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做了决定,直面命运的皇太子。
王之鼎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太子殿下在吹笛子呢。”他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轻声道,“太子殿下不知道要吹笛到几更呢。”
四爷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沉默下来。
这一晚,四爷是在太子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惊醒四爷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苏培盛在外间榻上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四爷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呜咽。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想着,太子一定是哭了?快要哭出来了吧?
苏培盛叹一口气:“太子殿下怎么了?外头那么大的雨,站在外间书房可是要被淋到的。”
“那么大的雨……”四爷呢喃着,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苏培盛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玻璃透明人,他肃然恭敬中带着奴仆对主子的温和关心,道:“爷,太子殿下今天好奇怪。”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呜咽,四爷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难道,这辈子,他提醒了太子,拉着太子,不能要他改正命运的方向,却是要他真正清醒孤傲地选择了,既定的命运轨迹?
暴雨如注,王之鼎见四爷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奴才在家里也爱吹笛子,也喜欢在雨里吹笛子。因为家里人说我吹的不好听,扰民,在大雨里吹着,有天然的雨声附和,不寂寞,也不用担心。”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四爷心头大震,只反反复复想着,不寂寞,大寂寞。不寂寞,大寂寞。
四爷倏地站起身,自己穿靴子。苏培盛不知何时起身了,见四爷穿好衣服鞋子就要出门,急忙唤道:“爷,穿披风打伞。”
四爷都穿好了,即使是走在长廊里,不到外头,还套上了木屐,也被磅礴的风声雨气包围。
身后,仿佛是苏培盛在向王之鼎落寞叹息:“我们爷,终究是重情重义心软。”
大雨哗哗如注,对于行走在雨中的人来说,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一定是微微地疼。四爷走在长廊里,打伞侧面遮挡长廊外的风雨,雨水迷蒙了他眼睛,头发刚没编辫子随意扎了一把,此刻被风吹着打散,风雨阻绊着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四爷浑不在意,也不觉得寒冷。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潭拓寺沉淀千年香烟缭绕的水潭香道,他的心里,对太子的兄弟感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四爷漫步走着,心情像失去飞翔失望绝望后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二哥的笛声,施施然而来。此时此刻此地,就是他们兄弟解决所有恩怨情仇的机会。
夜雨惊雷,太子站在走廊尽头的墙边,一袭杏黄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四爷蓦然心里一酸,泪意几乎在一瞬间灼热涌上眼眶。兄弟两个隔着一步距离,四目相对。
走廊外的雨丝被风郑重地吹进来,自他的脸上滑落。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混账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你是因为我的笛声出来的吗?二哥也没有想到,能吹的这样平静。”
四爷用力点头,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他的二哥,甚至是隆重地仪式感万分地笑道:“是的。二哥的笛子,吹的很好,好好,很好。”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二哥……做了决定了……”
四爷用力点头,紧紧回抱住当年一身皇太子威仪,却脚步匆忙地跑到自己面前的五岁皇太子,轻轻笑道:“是的。二哥做了决定了。”
他却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混账弟弟看了又看。就是这双眼睛,这双清亮深邃的纯粹的眼睛,要他不敢直视,他怕大白猫儿,全宫里人都不敢对视猫儿的眼睛,只有他最怕。如同当年在潭拓寺,他看着四弟好似身绕金光的佛陀,那样灼热,那样明亮,他害怕了,他不敢靠近,他退缩了,不敢去问,不敢去追,缩在自己以为的安全圈子里,以为有了索额图,自己一定就是最安稳的皇太子,大清继承人。
突然,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目光近乎狰狞地死命瞪着四弟,气结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吗!”
四爷重重地拍他的肩膀,瞪着他平静道:“我猜到了。八弟也猜到了。二哥,凡事行动,必有痕迹。就算你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你瞒不过人。”
他的面容瞬间颓然下来,无助地靠着墙,叹息着道:“汗阿玛也知道了?”
他的心跳渐渐归于死寂,隔着一半被雨水湿透的衣裳,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混账四弟的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难言和复杂,四爷正视太子的模样,低低道:“二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来得及?”
一阵大风吹来,卷进来的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四爷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两辈子良苦如斯,却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四爷微微扬起来嘴角,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二哥,你永远是二哥。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汗阿玛最疼爱的孩子,是我们的二哥。”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混账弟弟,眼眸中牢牢固定住弟弟的身影,仿佛有温馨无尽的兄弟血脉之情在流转生辉,连弟弟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
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扶住弟弟的肩膀,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四爷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四爷觉得二哥的亲近如此真实,如此欢欣鼓舞。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是你二哥。不管将来如何,我要告诉你,我是你二哥。”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皇位与龙椅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风声,和混账弟弟四目相对,满心里都是自己一朝登基,兄弟情深的画面,可他还是无法隐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只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看着弟弟了,总也看不够一般。
原来他和四弟之间的僵硬和距离,可以如此改变。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原来他知道的这么晚,原来他错过这么多,犯了那么多错误。
他冰凉的手轻轻地扑棱一些弟弟的青瓜脑门:“四弟,你是二哥唯一的兄弟。二哥就是这样的人,二哥不稀罕那么兄弟姐妹情深,二哥只有一个弟弟。四弟,二哥没有回头路了,二哥也不想回头了。”
四爷微微愕然,盯着太子眼里的那份决然,轻叹道:“难道你就不想想毓庆宫的家人吗?”
他愣了一下,毓庆宫的家人?他痴痴冷冷地一笑,却是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四弟,你当我这样没有感觉吗,你当我是二哥,难道我瞧不出来吗。别说是我,只怕是汗阿玛和皇太后都瞧出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可是毓庆宫,毓庆宫里头,有几个当我是家人?是,我作为夫婿和父亲,有责任照顾他们。如果我成功了,他们跟着飞升。如果我失败了,他们会受到牵连,但汗阿玛和你也会照顾好他们。”
“他们何须我来担心?唯有你二嫂,是我对不住她。”太子说到最后,闭上眼睛,恍惚间,还是当年十二岁的自己,听完汗阿玛的指婚圣旨,偷偷跑去瓜尔佳家去偷看新娘子的激动期待。
“如果有来世,二哥一定听你的话,等着她,等着她嫁过来,等着她生下我们的嫡长子。给予她所有的夫妻之情。可是这辈子,二哥负了她,就是负了她了吧。她生下弘曣后身体一直不好,将来若有福气,走在二哥的前面。”
四爷的心尖上钝钝地痛着,眼前是上辈子的二嫂的丧事上的天地白茫茫,二哥手扶棺木不让封棺的那死寂的沉默。
四爷唯有叹息和唏嘘,二哥变化了,领悟了,行事还是他骄纵自我的风格。这果然是二哥。
“二哥。你都能想明白,无悔,那就好。”上辈子汗阿玛和我都照顾好毓庆宫的其他人,但只能照顾到这里我们活着的时候了。弘皙这一代人之间会有的争斗,不是我们都管得了的。无论是上辈子的弘历,还是这辈子的弘晖,那都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太子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看着好似二十来岁的人年轻的唇,说出来的话,也是年轻的,和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符的,他轻轻道:“四弟,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我的‘大事’?”
四爷摇头,很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的‘大事’,我只是知道,你变了,好似明白了一些事情,却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你明明已经知道,你若什么也不做,只做好一个‘皇太子’,汗阿玛一定还会选择保全你。”
四爷凝神细想:“或许是汗阿玛亲自打压八弟,或许是培养弘皙。或许……更甚至,真的可能提前退位。”一声叹息宛若外头的风雨沉重地落在太子的心尖尖上,“二哥,弟弟并不晓得是什么‘大事’,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关注。但是你最近的心情变化,太明显了。”
“不是极端……不是另一个极端……”太子近乎完全敞开灵魂剖析自己的喃喃自语。“老八只是站着贤良的名声,没有实际势力不讨汗阿玛喜欢。是不是我什么也不做,只要守住自己不去做惹汗阿玛不高兴的事情,就能安然等着登基?”
良久,太子摇头,似乎是迷茫,似乎是空灵,似乎是孤傲,他的眸光中有克制的痛苦,也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你当年和我说的话,我已然都明白了。四弟,我糊涂了多少年!朝闻道夕可死矣。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来;最终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走。二哥不要做这样的人。二哥决定不了出生,二哥要决定死亡。”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是让着我。我以前很恨你让着我,我现在还是恨你。可是,我很高兴,是你。弟弟,不要争皇太子的位子,这是一个,能把人逼疯的‘名号’,是一个熊熊燃烧能烧死人的火山座儿,就要老八他们去争吧。”太子用他那奇异的平静的目光看着他的弟弟,好似又是当年,他端着皇太子的矜持,脚步不知不觉匆匆地跑去承乾宫看望的弟弟。
这是他的敌人。
这是他的弟弟。
这是他的皇父最疼爱的儿子。
唯一的一个,当成儿子疼爱的儿子。
也是唯一的一个,他当成亲人疼爱的弟弟。
“弟弟,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记得,……莫要犯傻。”太子的眼圈红了,隐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滚滚而下。将来……弟弟的性格……他不敢去想。他不忍去想。他蓦然发现,他和皇父争斗的这一生,父子两个最对不起的人,是他的弟弟。
四爷静静地回视,这辈子,居然能听到这句话。
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屋檐上滴落下来。他的目光与混账弟弟的目光都落在这晶莹剔透的雨滴上,仿佛无尽欢悦、痛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生命中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很蠢?”
四爷想一想,满心的酸甜苦辣都化作十八字:“能体皇父意,爱皇父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二哥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弟弟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世人赞美二哥的,二哥并没有这样好。”
四爷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弟弟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手足情深——最惫懒最顽皮无赖最讨厌的弟弟。”
四爷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宛若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代表兄弟情意的花朵,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
“手足情深?”四爷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太子的语气肯定如天山山顶积压千年的冰雪:“是。你相信我吗?我恨过你,和恨汗阿玛一样。恨你重视妻小比重视我更重。”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四弟,因为你在,往后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四爷猛吸一口气,摇头道:“我是当今天下的活阎王,是孤臣,是包衣旗妃嫔所生的皇子,是排行第四的皇子。其他的兄弟们也都各有参差。而你,有无数别的兄弟们无法企及的优越条件,有锦绣灿烂的前程,有汗阿玛的疼爱,实在不需要和我比较……”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重重地在四爷的肩膀上压着压住了四爷下面的话,他用力地盯着四爷。
“在我心中,天底下的人,谁也比不过你。二哥就是这样的人,二哥不管别人,你在二哥的心里,就是最混账的。”
四爷点头:“如二哥方才所说,你在弟弟心中,亦是最混账的。”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四爷的泪水流进肚子里,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在心里这样鲜活明媚的绽放开来。
四爷轻轻地闭上眼,再睁开,朦胧的视线里,是潭拓寺的水潭边,二哥的犹豫挣扎,沉沦、不甘不忿种种,种种,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来自本能,发自灵魂的渴望。
没有母亲的孩子呀,在唯一的亲人父亲耐心细致的教导与极为严苛的要求下长大,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耀,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内心压力,只有“严父”的教诲,缺乏“慈母”的安慰,更使得他对于父亲产生了一种逆反和报复状态。
他需要去寻找证明,用各种方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康熙以极为残忍的方式活活饿死索额图之后,两人的矛盾已然变得愈发尖锐,康熙的不满也逐渐显现,他也怀有了怨念之情。他就更想要证明,康熙越是试探他,他越是逆反!
他要看看,康熙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他要看看,父亲到底会怀疑他到哪一步?
父亲完全不信任他了。
他就顺从康熙的意,完全消失。
可是他有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很早就告诉过他,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不是父爱、更不是储君的权利、权倾天下的叔公。他是皇太子,也只是皇太子。
他用了近四十年的时间,方是明白了,“自己”!他一生自负自我,却是临到如今,方是明白了“自己”的存在!
“我肆意打压老八安插官员,我阻拦你赈灾,……你信吗?我知道,有汗阿玛和你在,这些都不会出现乱子。”
“知道……”当皇太子,从来都不是二哥的意愿。二哥其实只想做一个儿子,汗阿玛的儿子。四爷眼圈也红了,颤抖的眼睫毛湿润宛若雨中的蜻蜓,望着太子蓦然抿紧的唇,声音哽咽:
“二哥,终究是,二哥。只是二哥。”
太子心神一震,愣愣地看着他好久,好久,久到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那么久。
太子此刻的目光辽阔而温暖,是啊,他从来不关心家国天下,他只是为了做好汗阿玛口中的“完美皇太子”,聪颖悟性高,记忆力超常,《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文采斐然……都是为了达到汗阿玛的期待。暴怒肆意扰乱朝堂怠政,都是为了逆反汗阿玛的期待。
他是谁那?他只是想做一个好儿子呀。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也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从小没有母亲的男孩,大多性格好强,坚毅,具有韧性。却又因为成长经历中无法体验和理解母亲的细心和柔婉,他表现为脆弱和敏感,充满不安全感,尤其是对于情感和情绪方面的问题,他还没有学会怎么处理这些,只能是怀疑,害怕,不停的揣摩对方的意思……他需要去找到自己性格的缺陷,自己完善他的人格,即使这有可能将他推向深渊。因为他的性格就是偏执、极端。
因为父爱与母爱如天、地重要。父爱是天,母爱是地。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承载孩子的格局和眼光;棕铜厚重的大地,给予孩子安全感和存在感。
太子此刻,就是好似一个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孩,在母亲温暖的羊水里畅游着。四爷被他这样热烈如火焰地望着,感受到他的心情,也仿佛一直在摇篮中仰望天空的婴儿终于落到了亲人的怀抱,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四爷缓慢无奈道:“二哥,有今天之谈心,无论从前往后都发生了什么,弟弟都可以不再生你气了。二哥,弟弟记得,那年你脚步匆匆地跑向弟弟,口中着急地喊着“弟弟”,说“保成有弟弟了,汗阿玛说保成有弟弟了!’弟弟还记得,那年大哥和三哥在外头家里回宫,汗阿玛高兴地开宴会,你喂弟弟用饭,得意洋洋地说‘弟弟你不要管这些,你只管吃睡长,二哥将差事都给老大和老三去办。’”四爷的声音低沉缓慢,慢到时光回到过去,慢到时光停在那一刻,慢到太子好似听到当时一屋子人的轰然大笑,太皇太后指着他们兄弟两个说:“可见这就是偏心眼了。你是偏心老大、老三,还是偏心老四呀?”
“四弟!”太子高高仰着下巴望着气恼的老大和老三,高声大喊:“四弟是弟弟!”
四弟是弟弟。
四爷扯着嘴角试探露出来一个笑儿,却是失败了。他怔怔地说:“如果时光,能停在那个时候,多好。我们兄弟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那?”
只是因为你的叛逆期太长吗?
只是因为兄弟们都认为汗阿玛活的太久吗?天底下所有骑墙的老父亲们啊,到底该什么时候死亡,才是最好那?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天边朝霞灿若云锦,四爷从没有发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这一天,兄弟两个一起看书,练习大字喝得烂醉,是快乐而充实的,好似他们当年在无逸斋学习,好似当年太子给两岁的弟弟开蒙。太子醉倒之前在月亮下仰天大笑,一声声肆意张狂,星月震动。四爷躺在躺椅里,仰望天上的月牙儿,泛着冷光的月牙儿,微微一笑,天地一静。然而这一天,四爷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想着自己和二哥,似乎是以后见面难了,可能又是要等到二嫂、二哥临终的时候了。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王之鼎所说的“不寂寞,大寂寞”,也是“前尘尽弃,未来无望”的伤痛与绝望。尤其当太子睡了,胤祥来看望他时,告诉他任何与“太子大事”息息相关的军队的事。四爷在睡梦中一次次惊觉,他的身体发肤,都是被深深烙着皇家人争斗算计的印子的。
四爷不晓得自己该怎样挣脱注定的皇家争斗算计,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命运轨迹。这样天然地只能胜出一个皇子做龙椅的皇家人身份,让他沉默而压抑,也让他思考。当日汗阿玛能顾着他的请求,要胤祥免于圈禁之苦,他当也能要太子免于圈禁之苦。
四爷再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次重生的生命轨迹里,自己也许真可以改变一些事情,整个人,便沉浸在巨大的期待和信心里。
尽管有时候,他情愿自己是一个完全新生的人,没有上辈子的记忆,没有预知的先知,没有改变命运轨迹的渴望,甚至……没有胤祥。这样,四爷便不会有两辈子的痛苦,不会有两辈子的难过。
如果可以,他情愿拿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儿时一家欢闹的快乐。
他情愿。
这一日,四爷和太子打马在西山,站在山顶最高处俯瞰整个四九城。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弟弟说道:“汗阿玛的秘密调兵命令,我都收到了。……我很开心。你只管好你的红皮小老鼠老十三。”
四爷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寒凉的秋日微风拂面,天地间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的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太子握紧弟弟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那枚印章,不是我的手笔。这一次,汗阿玛若再抓住机会,一定会真的锁拿胤祥。”
四爷唯有沉默。
那枚印章……不是老八。
不是太子。
是老十四吗?
还是……?
四爷目光冷冷地看着太子,太子心里有些愤恨,试探地问:“如果老十三真被圈禁了,你会怎么做?”他撇开目光说:“不会有圈禁!”太子想了想,真心地说:“和你说实话,我很想胤祥被圈禁。”
他听完嘴角逸出丝笑,眼中清冷俱散,轻轻凝注着太子,微微摇了下头,忽地伸手从太子头上抚落了几片枫叶。太子看着他难得一现的温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着,由着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头发,又缓缓落在了乱掉的发辫稍上,拿掉了一片北京秋天的枫叶。
“不会。太子殿下,你想知道若胤祥出事,我的反应?好吧,我会找机会告诉你,汗阿玛处置你之后的情状,是不是昏迷不醒,七天七夜不能安睡饮食。”
!!!太子冷哼一声,脸色铁青铁青。
“我若被杀头了,你也能告诉我?”
“能。你信弟弟。”
“若不能,我下辈子也不饶你。若能,下辈子,还当你哥哥。”
“……就凭二哥这句话,弟弟也要谨记哥哥的教导,保证做到一生吃睡长。”
四爷唇角含笑地看了会太子,瞅着他眼睛里的警惕和狐疑,故意问:“二哥可是不明白?二哥不用明白。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有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需通知二哥就可以改变一切。”
太子“啊”了一声,蒙蒙地看着他。
这天的雨夜,还是大雨如注。太子下令九门提督托合齐封锁九门,收到康熙秘密命令,一直没有动作的胤禵、音图等人纷纷动作,两方将士们大打出手,四九城的人再次见到康熙四十七年,通州大营里头的血腥厮杀。
这次,又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更激烈!
托合齐眼见格斯泰的大军也来了,不顾胤禵“投降既往不咎”的命令,试图逃跑,被胤禵“砰砰”两枪打在小腿上,扑倒在地。胤禵红着眼大喝一声:“拿下!”胤祥浑身盔甲布满鲜血坐在马上,只静静地看着。
有关于“托尔齐会饮案”出来,到被告发,到康熙查清楚,在相关人员都伸脖子等时,终于有了结果。一切如镇国公景熙所奏,确有谋逆之语,特别是齐世武和托合齐。
康熙回京的大队人马还在路上,八爷领着刑部察审会饮案同时,用密折罪拿下齐世武,又有五年前的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人包揽湖滩河朔案子,勒索银两也被查出,齐世武、托合齐、耿额等人都与此案有牵连,受贿数目不等。
牵涉在内的大臣纷纷入狱收监,康熙对臣子一向宽仁,对鳌拜不过是圈禁,对索额图也是圈禁,可此次却采取了罕见的酷厉手段。对齐世武施了酷刑,命人打造了几颗大铁钉子,将齐世武钉在了城门之上,供来往之人参观。齐世武被钉后,并没有死,因疼痛难忍,在城门之上嚎叫痛哭不止,吓的来往的百姓都绕道而走。
几天之后,齐世武才流干了血,凄惨而死。康熙的态度令太子的追随者惶惶不可终日,一时朝内人心浮动,风声鹤唳。耿额等人也先后被处以绞刑。托合齐在刑部大狱中听到风声,竟然被活活吓死了。
对于死去的托合齐,康熙仍然没有放过他-----挫骨扬灰,而且不许托合齐的家属收敛骨灰,不许为其下葬。太子胤礽几天之间失去起兵的实力,更是被逐渐孤立,整日处于疑惧不安之中,行事越发暴躁凶残,动辄杖打身边下人。
宫里的人对太子殿下如何不敢多言,整日偷偷议论着齐世武和托合齐的死,明明没有人目睹,可讲起来时却好似亲眼所见,如何钉,如何叫,血如何流,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众人乐不可支,附和大笑。直到音图命人杖打了几个太监后,宫里的人才收了口,不再谈论此事。
四爷偶尔听到两次,这都成了八卦和谈资?!
十月的太阳和春天的太阳一样很是招人喜欢,恰到好处的温暖。四爷和胤祥正在阳光下抱着猫儿打盹儿,听着田地里弘晖领着兄弟们浇水施肥喊“臭臭”的各种叫声。
音图经过时,过来给两位爷请完安,凑到跟前笑眯眯地看向惫懒打盹儿的小奶猫儿,陪笑对四爷说:“四爷、十三爷。队伍明天就到京了。”四爷头未抬,一面抚摸猫儿的脖子,一面随口问:“爷知道了。”音图说“队伍”不说“皇上”,说明汗阿玛早就回来了。
“宫里,你也不早管一管?”
音图叹道:“四爷,奴才前两日才跟那帮混帐东西生过气,命人狠狠打了他们一顿板子!”四爷心不在焉地说:“是该打!”音图嘶嘶地蛇一样地嘻嘻笑道:“如今四爷是人人口中的重礼仪之人,奴才可是把恶名都担了!”
你以为爷稀罕要这“重礼仪”的名?难道爷就不乐意快意恩仇?想着就来气,一掀眼皮抬脚就踹骂道:“还不赶紧忙你的活去,在这里诉苦,倒好似爷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
音图一面跳着躲开,一面陪笑道:“四爷,奴才错了。奴才哪里知道他们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议论……?”
他忙一面作揖一面慌慌张张地侧身小跑,忽地脸色一惊,脚步急停,身形却未止,一个踉跄,四脚朝天绊倒在地,四爷还没来得及笑,他又赶忙爬起来,灰尘泥土也顾不上拍打就朝着身后请安。四爷和胤祥也忙转身请安,原来太子、胤禩和胤禵正站在桂花树下。
太子面色清冷,抬了抬手,让所有人起身,胤禩和胤禵在他身后都是满脸的笑意。
音图行完礼就告退了。待他人影不见,胤禩和胤禵才大笑起来,四爷俊脸泛着月亮一般的冷光,说:“赶紧笑吧!可是憋坏了!”看他俩都瞅着手中冲太子喵喵叫唤的奶猫儿,忙把它的脑袋按在怀里。他们越发笑得大声起来,胤祥也大笑,好似太子也在大笑,好似太子刚听到的话,和他自己完全无关。四爷紧着嘴角,看着他们,过了一会,自己也绷不住,开始笑起来。
太子大势已去,一切只是等康熙最后的裁决。康熙回来后,一直忙着调换军中将领和朝中官员,看太子的目光只余冰冷。四爷想着那个三四年前还会为太子伤心落泪的老父亲,心中满是感叹,皇位,这把冰冷的椅子终于把父子之情碾碎磨完,如今只余冷酷厌恶。
也要太子病态的彻底到了极端的姐姐。天气越发冷了下来,四九城下了第一场雪,太子的脾气却没因为寒气来临而缓和,反而越发急躁。笑得好似孩童般天真无邪、甜甜梦幻。整个后宫的太监宫女看着他的笑容都瘆得慌,夜里做噩梦。
四爷从噩梦中惊醒,瞪着满寝室的黑暗:胤祥!汗阿玛会用什么方法整治胤祥?
胤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