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去隆宗门通报怡亲王。胤祥大步流星地朝养心殿走。
养心殿是一座小小的院子,对比巍峨气派的太和殿,精致威严的乾清宫、慈宁宫、宁寿宫,养心殿,是紫禁城中的城、皇宫中的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出自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以此来修心养性。位于乾清宫西北方位,距离南书房、“御门听政”乾清门不远,方便上早朝、处理朝政;又距离后宫近,不耽误家庭生活。
他从隆宗门走过长长的大理石甬道,拐过西华门向西,便是一条长街夹道,迎面一座琉璃随墙门遵义门。进来遵义门直走几步,一座正朝南开的门,便是正对养心殿膳房和侍卫值班房所在的养心门。院子里古松苍柏高大茂密,枝叶探出墙来,满汉两个文字的匾额高挂门上,朱漆红木的正门、左右侧门,以及门口两个威风凛凛的鎏金铜狮,铜狮边新装修的“落地路灯”。
门口两个小侍卫打千儿行礼,胤祥点头含笑,从侧门跨过门槛,迎面便是一座镶嵌在汉白玉石基座之的八龙圆形大玉璧屏风,从屏风中间的圆形孔洞,正好看见皇上四哥今天穿的袍服的黑色团龙刺绣,恰是九龙。
胤祥眉眼一起笑了开来。自从皇上正式搬到养心殿,人都传说进门能看见九龙,是好兆头呢。
绕过屏风,一眼便在一众站班小太监中,看到皇上和张廷玉观赏西暖阁梅花的身影,胤祥几步上前,“啪啪”打着马蹄袖行礼,朗声道:“给皇上请安。”张廷玉在他到来的时候便站到一边默默行礼,四爷扶他起来,笑道:“胤祥,你来的正好,朕正和衡臣看院子。”
胤祥打量周围环境,略兴奋地问:“皇上,您住了几天可方便吗?养心殿装修,还有什么地方要添补的吗?”
四爷无奈地笑:“有。你生怕冬天住在园子里冷,急哄哄地要搬进来,现在里头需要增补的多了去了。”
胤祥便笑:“皇上,您想要什么,尽管和臣弟说。”
“来来来。朕和你说说,衡臣也来听听。”四爷拉着胤祥,先到西暖阁外指着红木围墙:“这里加木板围墙高度正好,既不遮挡视线,使得室内光线明亮,又能很好地保证西暖阁开窗的。朕最喜欢的就是这间书房。小小巧巧一间,冬有暖炕,夏有凉席。坐在炕上,读书写字之余,还可闻窗外的四季花香。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还有书房里的摆设,胤祥一定是和朕心有灵犀一点通也!炕上雕漆条案一张,上设淳化阁帖等书籍、青玉兽耳双环扁瓶、青花白地铜口梅花瓶、木根鹤鹿仙山等陈设,还有红漆琴匣一件,内盛明洞天仙籁琴一张……”
“胤祥在正殿给朕一个如此美丽的私密地方,附带一个小园林,朕真不知道怎么夸你。最要朕惊喜的是,琴套、琴桌、琴垫的制作,琴套用“织造处织宋锦”,俱用紫色,不画花卉,将琴名绣在套上,真雅致也!……”
“再有西暖阁里用屏风隔开数间,朕和大臣们商议事情的一间,用的是似门的固定屏风,保障屋里私密。”
“还有东暖阁。东暖阁,作为朕的休息间,灯光、桌椅、色彩……布置的非常合朕心意也!朕都没想到的细节,胤祥都想到了!”
胤祥没想到迎来一顿夸夸夸,听得心花怒放,极力克制自己要谦虚,嘴上说着:“都是皇上的设计好,造办处首领赵昌领着诸人用心,……”却是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挑:用心被看见,付出被认可,成果被赞赏,胤祥心里美的冒泡泡。
四爷一看弟弟高兴,自己更高兴。拉着他大步进来高悬御笔“中正仁和”匾的正厅明间,指着盘龙藻井、宝座、御案,宝座后面的书架……用数座屏风分隔半敞开式的整个前殿,本就清亮的眼睛好似发光,面带惊喜。
“东西暖阁加上正厅,开间尺寸达36尺,昨儿汗阿玛来看后说,比太庙和太和殿的开间还宽。显得亮堂,光线足。朕听说整个养心殿的取暖,光线,胤祥都亲自体验过。胤祥啊,朕要怎么赏赐你好?你的宅子装修怎么样了?”
“回皇上,臣的宅子刚决定好设计稿。”胤祥心头一跳,偷瞄身边的张廷玉。他极力瞒着,装修新宅、搬家,都是悄悄的。
正亲身体验皇上怎么宠爱怡亲王,张廷玉正震撼那,面对一群太监低头忍笑的架势,发挥最好的面部功夫控制表情,与有荣焉地恭敬一笑:王爷,您就当臣是木头柱子。
胤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偷瞄四哥。
四爷心满意足地炫耀赞美一顿十三弟的好儿,环视一圈自己的新住处,和记忆里的养心殿一样,又不一样的地方。恍惚间是自己和肱骨大臣们在这里的十三年时光,曾经的人、曾经物、曾经事,即便有一些给自己留下痛苦的回忆,也在不复往昔的遗憾中越发沁香。
四爷一转脸,看着年轻健朗的十三弟,这才想起来正事,好似分享糖果给弟弟一般的欢喜语气:“胤祥,刚衡臣送来奏折制度章程,你也来看看。”
四爷对山东登州李元龙的批示送达下去,第一个跳起来的是诚亲王胤祉。
无缘无故的,调自己的亲信谢赐履离开山东,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啊。皇上四弟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收银子的事情了。
胤祉拔腿就要去找皇上四弟说清楚,跑到府邸门口,脚步顿住了。他到底是不敢这个时候去见皇上,思及皇上见到自己可能会有的冷脸,他缩缩脖子,骑车去了老九胤禟府上。
胤禟曾经收了吴存礼五千两银子的礼,还给户部五万两银子。这些天也是躲着不敢见皇上。
胤祉到了胤禟府上,守门小厮殷勤地给通报,胤禟迎接出来,拉着他的手大步进去书房,跨进门槛便是神神秘秘地问:“是不是你也被牵扯出来了?”
胤祉一愣:“你猜到了?”
“还用猜?看你脸色就知道了。”胤禟上下打量这个书生三哥,浑身上下压抑的古怪气息,好似愤怒,憋屈,还有点理屈。“你想做什么?”
“我……”胤祉词穷。嘴巴一张一合的,好一会儿,在胤禟等得着急的时候,憋出来一句:“山东登州知府李元龙,他的父亲和我有交情。他的同族李树德,做过山东巡抚,修订傅山先生的医书,我……”
胤禟白眼一翻:“你没想到,四哥会做皇帝。做了皇帝了,还能查的这么细。你说天底下当官的,哪个不是为了财?极少数几个为了名吧。这么多人拿国库的银子,我们做皇子的,收了一点银子,不是应该的孝敬?怕的什么?可就是怕呀。”
“你怎么知道我收了银子?”胤祉惊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害怕?
“我前些天,就你的心情。”胤禟撇撇嘴。“遇到我们四哥,能怎么办?反正四哥之前也管着我们严格。”
胤祉张嘴要反驳,他想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皇上三哥。我是哥哥。说不出来。
胤禟替他说下去:“你可别认为,你是哥哥,就怎么着了啊?”胤禟黑胖脸上的小眼睛斜着胤祉。“你看大哥?二哥?弘昱做直郡王了,大哥还是光头皇叔那。二哥还被圈禁着,弘曣、弘皙能出来郑家庄参加祭祀大朝会,可还没有差事,还不能随意出来那。”
胤祉顿时气得脸发红,抬手给胤禵脑门一巴掌。
“胡说什么!呸呸呸!”胤祉很是生气。“大哥和二哥,是汗阿玛罚的!要不是皇上重情义,他们的孩子哪里能封王?”
胤禟不想和这个文人矫情的三哥多说,哼哼道:“我不管你拿了多少银子,反正你看着捐给户部就是。你手里有银子,我知道。还有啊。十三弟最近怪怪的。我听福晋说,十三弟妹好像在准备搬家?搬到哪里去?你有消息吗?”
“……什么搬家?我哪里有消息?”胤祉翻白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注这些?你什么时间去见皇上?我们一起去。”
“我……我不敢。”胤禟瞬间气势都焉巴巴了,哼哧哼哧的语气复杂。“反正我是贝子,不是必须去参加朝会。三哥,你不一样。你可是亲王”
“我!”
胤祉又犯难了。
他是真怕面对皇上四弟那双清澈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说自己也不缺银子,当初为什么手残要收下李元龙的银子和宅子那!真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九弟,封王的事情,暂时你不要着急。估计要等下一波。皇上只册封了六弟和十三弟、三个侄子。后面的兄弟都没封。不说你和十弟,十六弟,十七弟,二十四弟,他能不封王?皇后娘娘还没册封那。”
这倒……也是。胤禟抿了抿唇。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明明自己、十弟,和四哥都是亲近的。可……。
那天在畅春园无名居发生的一切,他至今都不敢去回想。
胤禟低头嘀咕一声:“你是省心了,世子都定了。”
“我哪里省心了?我最近很烦你知道吗?”胤祉是真烦,否则他不会和关系不熟悉的胤禟诉说。他揪着保养起来的八字胡,苦笑连连:“弘晟啊,自从弘皙能出来郑家庄,他就心思活了,我一直劝说他,他……就是拧巴,放不下弘皙。”
胤禟有点懵。
抬头看着三哥。
顿时又有点优越感了。
“三哥,我闺女是不用担心的,三丫头有孕了,我马上要做外公了。其他还没指婚的,有皇上疼侄女儿那。我就担心儿子们的指婚。……也不知道,下一个太监总管是谁。”
胤禟是兄弟中和太监们处得最好的一个。以前,除了胤禩,就是他在宫里有很多眼线,喜好打听康熙的一举一动。
胤祉摇头:“你的这些举动,还是停了吧。”汗阿玛能容忍你瞎折腾,你看皇上以前治家严格的性子?
胤禟一眨眼,看懂了三哥眼里的意味,无端端地打一个寒战。自己敢在四哥家里按眼线吗!不敢!可现在皇宫就是四哥的家了啊!刚入冬的天气,他穿的暖和,但光是一个想法,就要他冷的冻得成冰棍。
这次吴存礼的事情中,被爆出来受贿的,可不光是官员,还有康熙的太监们。赵昌、魏珠这些康熙得用的太监管事,和皇子、官员有联系,互相利用着。只康熙还活着,皇上当然不会狠罚。但是太监总管的人选嘛,总是有影响的。
“我听说,皇上要在汗阿玛用惯的管事里选太监总管。赵昌、魏珠都盯着那。你们都放心,我和他们的来往都少了。汗阿玛越发重用李德全,估计就是看重李德全拿银子有分寸。哎,我有点想八哥十四弟了。他们……不知道见到萧永藻这些人去了皇陵,什么感受?搭伴儿也好,都熟悉,有个说话的。”
门廊上挂着的鸟笼里的鹦鹉跳着叫着“哥哥……”他碎碎念叨,胤祉听了,无端的心里一酸。
转头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中午鸡蛋黄的太阳暖融融地落在身上,又要他不由地心生希望。
这希望,是胤禩、胤禵,更是自己这个唯一年长于皇上的哥哥的未来。
四弟。
皇上。
诚亲王胤祉临告辞,听到胤禟“关心”地问:“三哥,蒋陈锡也是一代书画圣手文豪大家呀,他和你,没有关系吧?”
胤祉跨过门槛的那条腿一软,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脸色白的,好似胤禟书房里挂的一副蒋延锡的画儿《鸾鸟图》留白。
皇上的几道命令,要朝野上下惊了慌了,李元龙贪污、谢赐履调回京都是小事,关键是原山东巡抚蒋陈锡啊!那位已经去世的蒋陈锡啊,蒋陈锡贪污的数字太大了!大到出格大到他们也愤怒了!
还有皇上,皇上会怎么操办呢?以往皇上经手的贪污案,对于去世的官员贪污,其家人都被勒命清算家产还银子,这次呢?皇上就是性子变得温和了,能容得下这样大的贪污案?
正好奏折制度颁布,官员们纷纷上折子直接送给皇上。凡是和蒋陈锡有关系的,都害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蒋家在官场的人都在找关系托门路试图求情。
乾清宫里,太上皇再次迎来各方老头子喝茶品菜赏花听戏。
后宫里,福晋命妇们凡是有资格进宫的,陆陆续续的,都来了。求老一辈妃嫔,新一辈妃嫔。
四爷以前潜邸里的管家、侍卫首领等人,都被很多人找。皇亲国戚皇叔皇姑们、皇子皇女们收到消息,俱是沉默。
养心殿里,四爷午休起来,和孩子们一起用了晚膳,散步的时候,听苏培盛说赵昌又来求见,便宣。
赵昌住在太监宫女嬷嬷们的集体住处景山宅子。他焦急等候皇上的答复,生怕皇上今天还是没有时间见他。当他听干儿子慌张跑来说,皇上宣他。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地上,双腿发软。赵昌焦急去见皇上,可他越着急越是出错,还急需要去趟更衣间。皇上可是最爱干净的人,太监更衣又不方便,他急得又洗了个澡,才匆忙进宫跑来养心殿。
从午门直奔养心殿。两边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蜿蜒望不见底。赵昌第一次发现皇宫真大,皇宫里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他跑了约一炷香的时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御笔亲书的满汉三个赤金大字:养心门。
赵昌看时,见皇上头戴软纱瓜皮帽,身穿蓝色暗花纱便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便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蓝色靴,三五个小孩子相伴着蹴毽子。
小孩子一边鼓掌一边喊着:“皇伯父/皇叔父/阿玛!里和,外拐,飘洋,过海,一锅底,二锅盖,三酒盅,四牙筷,五钉锤,……十打花。”
皇上听到每个音节时用正脚各踢一下,唱“和”时用反脚向内踢一下,唱“拐”时用反脚向外踢一下,唱“海”时打一个跳。循环反复,……。
欢呼跳跃的,好不热闹。周围的小太监、侍卫,都来鼓掌围观,渐渐的跟着数数:“30、31、32、……”
雄鸡的毛做的毽子在空中飞舞,宛若流星划过天空,皇上踢得很是开心的样子,毽子腾空跃起,好似能踢到几百次甚至上千次而毽不落地。
赵昌思及这一个多月观察皇上,瞧着皇上玩得忘乎所以的架势,恍惚间好似看到儿时胖嘟嘟的四爷。皇上小时候看着康熙,从来不是仰视。如今看孩子们,也不是俯视。好像有一种不一样的放松舒展,或者说尽情享受任何时光的童心慵懒。
康熙总是说:“你们皇上啊,带着孩子们玩,每次都变成孩子们陪着他玩。”
赵昌忠厚的脸堂上,露出来一抹怀念的笑。那时候,康熙年轻,自己也年轻,整个宫里奴才们面对堪堪养住的几个小主子,当成宝贝疙瘩地护着。
那边孩子们数到五十一,皇上可能是看见他了。停了动作,对孩子们道:“时间。”
刷!
一群孩子迈开小短腿一哄而散。
“皇伯父/皇叔父/阿玛/皇上!我们晚上再一起玩啊。”
“晚上一起玩。”皇上愉快地答应着,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毛巾,擦擦手,目光看向赵昌道:“赵昌,跟着朕来。”抬脚朝西暖阁的小书房走去。
赵昌行礼:“嗻。”
赵昌跟在皇上的身后,进来小书房,跪候在一边待四个小太监伺候皇上洗漱净手,整理服饰,待皇上盘做到炕上,一边翻阅小炕几上摊开的书本,一边随意地问:“知道朕找你来的原因?”
赵昌“砰砰”磕头:“奴才该死。是奴才不知分寸。”
“哦”
赵昌脸上肌肉一颤,上下牙齿咯吱咯吱响,额头上的疼痛告诉他,面前的帝王对苦肉计不会有一丝动容。
四爷悠闲地翻书。
一时小小的书房里,静的只有翻书的声音。就连太阳光从窗外探进来,透过蓝色漆纱,落在翻书的人身上,映衬着他俊朗立体的侧脸线条冷峻又柔和,但也是静静的。
一滴汗从额头掉在面前的青色地砖上,赵昌稍稍抬头,说不清是泪水汗水交杂的苦涩朦胧视线里,修长十指骨骼分明如上好的古玉莹润,绣着海水江崖的马蹄袖,手腕处松松挽起,简洁略带华美,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散漫,就像参加完豪华夜宴后刚刚将大礼服随手扔掉的王子。
是王子的朝气磅礴。不是做了祖父的老气。赵昌偷偷观察皇上,亲眼所见比他这些日子的多方打探,更为要他震惊。
皇上,有一双乌黑明亮年轻的眼睛。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柔和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赵昌用力地眨眨眼,试图要自己摆脱皇上的气氛控制,保持头脑清醒。可他知道,皇上渐渐沉浸去书本的世界。而自己再不说话,就要失去唯一的活命机会。
他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一滴一滴吧嗒吧嗒掉在地砖上,在刚刚磕头的血迹上,晕染开一片水迹。
“皇上,奴才有罪。皇上,奴才要告发八爷和九爷。之前,八爷和九爷一直通过奴才,获取宫里的消息……”
舌头和嘴巴不是自己的,好似是机械的,又好似是属于炕上端坐的帝王的,赵昌不想说,却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
可能话一出口了,底线打破了,其他的,也都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赵昌哭着,什么都说了。
他哭着一脸泪,发现皇上还在看书,好似没有听见的样子,白皙沉静的眉眼间闪动着书本智慧的愉悦。
“……皇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发现一件事,有关魏珠。”赵昌一咬牙,出卖了胤禩和胤禟,接着出卖同行魏珠。“皇上,自从皇上登基,魏珠看似老实不争,其实他要他的家族都搬迁到皇陵附近。他和太上皇表忠心要世代护佑皇家守陵。其实是听算命的说皇陵附近风水最好,有龙脉之气,连接上就能要家族再上一层。皇上,奴才知道,皇陵附近的村庄布局都有讲究,怎能随便再建设一个村子?皇上,魏珠这是要破坏皇陵风水啊皇上。”
最后一声“皇上”出口,赵昌气喘吁吁地瘫软在地上,好似一摊软泥,初冬天半上冻的软泥,庞大的一摊。
四爷手捻一片红枫叶夹在书页上,转头看他。
康熙幼年时非常孤独,父亲顺治帝早年因病逝世,疼爱他的母亲佟佳氏不久也过世了。孝庄太皇太后保护照顾他,却也力图把他给培养成大清合格的接班人,免不了严苛对待。
跟在康熙身边的哈哈珠子、侍卫、内务府奴才、小太监、嬷嬷宫女,陪伴康熙长大,逗着康熙高兴,康熙都拿他们当半个家人亲近。
由于他是在二十几岁才净身做太监的,因此他和老百姓想象中的太监形象不太一样,他长有胡须需要天天刮干净,身材魁梧。他的一生充满故事色彩,是四次考秀才不利愤而阉割并且成功做到高位的太监。
赵昌异常聪明。专门揣摩康熙的心理,他很了解康熙的喜好。当时的耶稣会士冯秉对赵昌的评论:“当他初到皇帝身边时,便是宫中业绩最佳者之一。”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也可印证,康熙接见外国使臣时略略多看了一眼朝贡的□□,赵昌暗暗留心,令人制作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华贵□□送给康熙,圣心甚悦。
赵昌先是做传达圣旨的职务,类似四爷目前的传旨小太监。这是光明正大结交大臣、收红包的机会。这也是赵昌在权力殿堂的敲门金砖,朝中很多大臣都因此和他交情颇深。且赵昌很早便充当了康熙和“老西洋人”耶稣会士之间的联络人,参与了一系列与天主教教会有关的重大历史事件。
到了康熙中期,赵昌被委任为内务府造办处总管,主管养心殿造办处。造办处主要生产皇家笔墨纸砚桌椅等等用具,里面的油水不可谓不大。
赵昌老家的家族,地位类比进士书香知府门第。赵昌富得流油,田地近六十顷,京城房屋近六百间,其他金银珠宝,稀奇珍玩无法细数。
此时此刻,赵昌趴伏在地砖上,等候皇上宣判生死。
“抬头。”
赵昌哆嗦着抬头:“皇上……”赵昌呜呜地哭着。
他的皇上不说话。深邃的眼眸注视着你,眼中带着难以摸透的复杂。剑眉微皱,薄唇抿了抿,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他的皇上指着梅花窗户上的梅纹窗纱说:“赵昌,你督造研究的漆纱,很好。正反面皆有相同图案装饰,完全透气透光,精美异常。朕了解道,这窗纱由纱芯层、纸样层、贴金层、打底层、晕染层和勾线层六层组成,保证坚韧耐用,乃是前所未有。”
漆纱再美,也没有皇上的一根手指美。赵昌哭得更悲切,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到嘴巴里,脖子上,和那一年他第四次考秀才不中要投河自尽却没死成的浅浅小河流。
“皇上,是奴才鬼迷心窍,是奴才自作聪明,罪该万死。”他“啪啪”地打自己的脸,脸很快高高肿起。他为什么要打探皇上行踪,他老老实实的,说不定今天皇上就是宣布他做太监总管了。皇上最是记得人好的人啊。
“皇上……奴才该死!皇上,求皇上饶奴才一命。皇上……”赵昌一生自负,真正死到临头,他才发现,他原来也是怕死的。这要他宛若一只泄了气的肉球,整个人的精神气都瘫软下来。
“起来吧。这处书房外有几棵梅树,你们怡亲王特意让它与庭院相通,以便朕欣赏梅花。在这高墙大院内,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每天都要与大臣,乃至妃嫔斗智斗勇,朕呀,也渴望能在“斗”的闲暇中找寻到一丝闲适,有一处隐秘的休闲之地。”
他的皇上似乎是感慨,似乎是因为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头有这一个小书房而自得其乐,赵昌哭得伤心,真伤透了心。
孤家寡人啊。
当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坐拥江山君临天下,身处天底下最尊贵建筑三宫六院的皇帝,是天底下最孤独的人。
“皇上……”赵昌哭着,嘴唇抖动,终是吐出来一句话:“皇上,皇上您是佛,您是天下人的老佛爷……”
赵昌说不下去,说了这半句,已经是莫大的逾越了。他只能哭,不停地哭。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面临死罪的恐惧,只有无尽的悲哀和伤痛。他哭得更凶了。
太上皇一生寄情山水,喜欢游玩,就是不喜欢呆在这皇宫。可太上皇接受了现实,选择了宽仁慈爱。如今皇上却在这皇宫中,找到一份,小小的,“乐趣”吗?皇上打小儿就是顽皮骄傲的,在泥泞里也仰头望着月亮,皇上和太上皇接受泥泞的宽仁慈悲不一样。
“皇上,仰着头累。躺着,舒服。”赵昌哭得不能自已。
四爷沉默良久,见赵昌眼中也有痛苦之色,他抽噎着低声说:“以后皇上是天下人的老佛爷,皇上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四爷轻轻一笑,凄微道:“起来吧。朕饶你一命。”
“皇上!”他猛地抬头望向皇上,浑身那瘫软肉泥好似活了过来痉挛地颤抖,身体伏地,再次“砰砰”磕头,哭叹道:“皇上!奴才余生积攒功德,只求,下辈子,伺候您!”
四爷望向窗外,天色阴阴欲雨。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冬季常见的狂风暴雨。幽幽叹息了一声,再无他话。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寒凉大雨激发了不少初冬萧瑟之气。四爷横卧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梅书哗哗作响。他心中烦乱不堪,却又奇异地平静,本来傍晚计划回去潜邸一趟,弘晖好容易才劝住了他:“万一潜邸的人见到阿玛冒雨回去都不安,岂不是要阿玛心疼?”
闭眼养神一会儿,见弘时满身是雨地跑了进来,慌乱道:“阿玛,阿玛犯病了!太医院刘声芳和叶桂都着急了。”
四爷一惊,一骨碌坐起问道:“他在府邸吗?”
弘时满身是水,从衣角淅沥滴落,散乱的头发粘成了几绺粘在雪白的脸上。他急得快要哭出来:“没有。阿玛今天下午突然想要钓鱼,现在在西花园。”
“你玛法知道了么?”
弘时咬着唇哭道:“玛法身体不适早早歇息了,都不敢去告诉玛法。阿玛喊着‘皇上’,大哥帮我照顾着,我骑马来找阿玛。”弘时口中的两个“阿玛”,听得四爷稀里糊涂的。弘时人也急得脸色发青。四爷心突突跳,急急地吩咐苏培盛:“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朕的披风来,我们去见西花园。”
四爷换过衣裳,冒雨赶到西花园,胤祚居住的碧琳馆前,正巧其他兄弟们也都到了。给皇上行礼后,一起大步流星地朝正殿走。四爷道:“你们都知道了?”“听孩子们下学说的。”胤祥一眼看见四哥身边的弘时,眉心一跳。四哥知道了六哥犯病,也知道六哥犯病的原因?
七皇叔胤祐皱眉道:“皇上,六哥一定会好起来的。弘时,你出来了,谁在里面照顾你阿玛?”
弘时正要说话,养心殿小太监王元勋撑着伞赶来,行礼道:“皇上,刚传来的消息,庆王福晋和十四贝子福晋在圣母皇太后宫里打起来了。”
四爷大惊失色:“拉住了么?”
王元勋摇头道:“传话的嬷嬷说打的很凶,大力嬷嬷强行拉开了还吵架呢。”
五皇叔胤祺扬眉奇道:“朝堂的事情纷纷,怎么她们倒先打了起来!”
四爷想起从前六弟妹和六弟因为喜欢互相吵闹的情形,亦是感慨不已,道:“又是一场大雨,冬天真要来了。”
胤祺道:“十四弟被圈禁,即便十四弟妹怎么闹腾也无有转机,却还要闹,真是夫妻情深。”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碧琳馆外树木森森,亭阁楼宇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内以游廊相连,并配有山石树木,本是要园林大家夸赞的“不对称美学”,此刻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的幽泣,格外悲凉凄厉。冷雨斜斜打到蓑衣上,即便打着伞也是无济于事。四爷身上一个激灵,转头叮嘱王元勋:“回去宫里,告诉皇后,这件事不要给太上皇和母后太上皇后知道。弘时,派人去吩咐膳房熬姜茶驱寒。”
王元勋领命转身跑走了。兄弟们面露着急,担心长辈们的身体。弘时着急地给身边小太监一个眼神,扶着父亲拾级而上。迎出来的正是四阿哥弘暖,他满面诧异顾不得行礼:“这么大的风雨,阿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四爷浅笑中带了一抹焦虑:“带我去见你六叔。”
弘暖见阿玛的神情便知拦不住,连忙到一侧扶着阿玛,劝说道:“阿玛,六叔一定会好起来的!”
四爷跟着两个孩子进去寝殿,除去蓑衣木屐进去里间,一眼看到众人围着那张大床,床上的胤祚脸烧的通红,眼神迷糊到好似不认识人了。屋里其他人见他进来,齐齐要行礼,四爷快速吩咐:“都安静。”大步上前,抱着胤祚在怀里,伸手一试他额头温度,眉心紧皱。
“六弟别怕。四哥在这里。”
胤祚脑袋被烧的迷迷糊糊的,人浑身热的发烫冒烟,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放在脑门上特别舒服,闻着熟悉的帝王独有龙涎香的味道,口中只喃喃着:“四哥……”“四哥在这里呢。”四爷哄着。“六弟,四哥给胤祥搬了家,还以为你今天知道了,去找四哥闹着那。你快好起来。四哥给你好处。”
刷!胤祥感受到兄弟们杀人的目光扑向自己,抿紧了唇强撑住没有低头,一副任杀任刮的倔强。
其他兄弟们不敢去瞪皇上四哥,只能继续瞪胤祥,因为他坚持的架势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四哥忒是偏心!胤祚却是真的脑袋不能动了,完全没听懂,动动脑袋在四哥手心里蹭蹭,继续呼喊着:“四哥……”神色间好似一个刚住进阿哥所的小孩子,无助迷茫愧疚疼痛恐惧,不知道能活多久。
“四哥在这里。”四爷在床头坐下来,抱着胤祚。弘晖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是一碗汤药。四爷笑道:“怎么你去熬夜?”弘晖一脸黑灰雨水的脸严肃:“叶桂太医说,六叔要喝亲人熬的药,有奇效。”
“这什么奇怪方子?弘时,你去换身干衣服。弘暖,你出去看看,要太监宫女嬷嬷们不要乱。五弟七弟……你们也喝碗姜汤暖一暖。”
四爷给胤祚调整身体方便用药,看着弘晖端着药碗,坐在绣墩上仔细地喂胤祚喝药。发现胤祚没有力气咽下去,便伸手硬扒开嘴巴示意弘晖硬灌。
眼眸里没有一丝温度。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皇上。兄弟们也顾不上愤怒胤祥搬家的事情。皇上疼胤祥,但这么多年,皇上对胤祚,那也是真心护着。这次,万一和圣母太上皇后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