神色也见厉色。李绂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四爷缓缓品着普洱,苦涩的茶香如冬日之风,带着殿外漏进的几缕花香浓郁。“都是朕的臣工,朕向来一样对待。只是分出立场也自然要紧,否则立场不分,岂非如置身悬崖。但若要以整顿吏治为条件,朕是万万不能的。其实要分这立场,实在也不必牵扯上吏治。”他的唇角轻扬起愉悦的弧度,“朕自有打算。”
这一日天气甚好,初冬午后的热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冷的气息与冬日盛开的花朵才有的清香馥郁的冷冽芳香。四爷换过一身蓝色纹样缎面镶边淡粉色花卉纹样锦缎圆领袍,整个人似裹在一团锦绣鲜活生命中,领口处亦只绣了四团精致的楼阁风景,配金色底子五彩楼阁人物风景纹样缎面腰带,淡青色裤子,头上戴着一顶东珠淡粉色锦缎暖帽,清新宛若,直如江南新柳的第一颗芽孢,临春初绽。
乾清宫西暖阁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胤祉、胤禄等皇叔,梅瑴成、何国宗等文人陪着康熙在说话。
康熙的神气清爽了许多,其余人亦只一身石青色或者藏青色棉袍配着滚毛边,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也难怪众人高兴,胤祚身体稳了,编书加乾清宫学堂的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想要讨康熙欢心加讨要差事。
四爷“啪啪”打着马蹄袖打千儿,笑道:“汗阿玛的气色越发好了。”
康熙忙叫他起来,笑着向在皇上进来时候早早站起行礼的众人道:“瞧瞧你们皇上穿的,朕早说了他多少次了当皇帝要穿的威严,他还是一团孩子气爱臭美。”
诚亲王胤祉笑容满面望着皇上道:“原来淡粉色也能穿的精致贵气。皇上这身衣服通体浸出淡而温雅的暖意。汗阿玛,儿子居然想起来第一次和福晋十指相扣的那个春天。”他偷瞄四爷我两眼,微有诧异之色,“是不是皇后娘娘做的衣服?”
四爷咳嗽一声,白了胤祉一眼,已经厚脸皮地在康熙对面坐下来。康熙的目光亦落在他身上,取笑道:“胤禛啊,昨儿你皇额涅将朕收藏的素色好料子都划拉走了,说给你做衣服。”
四爷扬眉一笑,白净的面颊上蔓上得意之色,声如清泉朗朗:“皇额涅说,儿子穿素色也是精神。”
!!!众人几乎不能相信,胤祉惊讶道:“皇上,皇额涅又要打扮你了?”
四爷小小矜持,越发得意,马蹄袖微微举起要胤祉几乎能看清金线纹路,谦虚道:“是皇额涅的心意,为人子的唯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