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轻叹口气:“将来你就懂了。”
弘晖不安地问:“那阿玛?你要给太子伯父求情吗?”
四爷道:“不需要阿玛求情了。‘托合齐结党会饮案’和‘湖滩河朔事例勒索银两案’出来,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何况,福兮祸兮,将来呀,说不定是好事那。”
弘晖惊讶道:“阿玛?”四爷微微一笑,伸手摸着儿子脸颊上新长出来的肉嘟嘟,提前出局的大哥和二哥,上辈子可不是比三哥八弟九弟的结局好得多?
这一次太子被废,并没有引起大的风波。这次皇上办事稳重,上上下下官员们一开始担心被牵连,渐渐的放下心来,各安职守,小心办差。六部衙门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升一批,免一批,押一批,放一批,闹哄哄的争抢空出来的好缺儿,尤其像之前托和齐担任的九门提督,多方势力争斗。
——托和齐因为职位原因参与进去谋逆,但是这个正说明九门提督的重要——皇上不册封新太子,等皇上驾崩,谁掌握九门提督,谁就胜利一半!
整个朝堂好似冬天里的护城河,冰面上平静如镜,冰面下激流勇动。
四爷在家里安心修养身体,府邸的人关心他生病,一心要他养好身体,外面的人自觉理解四爷的低调,胤祥被打压,断了他一条胳膊。他本人又病了,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了。
老三胤祉身为亲王,还是有继承权的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个,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可他是文人性格,越发积极地编书,几乎不过问政务。
老八胤si渐渐从朝中大小事务中抽身而退,表现得越发低调,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欲、生活恬淡的富贵闲人,自诩“破尘居士”,在府中整日与僧衲道士谈经论玄。
至此,二废太子的风波表面上看去已平复下来,所有人都以为,更大的争斗才真正展开,却是所有的皇子们都归于平静。倒是皇子们身边的亲信大臣们上蹿下跳,忙乎不停了。
康熙五十二年的开年大事是:一,左都御史赵申乔上了一封文采斐然堪比《岳阳楼记》《蜀道难》千古名篇一般的折子上陈康熙,要求恢复二爷胤礽的皇太子位子,被康熙大骂一顿,要所有人都知道,康熙是真的不会再次复立太子了,也要前太子剩下的亲信们开始绝望。
二,皇五子胤祺从海外回来。胤祺领着的大船队伍,浩浩荡荡的,在海面上遮天蔽日,天下文人莫不激动于大清新航路的开辟,大肆宣扬。胤祺一行人自从踏上大清国的地面儿那是举国上下热烈欢迎,无限风光荣耀。大清国人热情庆祝,虽然在国人的眼里,多出来的领土运河都是比南海更偏僻的茹毛饮血之地,但也是开疆拓土了。更何况随着大清海贸发达,西洋人越来越多的进入大清,他们也逐渐意识到,海上航线的重要线。
朝堂上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变化。至少表面上五皇子的到来,驱除了二废太子的阴霾,振奋人心,朝廷有了新气象。而本来胤祺认为自己见过大场面了,经历风浪经历生死,留了胡子年过而立成熟了,却是还没进京就惊恐万分,回来京城确认各种的消息都是真的,面对皇家如今情形恍恍惚惚。
第一天是康熙大办宴会,封赏跟去的功臣们,满朝文武包括后宫宁寿宫大宴会,都喝了一个群魔乱舞,胤祺也喝醉了。
第二天上午他爬起来,看看时辰一口水没喝赶去畅春园,在清溪书屋见了康熙,精神一抖擞啪啪打着马蹄袖单膝跪地:“儿子给汗阿玛请安。”
一句话出来,眼睛发酸,鼻子发酸。走的时候他还是少年,他阿玛还满头黑发。如今他回来,年过而立,他的阿玛也两鬓斑白。
康熙也是激动,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扶起来:“这些年在外,辛苦了。”
“儿子不辛苦。”胤祺实话实说,“儿子很开心出去。”
康熙无奈摇头:“孩子大了,都想要出去。坐下来,和朕说说,欧洲那边到底怎么情况。”
胤祺坐到康熙对面,略拘谨和生疏。毕竟离开了这么多年。可他一对上康熙那不怒而威的目光,立即回到了儿时一家人温馨亲近规矩严格的时候。
“回汗阿玛,儿子主要在地中海沿岸活动,也去了欧洲非洲的所有国家。回顾起来,西欧过去的五十年可以被视为法国的时代。国王路易十四在其位于凡尔赛崭新的宫殿中,领导法国取得了对邻国的统治地位,国内老牌贵族的所有反对都是支离破碎和孱弱无力的。而尽管西班牙还是个庞大的帝国,但她已经退出了世界强国的行列,她的统治阶级在商业和知识领域都陷入了慵懒状态,”
顿了顿,皱眉道:“这是由于美洲新大陆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这些财富是不劳而获的,因此被视为天赐之福。奥地利关注来自东线的奥斯曼帝国的威胁,匈牙利的动乱让其日益不安。……海上马车夫荷兰、欧洲霸主西班牙,到如今法兰西帝国也日落,英吉利崛起,……”
康熙慢慢地听着,听到最后,问出来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英吉利崛起的原因?”
“四哥要我重点关注欧洲的思想启蒙,文艺复兴。欧洲的科技人才,莱布尼茨、牛顿等等人,经济发展、作坊等等。文艺复兴从地中海的意大利开始,到法国,再到英国,沙俄……类似春秋战国霸主轮流做,各国圣人轮流出现一样,目前经济发展最好的是英国。英国出现了一大批新型富裕人家,以前并没有“上层中产阶级”,这个特殊的社会团体。以前,当商人看到自己财富的增长达到了乡绅或贵族的水准,他们便售卖了所有商品,在乡下购置地产。但是在如今的英格兰,律师和普通公务员收入最稳定,但是没有多少通过购买地产来彰显自己的资产。城市中产阶级和他们的财富迅速增加。普通人的住处里面光线黯淡,破旧的木板摇摇欲坠,以及颓败的壁炉、地板上的坑洼、破损的陶器和穿着破烂的人们,而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却生活在明亮、干净和整洁的房屋里,享受一切新兴事物。”
“……中产?”康熙喃喃自语。目光放空,好一会儿,慢慢的说道:“朕大体了解了。你四哥这些年的努力,也要大清有了一大批这样的人。学习,读书,大玻璃窗、琴棋书画、木雕或象牙质的拼图游戏、听戏、唱戏、收藏书籍、镀金框架镜子、地毯、靠垫、窗帘和帷幔、腕表、带钟摆的钟、精美大床……他们不买多多的土地房子,而是重视教育,倾尽全家之力培养孩子进更好的学院,做高级匠人、高级讼师、书办、作坊管理……或者进入官宦的门槛。”
胤祺眼睛一亮:“汗阿玛,四哥还做了这么多事情?儿子路过江南,也注意到了一些人的行为模式变化,更有一些年轻人很有思想,出门游玩,一边走一边写书一边教书,不买土地,不做生意,甚至没有子嗣也没关系,儿子听说四哥办学,搞作坊,还搞土地改革?”
“是的。你四哥,恨不得全大清的人都读书识字,财富土地大约平衡分配,人人吃好穿好知书达理。朕之所以答应他的幻想,是因为,……民以食为天,国家也是以农业为根基。大清老百姓要有土地。士绅阶层……如今大清土地兼并还是严重。下一步,是山东和浙江开始土地清查。”
胤祺重重的点头:“儿子大体明白四哥的用意。路易国王之所以造凡尔赛宫,使得贵族们每天吃喝玩乐不操心政务,就是因为他意识到,老贵族们老士绅们,躺在土地上碌碌无为,不劳而获。还不断打压新贵族的产生,中下层没有希望,暴动不断。——都已经是国家的阻碍。”
“只是,汗阿玛,儿子很是担心四哥。路易十四经历过的刺杀无数。”胤祺愁容满面,很是担心他四哥。“汗阿玛,大清的环境对比欧洲不同,要改革,比欧洲困难千万倍,……”
沉默。
压抑的气氛中,胤祺意识到,有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或者说他猜到了但他不敢去想。四哥必然是遇到了很多敌对和刺杀。四哥如今生病……
胤祺陷入思考中,身体一晃脸色发白:“汗阿玛,四哥的生病是不是有隐情?”
“……生病没有隐情。但生病的原因,朕不得不打压他。”康熙喃喃自语,身体无力地歪在椅子上,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哀痛。他的眼前是老四一身湿透,晕倒在自己面前的一幕。三天三夜昏迷的病情来势汹汹。他的表情要胤祺克制不住的热泪滚滚。
胤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四哥做了这么多得罪人的事情,汗阿玛要保护他,必然要他低调下去,要人都以为他被打压的没有希望。甚至他都想到,胤祥被关押,也是老父亲顾及废太子后四哥作为年长亲王目标太明显,不得不逼迫他在府邸里不出来。
“汗阿玛,儿子明白。四哥我…他也一定明白汗阿玛的苦心。”一句话出来,胤祺泪流满面。
康熙苦笑地摇头,有时候,他甚至希望,他的老四不要那么懂事体贴,怨恨他,抱怨他,他可能好受一点。
“……路易国王信里也这样说。”康熙沉吟片刻,摇头又点头的叹气:“你说的对。你四哥呀,现在已经是全大清所有既得利益者的敌人了。经历刺杀无数——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钱买地买房子躺在土地房子上收租,几千年来深入骨髓,难啊。比欧洲难多了。西班牙帝国落败解体,因为西班牙的贵族们新贵们集体躺在美洲银矿上不劳而获,而东方这片封闭土地上的士绅们……”康熙没有说下去,但是胤祺已经明白。
他作为这片土地上最高地位的士绅的儿子,皇帝的儿子,既得利益者之一,躺在土地上不劳而获的人之一,只有沉默。
康熙坐直身体,端起来茶杯用了一口茶,微微冷掉的茶水流进翻涌生疼情绪激荡的五脏六腑,要他情绪缓和,他沉声道:“你四哥狠心呀。皇家子弟,八旗子弟,士绅们,都是和西班牙贵族们一样慵懒状态。他几次提出来,全民办学、管控士绅们的土地兼并、逼迫士绅们收敛敛财,给中下层子民一些机会……要各行各业都活起来,激活整个国家活力。朕告诉他,难!几千年来这片土地就是这样的利益分配模式。”
胤祺听着,沉默地低头,泪水模糊的目光幽幽地望着脚底下的金砖,却只能双手攥紧拳头,挥舞不出去。谁有他四哥一样的狠心,对自己也狠心不捞权利金钱的自制力那?
康熙看他一眼,心里一叹,微微低头,再次用了一口茶,语气幽幽:“你如今回来了,抓紧时间熟悉熟悉目前大清的环境。大清变化很大。你带来的子女侍妾们,也要管好了。有不知道的,去问问胤禟。”
“儿子都明白。四哥要改革,必然对兄弟们严格要求,越是亲近越是严格。儿子一定教育好孩子们,要他们尽快和一家人熟悉起来,孝顺长辈们。”他的声音嗡嗡的,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思绪。“儿子打小儿和四哥亲近,儿子知道。”
康熙听出来了,更是叹息:“朕也没办法。你们四哥就这样脾气。朕的皇庄因为他,也是整治一番,抄家抄出来的贪墨银子几百万两。倒是肥了国库了。”康熙放下茶杯,自嘲地笑。
“上次朕本来要给新生人丁永不加赋,但是你四哥认为,大清的人口已经够多了。即使不控制,也不能大力鼓励生育。重点是教育好老百姓,激活所有人的活力,而不是人人疲于奔命,只为了糊口饭吃,一辈子为了有房子住,有衣服穿。”康熙颇为无奈的样子。
“……四哥当每一个人都是人。”胤祺没有抬头,试图克制情绪,却是嘴里的苦涩蔓延到心尖上。“不是当成牲口一样的人口。”
康熙心头一震,怔怔地看着胤祺,呼吸急促。
这片土地是封闭的土地,他不是欧洲那样外扩型的文化。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和权钱分配本质决定了,老百姓是牲口一样的人口,必须养儿防老养多多的人口。一代又一代。期待有一代人能改换门庭。可即使是士绅,王公贵族、皇家,也逃不出来这个魔咒。要不前朝的皇子们最后都变成猪圈里养的猪吗?当然,对比为了衣食住行奔波的老百姓,能安心做一头被养着的猪,而不是拉磨的驴,地里的牛,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思想启蒙……文艺复兴……”康熙眼睛望着虚空,似乎是迷茫不甘心地站起来,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屋子里只有冬天鹿皮靴落在地砖上的蹭蹭声。胤祺一动不动地听着这脚步声,和路易十四面对法国思想启蒙,不得不赶走新派贵族的无奈,一样的帝王脚步声,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鼻端闻着熏炉里袅袅冒出来的龙涎香的香气。胤祺不知道,他的老父亲,面对大清的变化,会怎么对待这些匠人们/新派思想的年轻人们。
良久,良久,康熙的脚步停住了,负手而立站在窗边,望着外头花坛里发芽的玫瑰花,闻着开春尚且寒冷的空气,目光幽深莫测,表情越发沉重:
“这片土地上有人杰,高人多。这些年,因为你四哥做的事情,大清和欧洲的接触,朝堂民间不少人也都有了一定的思想变化,虽然他们自己可能还没有意识到。理学、心学,都不足以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朝堂上民间农工商中反而出来一批你四哥的簇拥,……越是反抗他,越是崇拜他……”
“你刚回来,先看着吧。”康熙的一声长叹,宛若开春玫瑰花花木发芽的无声无息。“朕以前,对英吉利叛乱的造反行为很是忌讳。现在呀,也不得不看开了。朕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你四哥身体养好,……”
胤祺的心脏“砰砰”跳,他养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跟前儿,对康熙的脾气最是了解,强势,多疑,开明,宽容,多方面复杂的性格,谁也猜不透这“看看”的意思。他也不敢多问,一抬头,袖子呼噜一把眼泪,鼓起勇气问:“汗阿玛……儿子想去看看四哥,儿子能去看看十三弟吗?”
“去看看你四哥。胤祥,……再等等。”
“哎……”胤祺伤心地答应着,再次泪水满满的眼睛里,只看到康熙酱色的衣袍,压抑克制的朦胧背影。
离开清溪书屋,去宫里给长辈们请安,和皇太后,宜妃抱着哭了两场,听她们说四哥的病情,几个兄弟流放南海,心情越发沉重。
回府安排好带回来的家人们,午饭都没吃拉着三大车给四哥的礼物,直奔他四哥家里——四哥病的昨天宴会都没参加,还要被流放,这要胤祺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四哥。
四爷这些日子说是修养,可接连几个月下来也是真放心不下工部和户部的事情,虽然日子照旧地在府邸里过着,又连接做了几个工部户部的小差事,不时踏着大清官员们敏感害怕的小神经,就这么眼见着迎来了康熙五十二年。
他好似是属蛇的,春夏天懒,到冬天更容易犯懒,所以成天闭门不出,要几个孩子在火炉上面给他烤红薯白果吃。
胤祺这天来访时他孩子们就在剥红薯白果,弘昱刚来眼馋,也讨了一个框子自己烤着吃,吃完才想起正题:“阿玛要我来问问四叔,出发后有什么特别要带的?”
四爷有些惊讶:“你阿玛要现在就动身?别急别急。”
“可不是。”弘昱点点头:“这次是要去南海,玛法六十大寿之前,咱们要在南海站稳,还要做出来成绩,可真真是不容易呢。”
四爷只一笑:“怕不怕?”
弘昱一愣,对面的弘曦对他做鬼脸:“我也去。我都不怕,弘昱哥哥害怕?”
“我哪里害怕了?”弘昱气的瞪眼,刚要教育顽皮的弟弟尊重哥哥,苏培盛挑起来大红猩猩毡的厚帘子进来,上前两步略惊喜道:“爷,五爷来了。”
“……五弟?”四爷不禁大喜,“快请进来。”说着话,人就起身,弘曦忙阻止道:“阿玛,先穿披风戴帽子。”
弘曦和弟妹们拿着披风给阿玛披上,戴好帽子,四爷迫不及待地出来屋子。
胤祺进来府邸,在苏培盛的带领下大步流星地冲进来如意斋,却是迎面见到了迎出来的四哥,“近乡情怯”地停了脚步,人站着嘴巴张大傻傻愣愣地看着台阶上,含笑看着他的人,他四哥
——四哥笑的还是这么懒散,好似多笑一个也是矜持的。四哥!四哥!他在心里呐喊着,好一会儿,听到四哥那梦里都格外清晰的懒声音响起:“五弟?”
“四哥!”胤祺自己泪流满面也没有发觉,一头扑到四哥怀里,哭道:“四哥,四哥,这不是做梦?弟弟好几次做梦,梦到四哥,欢喜地喊着四哥,梦醒了,什么也没有。”
“是四哥!欢迎五弟回来。”四爷紧紧地抱住弟弟,激动地锤着他的后背,很高兴,弟弟安全归来。也高兴,这辈子,这个弟弟有所成就,青史留名。
“四哥,弟弟远在海外,也不知道怎么的,最想四哥!”胤祺一句话出来哇哇地哭着,哭的好似一个孩子。
四爷也红了眼睛:“四哥也是日夜担心与你。安全回来就好。”
“真的?”胤祺不信他四哥即使真有时间功夫想他,估计也懒得去想他!不过他大度地不计较!哼!
“四哥,你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四哥,你当初要我出去,那真是太对了。”
“好,都说说。边吃边说。”四爷看时辰知道他还没用饭,吩咐苏培盛:“将准备好的,你们五爷喜欢吃的饭菜都端上来。”
“还是四哥疼我。”胤祺又哭了。
“四哥不疼你疼谁?”四爷脱口而出,眉目戏谑。
胤祺开心地听着,大度地表示不计较四哥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