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讬赖接连查到的,吴存礼管家王国玺,ta娘的忒机灵!他居然还留了账单!他到了刑部大牢见到刑具不用问全抖落了!王国玺开出的馈送清单,接受吴存礼贿赂的官员多达227人,这其中既有大学士、督抚等高官,也有康熙诸子、宫中太监等身边人。
为了结交这些实权人物,吴存礼可算是下了血本。据讬赖查到的统计,吴存礼馈送他人的银两数目高达443700余两,而馈送的官员更是遍布朝堂内外,就连以清廉著称的张鹏翮与已逝的李光地,也分别接受了吴存礼馈送的1000与2560两。
要知道,大清官员的俸禄一直不高。一个七品知县,俸禄只有45两银子,就是总督、巡抚等朝中大员,每年俸禄也不过150两至180两。
理论上来说,大清的生活花用也不高。普通人家一年20两银子。住在京城有奴仆的官员,一般过日子一年也就100两银子,一座四合院也才300两银子左右。还有衙门各种福利待遇、下面常规孝敬、火耗免税田地收租等等。但是,这样的收入,真是一个清官,够用却存不住大额银子。
而吴存礼随便送个礼就是44万多,贪腐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这个数字是触目惊心的。因为这只是送礼银子。吴家人的日常花用银子呢?
不过,虽然吴存礼花钱如流水,可送礼的效果却十分显著。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为吴存礼搭建出一层层关系网,以至于连自诩“总督、巡抚提督等一切事皆无敢隐匿者,如有隐匿,朕即知晓”的康熙,也在吴存礼的各种保护伞的蒙蔽下,评价吴存礼“居官好,亦有才干”。
能够靠着一本账单成功瞒过康熙,意味着吴存礼馈送礼金的行为,已然将满朝风云人物都牵扯了进去,而吴存礼账单更具爆炸性的信息,则是这本账单惊人的时间跨度。
从吴存礼在康熙年间做官开始,他便每年记录馈送清单,年年送礼年年记,一直记录到如今,日积月累下才有了这本将大清朝堂上下腐蚀个遍的超级账单,以杀伤力来说,那真是能引发新皇登基第一把火的热度。
满朝堂官员恐惧万分!都盯着活阎王皇上是不是要开始杀人抄家流亡子孙还债一条龙了。满天神佛保佑啊,活阎王·皇上真变了性格了吗?!
四爷压着火气,面对满大殿里,牵连其中,跪着求饶的诸位大臣,下了圣旨。
江苏巡抚吴存礼、相关关键人等革职押送刑部候审。
刑部尚书讬赖被革职,内阁学士宗室佛格,出任尚书。
命涉案之人:大学士萧永藻、尚书凯音布、陈元龙、刑部右侍郎周道新、原任侍郎穆尔泰、都统马三奇、石文英、副都统胡必图、谈巴、领侍卫内大臣宗室敬恒、散秩大臣伍格、巴渣尔、内务府总管董殿邦、李英贵、翰林院揆叙等,往马兰峪,护视陵寝。
原两江总督噶礼失察,从牢里提出来,同往马兰峪,护视陵寝。
得嘞!
“吴存礼”们钓名沽誉的皮被扒下来一层。
皇上只诛首恶。
朝堂小地震,下去一批,上来一批。而内务府缺了两个总管,暂时没有合适人选顶上,空着。
直隶总督赵弘燮病重不治身亡,四爷赏赐丧葬银子2000两,赐谥“肃敏”。原配吴氏,诰赠一品夫人。另,跳三级升直隶守道李维钧,为直隶总督。李维钧是谁的人?听说和年羹尧有关系?
年羹尧上疏,请求朝廷赈灾。四爷询问山西巡抚德音山西受灾的情况,德音回复山西没有灾害。等到田文镜从华山回到京城,进宫觐见,毫无保留地说出了山西受灾的情况。四爷嘉奖他直言无隐,令田文镜前去山西负责赈灾,即命他署理山西布政使。
八爷党·田文镜被破格提拔,也是跳了三级。
好嘛。面对皇上的惊人判决和任命,凡是自觉有面子能开口的,都想给去守灵官员求情,但谁也开不了口。无他,皇上处理的太、太温和了。温和的要他们不敢信了。皇上居然能对原八爷党的人也连升三级重用!
皇上真改性子了吗?还是温水煮青蛙慢火炖肉了呀?才是第一等大事。天天期待皇上变得仁慈体贴,虽然有人猜到皇上可能是顾着太上皇的面子,可活阎王·老虎皇上真吃回素了,吓得他们都不敢吱声了。
有幸还剩在朝堂的官员们矜矜业业地办差,好生表现。
就算是刚进京的六长公主,面对太上端嫔的哭诉,想要为叔叔董殿邦说情,也是为难的。
“董家虽然没有怎么照顾我,可好歹也是照顾了。”太上端嫔坐着抹眼泪。“我知道他犯了事,能不能交上受贿的银子,早点回来?”
“额涅,我也想帮忙说情。可是,皇上处理的已经很是仁慈了。只是罚去守皇陵,没有罚去刑部受审。”六长公主跟着抹眼泪。“我倒是心疼皇上,这样克制脾气。如果是以前,额涅我说出来不是吓唬您,今年菜市口的血河,就有董殿邦的。可能还要抄家!”
太上端嫔吓得脸发白。
“真……的?”
“我还骗您?”六长公主红了眼圈。“昨儿我见汗阿玛,汗阿玛还嘱咐我,这几天多陪陪皇上,要他心情好一点儿。九弟十弟几个兄弟,都收过吴存礼的银子,您是没见,每个人主动捐给了户部五万两银子,这几天乖得来。”
六长公主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
太上端嫔吓得身体摇摇欲坠,眼泪哗哗的。
“那怎么办?我叔叔在内务府,收过的银子不知道多少?……我去告诉娘家,要他们主动还银子给户部?”
六长公主一个转身,郑重地看着她:“额涅,若董家来人求你,你只问他们,董殿邦老了他们可以不管,他们自己那?他们若不表态,将来还有前途吗?”
!!!太上端嫔只管呜呜地哭:“好好的,谁能想到那?三个偷情的,牵连出来这么大的事。要皇上也为难。我真是……呜呜呜……”
六长公主唯有叹息。
那三个该沉塘却判流放的,被两个当家主母毒死在流放路上,一死百了了。那两个官儿连同吴存礼、苏州知府等人,都在刑部受审。不知道咬出来谁。余震大着那。
年已四十的六长公主,和刚出嫁时候一样美丽,更美丽。皮肤白皙,五官端庄。因为岁月的流逝脸上肉肉少了,线条显得略硬了一点儿,却为眉宇间添上几分豪爽之气,使她的面孔更加生动。
她站在屋子中间,仰头望着头顶的百花藻井,雍容大方,天家公主尊雅的气度中沉淀了大草原的广袤、权利的高贵,眼里的稳重和盘衡,看得太上端嫔忘记了哭泣。
当年小小的公主长大了,大不一样了。是皇女,也是皇姑了。
通身满蒙贵族女子家常打扮,身着片金花纹的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黑边并有金绣纹饰的背心。襟前挂时辰表、香串等小物件。头上大髻压着点翠凤凰纹头花、银镀金点翠串珠流苏,珠翠华耀。三对金嵌珠宝点翠盘长式耳环在耳朵上摇曳生姿,衬托着保养宛若少女白皙修长天鹅颈明媚生光。门口站着的八个侍女着黑领绿袍,金纽扣,头上饰翠花,珠珰垂肩,和普通宫女一样,身上却透着朝中官员才有的精明和强健体魄带来的力量感。
这是一个实权公主,一个成熟政治家。她身边的侍女,也是官儿将士。此刻她脑中想的是朝中局势变化,喀尔喀的未来,还是她能不能升为一个固伦公主?实至名归的亲王公主?
太上端嫔怔怔地望着自己养大的女儿,女儿的身上,有着太上皇和皇上共有的“君”的高高在上。
“妞妞,”苍老的太上端嫔下意识地呼唤女儿的乳名。
“妞妞,……”又是一声呼唤,原来是六长公主的亲生母亲太上贵人来到门口。
两个母亲一起担忧地望着女儿,六长公主急忙回神,小跑到亲娘身边,扶着她进屋坐下来。
“额涅?”看看这个母亲,看见那个母亲,不明白她们怎么了。
“长公主……”太上贵人欲言又止。
太上端嫔含泪笑道:“长公主,您在喀尔喀过得好,安全康健,我们都很满足。长公主,喀尔喀是你的家,北京是你的家。都是你的家人……”
六长公主一愣,随即笑了开来,安抚尊贵。
“母亲的教导,女儿记住了。两位母亲请放心。”一个侍女搬来一个绣墩,她在两个母亲身边坐下来,胳膊拢着两个母亲的膝盖,脸上的笑容甜蜜幸福,依稀还是当年在两个母亲身边撒娇弄痴的小小女娃。
两个母亲互看一眼,眼里担忧稍减。孩子们成家,各自有自己的小家了,都顾着自己的小家了,顾着自己的子女了。可根还是一样的啊。根好,一大家人才能好。
六长公主自然知道两位母亲的忧虑。老父亲为了打压夫家土谢图部,扶持九妹妹的夫家掌权喀尔喀。土谢图部有一位能干的叔叔,将来自己的儿子不能继承土谢图部。儿子随了夫婿只能守成,女儿的指婚呢?……六长公主顾着娘家,顾着小家,更念着自己的野心想再上一步做固伦公主!自从回来北京,一家团聚的热闹亲近之后,便是绞尽脑汁地争。此刻在两位母亲的身边,获得片刻安宁。
最爱的皇上四哥呀,三哥这个文人清流代表、八弟这个士绅勋贵代表,真能给予保全吗?对待喀尔喀,会和对待青海西藏一样吗?……到底要将这次地震于波,蔓延到什么程度那?
这一天休沐日的上午,董殿邦的儿子董郝善,在母亲进宫求见太上端嫔,听了太上端嫔的话,因为在战场上打仗的情谊,来找大阿哥弘晖。弘晖猜到他可能会来,听到小太监通报,立即请进来书房。
“奴才给大阿哥请安。”董郝善声音洪亮,透着从战场上下来的儿郎的杀气硬朗。
“起来。”弘晖放下书信,俊脸上带笑,出来书桌,双手扶他起来:“张居翰,上茶。坐下来说。”
董郝善没坐也没动弹,固执地看着弘晖。
“大阿哥,奴才惭愧。今天是有事求大阿哥。奴才刚确定要送还父亲收的银子,大阿哥可方便告诉奴才,该怎么还?”
弘晖皱眉,抬手拍拍同袍的肩膀,瞧着他明显黑瘦下来的面堂:“作为捐送银子,送去户部。别太担心。”
“好!”董郝善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作为捐出去的银子,至少父亲不会在史书上落下一个受贿的名声。
他双手握拳,红着眼睛道:“大恩不言谢。奴才……”董郝善不知道怎么说,脸上肌肉狠狠地抽搐。“大阿哥,奴才去皇陵看了父亲。父亲说,内务府总管位高权重,但牵扯的人、面对的诱惑更多。有人送来了,你看入眼里了,你不收,你不舍得。你不收,是不给人家面子,当人家不是一伙人。稀奇!这做人的事情,比我们打仗还复杂。”
“想的什么那?”弘晖一扬眉,洒脱一笑。笑到一半收敛表情严肃地盯着他的面孔:“董郝善,你可是战场上的杀神,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的人,你难道还怕了这朗朗人间?”
“大阿哥……你不怕吗?”董郝善猛地一抬头,死死地盯着弘晖的眼睛。“大阿哥,奴才冒昧。……皇上会册封皇子们吗?”
弘晖瞳孔一缩。
这是董郝善的个人意思?还是跟着自己的将士们的意思?他们,都想要自己去争皇太子之位,迫不及待地想要从龙之功吗?
“……你认为那?”弘晖盯着他的眼睛。
“……奴才不懂。”董郝善咬牙。“大阿哥,兄弟们跟着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皇上……要吾等钦佩。”
弘晖暗暗松了一口气。
“董郝善,你以大臣子选为銮仪卫整仪尉,这是六品。你战场立功回来,如今是历治仪正云麾使,四品。你办差用心,很有可能升任冠军使,三品。你是大清的臣工,办好你的差事,朗朗乾坤,什么也不要怕。阿玛明察秋毫。”
“有大阿哥这句话,就好。”
董郝善望着弘晖。四目相对,依稀是战场上生死相依的信任和厚重情谊。
董郝善行礼告退了。
弘晖转身,站在书房窗边,出神地望着窗外花坛里的各色菊花烂漫,一朵朵盛开的红的黄色紫色……的菊花,变成一个个弟弟妹妹的笑脸。
“阿玛,儿子有十个手指头,还有十个脚指头,儿子会有很多弟弟妹妹!”年幼刚会数数的自己兴奋地期盼更多的弟弟妹妹们。
阿玛当时好似愣了一下。
阿玛,其实是不想生很多孩子的。玛法想要更多的孙子,额涅安排府里女子生娃计划,有了很多弟弟妹妹。
阿玛特别宠着妹妹们,不知道该宠着哪一个儿子好,干脆都扔给自己养。
阿玛要自己养着弟弟妹妹们,是故意的。
弘晖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来一抹笑,这张俊俏立体的俊脸,和他阿玛越长越像八·九分相似的面孔,唇角微挑浅浅懒懒的笑儿,迎着深秋上午慵懒的太阳光,幸福灿烂。这是只有被充盈的爱滋养长大的孩子,才有的从容自信宽宏。小风起来,花儿摇曳生姿。窗户上的蓝色烟霞纱飘荡,飘在弘晖的脸上,宛若儿时阿玛的亲亲面颊,柔软爱护。
灿烂阳光下,弘晖脸上的笑容,和花坛菊花里的每一个笑容,都有六七分相似,好似照镜子,显示一个父亲同根生的血缘,相同的天真烂漫、亲近信赖。
大福晋抱着闺女八十二,领着一队侍女来书房,一眼看到窗户里夫婿修长挺拔的身形,深邃深不见底似笑非笑的目光,笑容干净清朗。大福晋不由地脸上微红:爷越发招人了。胖闺女在怀里摇着拨浪鼓欢呼:“阿玛!阿玛!”
“八十二今天喊的‘阿玛’清楚。”弘晖在窗户里对闺女笑着,宠溺非常。
“阿玛!”八十二又喊了一声,举着小拨浪鼓“咚咚咚”,对着阿玛伸着两只小胳膊。大福晋摇头失笑,快走几步,进来屋子,将闺女给夫婿,略气恼道:“这是爷的闺女,闺女的阿玛,我那?”
“你是爷的福晋,闺女的额涅。最重要。”弘晖朗声笑着,抱着八十二,贴贴脸蛋儿,亲亲额头面颊,咯咯的,一个屋子都是父女两个魔幻笑声。
大福晋看着,又气又笑的。爷是真宠孩子。可爷过了孝惠章皇后的重孙子九个月孝期,爷还不进后院,孩子哪里来?大福晋不管那对玩起来变成一对孩子的父女两个,自己坐下来用茶,脑袋里琢磨婆婆的嘱咐,两个太婆婆的教导。
董郝善回到家族,召集一大家子商议拿银子的事情。可想而知,花银子的时候抢,掏银子的时候缩。可又不敢不掏。董郝善是董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一个。说话已经有了董殿邦的威严。更何况,活阎王皇上查出来了!董殿邦去守灵,家族势力一下子下去一截!
董家人互相指责吵的乌鸡眼似的准备银子,想要“赎”回来董殿邦。
董家人认识到罪行愧疚万分地行动了。其他被派去守灵的人家,不外如是。家家如丧考妣。董鄂氏的噶礼家除外,欢天喜地。
噶礼家作为开国功臣,底气十足,噶礼老爷子出来大牢了,这是好兆头。而噶礼是被押送出京的人中,唯一开心的,真当成去看护皇陵一般地欢喜兴奋,站在守陵村里即将入住的院子,对一同前来的一群人“大度”道:
“你们先选房间。对了,萧兄年纪大了,先选。”
萧永藻年近七十了,最讨厌谁说他的年龄大。弓着的老腰,黑漆漆的一张脸,还透着几天做马车赶路的疲惫,被贬斥的颓废,松弛的老眼皮无力地瞪他一眼。
噶礼哈哈哈大笑,笑声开怀,全然不顾其他人“江州司马青衫湿”的苦楚。
我从牢里出来了!皇上要银子给银子,从牢里出来了。
从不言放弃的噶礼,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能自己还能起复那。他选好了一间向阳的屋子,指挥跟来的侍卫们、迎接的范时绎等人,搬马车,打扫屋子,进进出出的在村子里闲逛,宛若状元郎打马游街一般,可高兴了。
康熙听说噶礼家人兴高采烈地筹措银子,噶礼在皇陵休养一般每天钓鱼散步欢欢喜喜的唱着小曲儿,被本就伤心难过看不惯他的萧永藻等人群殴一顿,大大地翻个白眼。
此刻听老四说江南曹家和李家进京请罪,长长地叹口气。
“我最后一次见曹寅,曹寅代养曹宣诸子,尤偏爱四侄曹頫,当着我的面儿有诗曰:‘承家望犹子,成才在四三。’我知道,他终究是放不下曹家,求我呢。他对曹頫期望颇高。去年你皇祖母驾崩,曹家老仆随曹頫进京见朕,欢喜地流泪说:‘曹頫为人忠厚老实,孝顺主母,主母也疼爱他。’”
四爷:“汗阿玛,您放心。儿子只是嘱咐他几句。”
“他呀,……”傍晚夕阳的光辉落在康熙苍老的脸上,照的脸上的泪意清晰,悲伤难言。“你还记得,有一次南巡,我们在曹府,曹寅和我们说话,他年幼,在跟前玩耍,和弘晖比赛戏水……”
康熙四十四年,康熙南巡。……车驾至南京,驻跸织造府。一日,织造幼子浑身湿透嬉而过于庭,康熙以其无知也,曰:“儿知江宁有好官乎?”曰:“知有陈鹏年”。这个“嬉而过于庭”的小孩即是曹頫。
曹寅顾着曹家,亲自教养侄子们,故意要曹家的孩子和皇家后代玩耍。康熙也乐见其成。
得知曹寅的死讯后,康熙万分伤心之下,为保全曹家的江南家产,免遭搬迁的损毁,特命曹颙继任江宁织造;两年后曹颙病故,康熙又亲自主持将曹寅的四侄曹頫过继过来,接任了江宁织造的职务。同时康熙又让曹寅的大舅子·苏州织造李煦代管两淮盐差一年,用所得的银子补齐曹寅生前的亏空。
康熙心里难受得紧,起身,出去清溪书屋,在湖边散步。
四爷跟着他。
康熙脚步沉重,比平时更为缓慢,腰好似更弯了,怀念道:“曹寅以前说,曹頫好古嗜学,绍闻衣德,识者以为曹氏世有其人云。又说天性醇淑,似乎也是个桀骜不驯的天真烂漫孩子。如今曹寅一支只遗老母孤孀,朕本来很是高兴,曹頫能孝顺曹寅遗孀李氏……。”
曹家子弟虽然有读书的天分,却没有管理织造事务的才能。也可能,曹家在江南时间太久了,所以完全觉得吴存礼的事情不需要汇报了,互相送大礼互相包庇是官场正常交际往来了。
不管哪一种,都要康熙心痛。
康熙站在湖边,举目望着入冬湖面上的寒凉,似乎能感受到风吹着湖水,湖水的冷浸入心肺。
“胤禛啊,总要顾着曹玺和曹寅。”
“汗阿玛,您放心。目前侄子侄女们在无逸斋学习,儿子打算将宗室子弟也选一部分进来学习。讷尔苏家的长子福彭,长得很好。上次瀛台宴会,宗室孩子们都去了,儿子见过一面,很像曹寅。”
康熙狠狠地一闭眼。
讷尔苏和曹佳王妃的第一胎孩子,因为讷尔苏被老二胤礽关押到宗人府,一系列事情闹得,孩子生下来,到底是没有养住。等有了第二胎孩子,生下来,两口子当成宝贝疙瘩宠着,偏孩子随亲娘长,那长的俊俏灵慧的,很有曹寅当年的风采,不说曹寅见了,康熙见了都欢喜得不得了。
“福彭,那小子,我也见过,养在宫里好。曹寅、容若,我记得呀,当年你和他们家的女儿还有娃娃亲,……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你看看,下一辈的孩子们,结个亲。也是圆了遗憾。”
四爷:“……好。”
曹寅女儿嫁得好,即使上辈子四爷抄家曹家,有做姑母王妃的照顾,曹家后人落魄但日子可以过。当然,一家人几代都不擅长经营,书生气重。
这辈子……,四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仰头望着初冬傍晚的蓝天。蓝天如此浩渺高远。
四爷一个命令下去,各家不舍又倍觉荣幸地准备送孩子进宫,孩子们却是兴奋得很。皇上呀,四爷呀,四九城最好的阿玛,当了皇帝还是最好的阿玛,喜欢!
恰逢怡亲王胤祥紧锣密鼓地装修好了皇宫,四爷一家搬进宫里。被选中的孩子背着小包袱,兴冲冲地跟着嬷嬷丫鬟小厮太监,进宫了。类似住宿制学习,日常和皇子公主们一起吃住。其中福彭因为和十四阿哥弘历、十五阿哥弘昼年纪相仿,一起住东三所的一个院子。
弘历、弘昼被大哥弘晖宠着,被十三哥哥、十四哥哥照顾着,要照顾下面的四个弟弟,弟弟们还有伴读跟着,富察·李荣保家的傅恒、将军阿克敦之子阿桂……。因此常常有十七八个锦绣少年顽童一起唱着歌儿,蹦蹦跳跳地逃学玩乐在四九城,斗鸡斗鸟斗蛐蛐儿打架撒欢。
跟着他们的侍卫,满汉蒙八旗包衣旗的年青一代,年羹尧和容若长女之子、揆叙嗣次子·皇叔胤禟的女婿·永福、隆科多和赫舍里福晋长子等等,跟着一起玩耍。
更有公主们都高兴有了玩伴·同学,经常一起出门参观诗会画展,跑马西山打猎烧烤。正当小少年年纪的十三公主小布丁,十四公主小泡芙领着妹妹们堂姐妹们同学们,偶尔在街上遇到弟弟们,便一起去斗鸡场。若是一起被皇上抓住,便一起被罚抄书关禁闭。
孩子们的眼泪和欢笑,给这几百年的红墙黄瓦紫禁城增添色彩,当然这是后话。现在,他们还在兴奋于住到宫里的新奇生活,处于激动的睡不着的摸索适应中。
刑部审讯吴存礼等人,江苏本地官场,牵扯出来一大串。
蔓延到临近的浙江、山东官场。
山东登州知府李元龙,被曾经给吴存礼行贿的一个商人咬出来,家私上百万,而仍贪酷不已……而四爷派去登州的尚书佛格查到,李元龙除了行贿受贿,更要管家在外放高利贷,祸及人命。
李元龙属于地方中级官员,他的祖父是顺治朝进士,父亲又在康熙朝当过河南布政使、河南巡抚,一个典型的官宦子弟。家底子厚实。如果他日常是正常官场花用,银子完全够。但他不光本人奢靡无度,十五位姨娘每个姨娘养成奢靡富太太,孩子们连同奴仆们都锦衣玉食。
初冬上午的太阳淡淡的慵懒,悄悄探进窗户来,落在伏案看折子的人身上。
四爷看完山西巡抚德音与田文镜发来的折子,拿起山东送来的,清查李元龙整理出来的家产清单、行贿受贿名单,面对“李元龙曾送给三皇叔诚亲王13300两、房一所……”沉吟。
继续看下去,山东摊丁入亩后,鼓励百姓开荒,本是好事。可有些地方官,百姓开荒一亩报十亩,上为了政绩欺瞒朝廷,下为了随意增收税银。百姓怨声载道。
山东从康熙45年至53年的8年间,以存贮粮食为名,累计收银312多万两,但这些国家的钱只有93万两被用来向百姓采购粮食,剩下超过六成的银子就被各级官员私分了。以时任山东巡抚的蒋陈锡拿大头,登州知府李元龙分得最多。
自从康熙52年康熙二废太子,四爷一家被流放南海,几年战争,吏治一直没有整顿过。官员体系冗杂臃肿,贪污,也冒头了。
四爷拿起放置一边的,山东巡抚谢赐履的请罪折子。清流·谢赐履是人人皆知的诚亲王亲信,官声清廉,为人灵活不得罪人。而山东作为人地矛盾最尖锐的省份之一,官员虚报夸张报百姓田地亩数等等乱象……,刑部侍郎黄炳性格偏强势,更适合山东目前的情况。
朱笔落在奏折上好的宣纸上,四爷做出批示:升谢赐履以佥都察御史巡视两淮盐政。黄炳调山东巡抚。
蒋陈锡已经去世,但银子要追回来。
蒋陈锡有个亲弟弟蒋延锡,四爷正打算重用,……等蒋家补上来银子?若蒋陈锡因为已经去世无法定罪,李元龙一个大活人,该怎么定罪呢?
苏培盛进来通报:“皇上,张廷玉请见。”“要他进来。”四爷头也没抬。
张廷玉进来,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
“衡臣先坐。苏培盛,上茶。”
张廷玉是来送扩大奏折制度章程的。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屁股边儿。一个小太监进来上茶点,他大着胆子看一眼皇上。
皇上通身没有岁月走过的痕迹。
光看侧颜线条,就还是给人少年郎感觉的那张明朗俊脸。
果然认真中的男人最有魅力,专注的神情,深邃的五官,偶尔皱皱眉,书房里静得只听见毛笔在纸上的沙沙声,时光安静的美好,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
阳光香茶香点心甜香钻入鼻孔,茶几上还有一碟清洗干净的水果,有苹果、桔子、葡萄、红枣。窗台上一盆帅旗开的正好,菊花中的奇品,枝条灰绿色,花型肥美、威武雄壮,花瓣正面是紫红色,中心筒状部分是黄绿色,整个花体的色泽显得十分明快,看着就很舒服。
张廷玉不由地微笑开来。
上天厚待。这么多年过去,皇上还是曾经的少年郎四爷。
思及这段时间,皇上处理吴存礼一案的手法,可能是顾忌太上皇的面子,也可能是当皇上了,不能和以前做皇子时候明晃晃地喊打喊杀了。张廷玉心里叹息,有点心疼皇上的隐忍。
太上皇是千古最有人情味的皇帝。
皇上,可能是最严苛的皇帝。
四爷处理完手头的奏折,放下朱笔在童趣满满的胖虎笔架上,用目光示意张廷玉。
张廷玉起身,麻利地从袖筒里掏出来准备好的章程折子,弯腰双手奉上。
苏培盛走到跟前接过来,回转捧给皇上。
四爷打开,仔细翻阅。
张廷玉拟定的章程:奏折按其内容分为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及贺折四类,以奏事折为主。无一定规则与程式,不列入国家的正式官文书之内。京内外官员,不论官职大小,对凡属宜守机密或应速递上闻的国家庶政,都可以用密折先行奏闻,然后再用题本正式奏请批示遵行。
奏折送达宫中,由皇上用朱笔批示后,称“朱批奏折”。朱批奏折在发还具奏人遵行之前,照例由内阁文书官抄录一份,以供有关衙门传抄执行和存案备查,称为“录副奏折”。也有少数奏折,皇上不加批示,以原折交内阁存档,不再录副传抄。还有个别事关机密之件,或因具奏人的请求,或皇上认为不宜公开,即留在宫中,不发交军机处抄录,称作“留中”。
而只要得到皇帝的特许,即使是微末之员,甚至寺庙的主持和尚,也可以上折奏事和谢恩。
张廷玉起身鞠躬行礼,面色凝重:“有关奏折管理,奴才建议,凡皇上的朱批奏折及他本人批过之折,在发还具奏人遵行后,必须于年终汇总缴还皇宫保存,个人不得私自留存和抄录,并且从此成为定制。此前,太上皇也曾有过缴回“御批”的规定,但未严格执行。然太上皇和皇上的亲笔朱批,当作为国家文件妥善保管,不应留存民间。”
四爷放下折子起身,从御案后走出来,拍拍张廷玉的肩膀。
“衡臣说得对呀。这次,和以后,要严格执行奏折回收。还有吗?”
“有。”张廷玉思及这段时间皇上的忙碌,鼓起勇气:“皇上上午批复内阁转奏的国家大事奏折,晚上批复直达奏折,除了日常政务早朝外,另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比如这段时间的秋审,皇上您的时间……若直达奏折越来越多,臣担心您休息时间不够。”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有孩子们帮忙看折子,四爷要花的时间更多,因为他还要教导孩子们。
君臣四目相对,四爷皱眉思索,领着张廷玉出来散步,正好小太监来通报:“怡亲王请见。”四爷便笑:“朕记得你们好久没见了,正好见见。”张廷玉略感激道:“皇上,臣也想念怡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