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弟弟来是应该的。兄弟们都担心你和十四弟那。”胤祥说的大实话。
“……”
老八艰难地摇摇头,他压根不信有哪个兄弟还会担心自己,或者说,还有精神担心自己。可能有人担心老十四,是真的吧,毕竟德妃变成太上皇后了。
康熙在,她不敢说出类似“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吾梦想所期。”或者“我不想当这个皇太后,我跟先帝感情太深了,我想追随先帝而去,我去殉葬行不行?”“你不要来请安,先皇驾崩,我很伤心,我看着你穿着皇帝服饰就不舒服。”……的话。也不会有上辈子不肯搬宫,不肯接受皇太后的封号,不承认老四做皇帝,任由宜太妃走在她这个皇太后的前面不下轿子不行礼,……。
可她惦记老十四,哭求雍正和老六胤祚,还是敢的。
可是不管德妃怎么作,终究是生母。不管雍正对德妃什么心情,孝道总要有的。这辈子,德妃作为太上皇后的生活必然是更好的。可是他的母亲良妃那?
老八苦笑:“十三弟,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活着受罪,是我更大的不孝。”
上辈子良妃因为自己被康熙大骂自绝身亡。这辈子,良妃因为自己刺杀康熙和雍正,会怎么样那?其他妃嫔们、下人们会怎么贬斥责骂她那?或者,她还不如早早去世,不用活着承受这般煎熬。
胤祥坐在范时绎搬来的绣墩上,摸一把被子虽然不是家常的锦绣,却也是很好的料子柔软舒服,稍稍放心。胤祥在床头柜上取下来一个蜜饯罐子,捡出来一颗给他含在嘴里,再给他用毛巾擦擦嘴角的药汁,却是坚定地摇头:“良母妃那里,你也尽管放心。太上皇后关照那,生活如常。当然,担心你是必然的。”
这里的太上皇后是母上太上皇后,佟佳氏。反应过来的老八胤禩蓦然泪流满脸。
这次是感动的泪水。
皇贵妃活着,做了皇后,做了太上皇后,有她在,好歹康熙的妃嫔们有个主子,不会先乱了,或者先因为儿子们之间的事情,争斗、内斗起来。
胤禩呜呜地哭着,哭湿了被子角,哭湿了胤祥的手,苦苦的泪水流到脸颊,流到下巴,流到脖子里,再回流到胤禩的心里,一颗心也是流泪不止。
“十三弟,我一辈子当了个贤王,但罪过好像比后世奸臣还重,实则还不如当一个大奸大恶的皇子,人生真没有意思……”胤禩满心的荒凉,两辈子,他都毁在这份“名声”上。他泪光里的目光,空虚迷茫。
胤祥心里一叹,同情之意宛若晨雾般无声无息浸染书房。
“八哥,……‘贤’之一字,乃是皇帝称赞臣工、男子称赞女子,从来都是居高临下,你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自古以来,世人称呼皇帝是“圣明英武”,称赞皇子们是“龙行虎步”。皇帝称赞大臣们“贤臣良将”,男子称赞女子“贤惠”……哪有天家皇子,当主子当皇帝的人,需要“贤良”的名头?宋朝的八贤王贤良,因为是他皇叔,他是臣,他不是皇啊。
胤禩无声无息地哭着,哭得要胤祥心碎。
“……四哥总是说我笨,大哥总说我作为皇子,连狼嚎都不会。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我是真的笨。我从根子上,就是错了,错的离谱,错的荒唐。”
范时绎一进来,听得心惊肉跳,取过来用过的毛巾在脸盆热水里再一次绞着,弯腰双手捧上来。胤祥看一眼这个老滑头,接了仔细给老八擦眼泪,面对这一度要自己恨之入骨的八哥,毫无生志,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地心软了又软。
“八哥,我在外头办差,感触最多的是,能力高做事用心、身份中等甚至被打压到底层的人,都是真君子耿直好人,都是诚挚的道德楷模。八哥你一贯没有深入民间,你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法则。……”
世人大多是伪君子披着一层“贤良”的皮,是为了获得利益,为了朝上爬。而你已经是主子皇子了,你自降身份要一个“贤良”的名声做什么那?更何况,你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罢了。你不是真正的好人,自私的真性情压抑的久了,最后爆发出来承受不住反噬粉碎的是你自己呀。
八爷扯着嘴角,想回应一二,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恍惚间,前后两辈子,都是虚度,都是傻乎乎的活该。
良久,良久,墙上自鸣钟的滴答声中,老十四进来,范时绎送上来三杯茶在小桌上,领着下人们退下。
老十四看着叛徒范时绎的背影,红红好似要吃人。
老八微微睁开眼睛,被子里的右手伸出来,握住胤祥的手。看一眼老十四发狠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冷冷一笑。
胤祥感受到老八的握手求饶,看着老八要说话的样子,眉心一皱,却又因为他眼里的哀哀祈求,轻叹口气妥协。
胤禩因为胤祥的表态,心气儿一松,眼里湿润。他无力地喘口气,面对望着自己一身恨意的胤禵,一开口,似乎是真诚劝谏的语气:
“老十三呀,十年不见,你成长了太多,多的我都不敢看你了。这人间,最歹毒的赞美就是,把穷人的艰辛和苦难当作勤劳和朴素的励志楷模故事,来愚弄和感动穷人。”
“我至今才明白,这世间更歹毒的赞美是,把富人的成功当作励志故事,要穷人认为,贫穷是他自己的原因,是活该。……”
范时绎接过来侍卫手里的托盘进来摆好点心碟,恨不得化身成空气,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守在门口,仰望头顶的蓝天白云。胤祥起身,坐到小桌边,眉眼低垂,目光看着官窑青花石榴茶杯里红艳的普洱茶汤。
老八斜眼看老十四,因为他眼底明显露出来的恨意,深深用力地呼吸一口,居然是开心地笑了出来。
“名声道德……这两道枷锁,明明是锁下面人的,我却自己给自己套上……。可,可是……可是,老十四,八哥活到如今,有一点点明白。可是你呀,你呀还是不明白呀。你有今日,你怨恨我没有告诉你汗阿玛传位给四哥?怨恨我要你动手?你真是……你自己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最大一朝爆发,你却怨恨我勾引出来你的?呵呵!”
胤禩阴冷地笑着,笑着老十四的虚伪和懦弱。
“你也只是一个,披着‘兄友弟恭、孝顺’的皮的,完全自私的人罢了。人要装模作样,但人不能太装,至少有点儿真心。人做错了事要挨打,挨打要立正。”
老十四胤禵冷冷森森地看着老八,如果眼光能杀人,那胤禵一定是杀了胤禩无数次。
胤禩看一眼专心品茶的老十三,稍稍放了放心,面对胤禵却是笑的越发开心,这开心,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却又刺眼。
“十四弟,人人都骂当年李成梁养大了太祖皇帝,你怎么看?明朝打下来辽东后,一直用分化、拉拢、打压重重手段制衡关外各方势力,为什么太祖皇帝能在夹缝中脱颖而出站稳脚跟?”
胤禵牙关要紧,只死死地盯着胤禩。
李成梁,后明时期的辽东总兵,由于家境贫困,他在40岁才在别人的资助下世袭得来一个参将职位,之后,凭借出色的军事才能平步青云,跻身权臣行列。
李成梁不光是有能力做官的,还能玩得转财力。在他任职期间,在朝廷,李成梁战功赫赫,每立战功,自己和周围人都有奖励,甚至朝廷五府六部都有奖赏,假的真的无所谓,反正有战报大家就有奖金。
于是,李成梁的同事下属们没事就在门外瞭望,今天李科长的战功咋还没来,等着奖金下班买菜呢。
如有言官打李总兵的小报告就会先被同事下属们群殴。小子,想断我们财路?
所以,李总兵到了晚年开始懒散怠工,甚至瞒报谎报军情也就不足为奇,随便拿个发票就能到财务报销,朝廷这个大单位已经黑白不分了。
再说关外,李总兵更牛,牛到有生杀大权。
李总兵的原则就是谁强大了就揍谁,谁成为了大明的威胁就砍谁。还联合其他部落一起砍,谁不砍就连谁一起砍。
只有一个特例,努尔哈赤在起兵初期,大杀四方征讨各部,却相安无事。很显然离不开李成梁的支持和纵容。其实也不是特例,努尔哈赤刚起兵时候,势力低微,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建国后金统一女真,李成梁和所有人一样,都想不到。
但是,支持和纵容,也是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有两个。
1.李成梁与努尔哈赤的特殊关系。2.李成梁别出心裁的私心。
女真三大部,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家族,乃是大明关外女真部落建州左卫世袭首领。有一个说法是,他祖上其实是蒙古部落酋长,当年明朝建国在关外实行羁縻分化政策,还要蒙古人做女真人部落首领:自唐宋元以来,各族人之间来往交流。明朝有不少蒙古将军,蒙古有不少汉家文臣,是常态。明朝是要蒙古女真两方互相监视。
努尔哈赤的爹塔克世、爷爷觉昌安,都是李成梁在建州的“带路党”。此前,建州但凡有人作乱,觉昌安父子都会暗中与大明官员往来,密报叛军的侵掠动向。所以,一旦明军要动兵,也会事先告知觉昌安父子,让他离开战乱地点,躲过劫难。
但在万历十一年这一回,觉昌安和塔克世再度出马,劝降叛明的亲家,建州右卫首领阿台之际,却未能成功脱离险境,而是在混乱中,被展开大屠杀的明军当作叛乱分子一起杀死。
显然,按照这些史料的说法,李成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对他有一些抱歉之意。也因为这份歉意,他对努尔哈赤颇为照顾。而另一原因是,李成梁要借机拉拢他这个建州左卫的继承人。李成梁也是枭雄。在战争混乱中生死危机的努尔哈赤,面对父亲祖父姥爷舅舅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冒死冲到李成梁的马前抱住马腿,求李成梁救命,其胆识,要他认可。
因这次大屠杀,努尔哈赤作为战俘,在战俘营给李成梁打仗。因作战英勇做了李成梁的亲兵,再因为李成梁要杀他,逃回建州。李成梁不光没追杀,努尔哈赤要求归还父亲祖父尸体等等,李成梁答应,亲自上折子和朝廷求情。
到了万历十四年,明朝还“每年与努尔哈赤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以了其事”。当然,李成梁此时对努尔哈赤的青睐,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努尔哈赤不光势力低微,确实很忠顺于明朝,继承父祖事业,继续做着明朝的“带路党”。譬如在万历十六年,他收拢了苏完瓜尔佳部索尔果、董鄂部何和礼、雅尔古部扈尔汉三部落,势力变大一点儿,但万历十七年,他就杀了入边抢掠的女真酋长克五十,向明边吏献上首级报功。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万历十七年,明朝授予了努尔哈赤都督佥事的职衔。
但是,他们都忽视了,努尔哈赤心里积压的,对大明朝廷的不满。当时得知父亲祖父都被杀,努尔哈赤悲痛不已。后来从李成梁府上逃跑后继承建州左卫,李成梁为了安慰努尔哈赤,同时也为了拉拢他,承认此事纯属意外,并向明廷奏报。最终,努尔哈赤获得30匹良马的赔偿,另外,还让他他承袭了建州都指挥使的职位。
尽管得到了明廷的安抚,但对于努尔哈赤本人来说,一方面,部落随着祖父和父亲的去世更加衰落;另一方面,如果仇恨不报,族人也会嘲笑和轻视他,更不要说他真正地继承收复部落将士了。
努尔哈赤深知明军兵强马壮,他不敢与李成梁对抗,只好一再和明军交涉,要求把图伦城城主尼堪外兰交给他,以平复族人的仇恨。
大明朝廷根本不将他一个小小的建州左卫毛头小子看在眼里。关于万历佬,努尔哈赤同学征讨统一女真过程中,一直消极罢课的万老师并不十分清楚,甚至不知道这个他眼中的野蛮鞑子具体干什么工作的。
满朝文武都认为努尔哈赤是无理取闹,不仅回绝了他,还表示要扶持尼堪外兰做建州国王,继续分化打压女真各部落。这下,许多小部落纷纷归顺尼堪外兰,就连努尔哈赤的亲戚族人,也谋划着提努尔哈赤的人头去归降尼堪外兰。
努尔哈赤在忍。势单力薄,干脆就使劲抱住李成梁的马腿,发挥打仗天赋帮助李成梁巩固辽东势力,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地伺候:李成梁要战功,他就打下来战功献给李成梁;李成梁为了防备朝廷要玩养寇自重,故意放跑敌人、虚报战功、将关外各族人当成人头大礼包、杀良冒功等等,凡是不好动手的脏污一面他来动手;李成梁要贿赂朝廷阁老文官需要财物,他就送上毛皮人参良驹宝马等等贵重礼物……要李成梁将他当干儿子疼着。
深秋南飞的大雁在头顶上“嘎嘎”叫着。胤禩的语气很慢,除了几声病弱的咳嗽,慢的好似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好似老人在顽皮孙子的床头讲睡前小故事。东方太阳升起来,浓重的晨雾变淡,刚睡醒的慵懒太阳光渐渐突破晨雾,缓缓照射进屋子,照在三兄弟的身上。
胤禩虚弱地看着胤禵,苍白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丝笑,那笑儿,在瘦弱的脸上展开道道皱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胤祥看着,方发觉,短短几日,八哥老了很多。
胤祥慢慢地品着手中的一杯茶,人歪在躺椅上似乎是闭目养神。
胤禩发觉胤祥还是任由他说话,对靠在门框上的胤禵冷笑:
“大明人都说李成梁养大了太祖皇帝的势力。其实呀,这个‘养’字,有个说法。在初期,养出来太祖皇帝的势力是一方面,养出来太祖皇帝的战争谋略,对权利争斗客观规律的认知,是另外一方面。十四弟,你输了,我输了,我们都输给四哥,就输在这个方面,你至今,还是一点不懂呀。”
胤禵脸上肌肉抽动,阴冷一笑:“原来八哥懂了,弟弟还请八哥细细地说说。”
“我先说说大明和建州左右卫的特殊关系吧。一点愚见,十四弟姑且听一听,听得不顺心,就喊停。”
胤禵厉声道:“八哥装的什么?八哥不就是看十三哥来了,专门说给我听的吗?”
确实如此。胤禩对胤禵包容地一笑,一点没有生气。可他的模样,要胤禵对他更恨了,看着他的目光好似冰碴子,不是兄弟而是仇人。
胤禩深呼吸一口:“咳咳……我就随便说说,十四弟随便听听吧。”
努尔哈赤做战俘时期,李成梁因为其表现好,要努尔哈赤做了自己的侍从。当时辽东战事频繁,李成梁南征北战时,努尔哈赤必随左右。努尔哈赤能征善战,每次出征总是冲锋在前。再加上他武艺精湛,常能在瞬间斩杀敌人于马下,因此屡有战功,备受身边同僚认可。甚至李成梁的儿孙、妻妾,都喜欢他。
他不光武艺精进,还在多次征战中,在兵法战术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李成梁越发看重努尔哈赤,视他为养子。不仅着力培养他在军事上的能力,还有意带他出入明廷,让他开拓视野,增长见识。
李成梁贿赂朝廷官员,他也贿赂。不但越发对李成梁重金贿赂,还对所有明朝官员贿赂。李成梁因为努尔哈赤的行为,在关内外势力越大越稳固,越发喜欢这个亲如子的努尔哈赤同学,不但任由发展,还上报朝廷单位说努尔哈赤是忠臣建议加官。
努尔哈赤同学不断成长,李总兵进行了选择性忽视,没有对他使用对其他部落酋长使用的,一拉一打一个大棒一根胡萝卜的霸道的流氓原则。听信努尔哈赤的仇家言语,狠心要打杀这个后起之秀,他的心爱小妾通风报信,努尔哈赤连夜逃跑,他也没派兵去追,也没有狠心惩罚小妾。
离开李成梁的努尔哈赤十三副盔甲起兵,开始了他重建建州卫的征程。其他各部被打败了纷纷朝李成梁求援,李成梁也不予理会。这个过程中,努尔哈赤势力最低确实不足为虑,李成梁也肯定不是故意的,但他作为统御关外的明朝将领是疏忽和渎职的。这里头的原因很多,很复杂。而努尔哈赤因为跟过李成梁,看得清清楚楚。再说说李成梁别出心裁的私心。
李总兵对付女真各部落的策略是:一方面以夷制夷,拉一个打一个;另一方面从不杀绝,留敌以后路。就像打鱼一样,有禁捕期,这样才保证下次有鱼吃。关外烽火不断就会有活干,李成梁的战功越来越大,爵位升到高的不能再高,成了朝廷的顶梁柱。
所有同事都讨好,什么时候来家里坐坐吃个饭?
反观和李成梁同时代的名将戚继光不一样了,戚同学一根筋,喜欢一次性解决边疆问题。
戚继光杀光东南倭患之后被调到北方打蒙古。他再次把一根筋的精神发扬光大。到新单位后他开始搬砖修长城,很奏效,毕竟蒙古人喜欢骑马冲杀不擅长爬墙头。戚同学课下还喜欢钻研,研究各种杀人武器,铁了心对敌人毁灭性杀光。
几次下来蒙古人被打怕了,为抢点东西送命确实不划算,不敢再来找事,跑回老家自力更生了。
于是,大明与蒙古边境竟平安了十六年!这对一个帝国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个人却未必。
万历十年,一代名相张居正死了。靠山没了,又因边境太安全,失去价值的戚同学很快丢了乌纱帽。兔死狗烹、瞎子复明先扔拐杖,相信此时的戚同学会有更深的理解。
而同为张居正小弟的李成梁却有另一番待遇,因为辽东战火不断,李总兵照样高官厚禄风光依旧,下班喝酒,上班睡觉。
戚继光郁郁而终的下场,李成梁终生富贵的结局,诠释了身在王朝末期乱世来临,武将最好的谋身之道。
在明朝末的大动荡中,手握辽东铁骑重兵团的李总兵把各种权术玩到了极致。努尔哈赤在李成梁身边,从李氏父子那里学会了各种兵法、战法、阵型、权利争斗韬略,乱世中的武将生存法则,对大明的军事政治异常熟悉,……所有这些,使得他的部落与其他女真部落拉开了本质的差距。老子都变成大明人精了你们还是明朝人口中的野蛮猴。
努尔哈赤最终成为了一只狡猾凶悍的野狼,一只实力雄厚的狼首领。
胤禩低低地咳嗽两声,眼睛望着头顶的虚空,说话多了,嗓子嘶哑。胤祥起身,端起他的茶杯到床边,扶着他半坐起来喂了他一口茶。他感激地对胤祥笑了一个。
“十四弟……每个人的过去未来,都有因果。在李成梁的仕途生涯中,有个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张居正。张居正非常赏识李成梁的才能,但是,也仅仅是赏识而已,张居正不搞拉帮结派那一套。李成梁受封时曾给张居正送去一份数额不小的“孝敬”,都被张居正严词拒绝,他说李成梁的官爵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如果收这些礼金的话,就是对李成梁的侮辱!李成梁大为感动,越发信服张居正。”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重用了两个特别耀眼的将领,一个是戚继光,一个就是李成梁,几个人联手将明朝打理的井井有条,内外安稳。但是张居正和戚继光的死,以及死后事,也让李成梁感触良多,他本就是尸山火海里趟出来的武将。他目睹了他们生前的丰功伟绩,也见证了去世后遭遇的残酷待遇,这都对李成梁产生了影响。……”
要保住地位,迫使朝廷不对他动手打杀,就要辽东永远混乱,使得自己有用,千万不能学戚继光一仗打完被兔死狗烹剥皮去骨。更不能学张居正做好官好人得罪皇帝士绅官员们,死后被抄家罚没挫骨扬灰。
李成梁熬过了这段被排挤打压的时光,一方面对关外人动不动展开大屠杀一次几百人,一方面开放互市作为安抚,要辽东经济日益繁华。一面垄断辽东财富,一面行贿朝廷官员要来巨额军饷。不计成本重赏拉拢亲信将士们,大力培养儿孙们,稳固李家势力。
等到万历19年,在辽东土皇帝般“贵极而骄,奢侈无度”的李成梁,被仇家弹劾离职。
十年间辽东都督换了八位。
而这各方混战十年中,才是努尔哈赤最关键的成长期。
万历20年,努尔哈赤迎娶叶赫贵女孟古哲哲,生下皇四子皇太极。逐步统合建州左右卫,势力小而稳固。他并没有骄傲自满出风头。相反,他在李成梁身边见识到的,学习到的,……要他条件反射地想到了,大明朝廷这个老单位会怎么对待他。
而这个时候的李成梁,已经卸任辽东总兵。因为他们家是满门忠烈,所以明朝并没有追究李成梁的任何罪责,甚至他的名声还真的不错。李成梁的几个儿子亲信还真有出息,是他不倒台的重要原因。
那么李成梁为什么没有受到责罚呢?万历皇帝到底在顾虑什么?其实李成梁早就为自己铺好路了,他那几个儿子个个手握重兵,杀了李成梁,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
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在万历26年,进攻蒙古军队的时候战死了,这属于大明朝的烈士。当年万历三大征,李如松也是非常给力的,所以万历也照顾到了这一点。
李成梁次子李如柏,继承了父亲的志向,成为了辽东总兵,延续着李家在辽东的势力,这是对万历掣肘最大的一股势力。
其余几个儿子亲信全都是当时大明朝的重要武将,他们每个人手握兵权,可谓是满门李家子弟在守护着大明王朝的辽东地区。
万历皇帝必须要考虑到杀掉李成梁以后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当时辽东的局势已经比较严峻,如果万历真的杀了李成梁,那么他那几个儿子会不会将辽东拱手让给蒙古、女真或者朝鲜?会不会在辽东自立为王?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事情。
所以就算满朝文武都知道李成梁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种种罪行,就算无数言官当时都要弹劾李成梁,可是万历皇帝的态度表明了一切,李成梁是不能动的。
努尔哈赤一方面警惕明朝对他会有的动作。一方面学着李成梁对儿子亲信们的部署,重赏功臣良将,成立八旗兵制度,从渔猎到半渔猎半耕种粮食自足,放手要手底下的将军亲信子孙都成长起来,积极地强大自己一方势力。强大,才是根本。他还学着李成梁的分化拉拢政策,拉拢科尔沁蒙古,分化其他蒙古部落,通过战争联姻等等,逐步扩张势力。
“这十年,是太祖皇帝的关键成长期。而万历29年,因为朝廷党政互相弹劾辽东官场越发不稳,李成梁年近七十再次被启用。越发没有安全感的他,一面越发敛财,一面越发暴力征伐。一出兵动辄屠杀上千人。先是对泰宁部速把暴力征伐,接着是叶赫女真的清嘉、扬嘉……为了打压不服他暴力统治的汉家军民,放弃明朝建设百年的辽左六堡,将那里的六万四千余户汉家原住民迁移到内地,那些居民依恋家室不想离开,李成梁就以大军驱赶他们,造成很多流血事件,死者上万。……”
胤禩的目光还落在虚空中,阳光下空气中的点点尘埃,凄然一笑:“万历36年,李成梁再次被弹劾退休,熊廷弼守辽东,指出李成梁罪可至死。泣血上书万历皇帝,指出过去制衡分化辽东关外的种种政策,在他的实行下,已经彻底消失。明朝廷和关外各族人仇恨日益激烈,建州左卫隐隐有统一女真趋势。然,李成梁年老体衰,其诸子仍然手握重兵,李氏家族在辽东的势力和影响犹存。十四弟,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无逸斋学过的,这一篇明史吧。”
胤禵双手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胤祥在心里长叹一声:哪个王朝末年,不是军阀林立,人人自危没有安全感那?各方的私心贪心野心不断加重争斗下,本来缓慢下滑的王朝加速灭亡。
万历皇帝下诏书:“以宁远伯李成梁镇辽年久有功。应得恤典,命该部从优查给。”李成梁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弹劾李成梁之风随即减弱。从万历的角度,这是他的不得已,也是他压根不将女真各部这点势力看在眼里。
每个人都是一个小人物,无法撼动时代。但每一个人,都在影响时代发展。比如当年抄家清算张居正家的每一个人,比如李成梁的小妾。又比如每一个收到李成梁和努尔哈赤贿赂的官员。
胤禩眼里有一丝丝恍惚。
“咳咳……实力才是根本呀,我活了这么多年,方活明白。但是,实力哪里积攒的?要忍人所不能忍。十四弟,你以为,你多年没有差事,不能和十三弟一样跟着汗阿玛出门巡视,就是忍了?呵呵!”
你又知道,当李成梁在张居正和戚继光相继去世,面临朝廷打杀的艰难和忍让?你又知道,努尔哈赤身怀父亲、祖父、姥爷、舅舅等亲人的仇恨,在李成梁身边做小兵的“忍”?
“你经历的那些自以为排行十四的憋屈,都是养尊处优的无病呻吟。算的什么忍?”胤禩淡然一笑,眼前好似是混账四哥追着噶尔丹马上要追到了,却掉进沼泽里,被救上来又被汗阿玛一脚踹进沼泽的狼狈不堪。可能就是这份在泥泞里也要冲天而生冲天而长的心气儿,要大清赵子龙·格斯泰变成了隐藏最深的四爷党吧?
他听到骨骼交错的“咯咯”的声音,转过脸,好暇以整地看着老十四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握成拳头牙齿打架的咯吱声,不光没有不良情绪,笑容还越发大了。
“你知道,四哥从郡王变成贝勒,经受的苦?怎么忍受?你在四哥门口站两天岗就忍不住了,去套格尔芬走狗的麻袋发泄。四哥那?”
“可是四哥忍的再苦,也要他手下人一步一步成长,人人都说四嫂娘家后继无人,他却看中了郭木布的细心忠心,使得郭木布入了格斯泰的眼,到了汗阿玛的身边。太祖皇帝若不是李成梁小妾通风报信,可能没有后金大清,也没有我们。三哥嫌弃年羹尧是一头狼崽子,他却要驯服重用;一些忠诚官员被排挤打压,他酌情调用,就连噶礼这个太子党、张伯伦这个八爷党,他都能用……他不光用,还给予他们机会,要他们变得更好。……”
说话多了,动了情绪,本就精神不济的老八疲惫不已,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胤祥起身,再次喂他一口茶水,给他垫高一点枕头好方便呼吸。他看着老十四恨得要跳起来打杀自己的怒火滔天,友爱一笑。
“有时候呀,我扪心自问,也是佩服四哥。不说别的兄弟手底下的人,就你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几个因为你变得更好?范时绎,为什么如今听四哥的话?因为在陨石贺礼事件出来后,你作为主子放弃了他,同僚欺压排挤他。是四哥启用了他给他一条活路。”
“你胡说八道。”胤禵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胤禩。“四哥一辈子为国为民,个人事家事国事,哪样儿不是顾着礼仪大义?汗阿玛顾着四哥安危,传位给四哥。大臣们再害怕四哥,也知道四哥为人重情义,不会因为私情惩罚某个官员!”
“呵呵!”胤禩想大笑,可他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十四弟,我讲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你却还是不懂。重情义、心系大清、好名声只是四哥能力的附带价值。四哥该忍就忍,忍了也从不怨天尤人。四哥强大,拉着身边人也跟着强大。四哥重视礼仪规矩治家严格性格木头,并不是他不重情爱,只是他明白,对至亲之人一点点凉薄才是最好。孝顺长辈,就是单纯孝顺长辈,不光是因为他需要诚孝的名声。你……咳咳……”
胤祥面色逐渐平静,内里心情澎湃。老三重文,被文累。老八一心求名声,被名声累。老十四自以为精明要踩着老八上位,被精明累。四哥那?四哥注定被家国天下累吗?
胤禩发现胤祥神色不忍心疼,眉心紧皱,手里端着一杯茶也不知道用,知道他是想到混账雍正了,叹气道:“今天老十三来看望我们,说我母妃好着,我很感激。所以我和你说这些话。我要告诉你,你失败的原因。咳咳……”
“你胡说!”蓦然胤禵大吼一声,浑身紧绷目眦欲裂。
他怎么也不能承认,自己输的这么应该。“都是汗阿玛偏心,都是汗阿玛偏心年长的哥哥们!”他大吼着,站直身体直面胤禩。
“年长哥哥们有建功立业打仗的机会,年长哥哥们封了亲王,我们那?我们这些年幼弟弟们注定就是凑数的!我不服!”
胤禵梗着脖子嘶吼着,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怒火。
胤禩却是闭上眼睛,似乎是不想多看他一眼了。
“你不服气你排行十四的出生?我曾经也不服气自己母亲的出身。天底下有多少人不服气自己没有一个皇帝的父亲?”
“人的行事困于格局。格局受困于争斗规律的认知。三哥受困于文人名声,你受困于义气名声,我那,受困于贤良名声。名声呀……道德这些东西,呵呵。皇家子弟,也不能免受其困。咳咳……”
胤禩两句话出来,似乎是真的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胤禵沉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憋的通红。
胤祥静静地品茶。
这茶不够精致,可能是茶叶略粗糙,涩涩的几口下肚,胤祥却是真的冷静下来,转头看一眼两个兄弟,用心地品着,这有点泥土味道的茶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