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脸上肌肉一抽,记起来四爷的嘱咐待要开口,却是看着康熙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咽下一口唾沫,不敢跟着发言。
九月末的承德,草原慢慢地由碧绿一点点地染上红色、金黄色,刚经过几场霜,草叶慢慢变黄,那悦目的色彩成为秋日坝上的完美背景。在摄影发烧友·康熙的眼中,是全大清最美的金秋采风地,鲜黄的桦树,火红的枫树,似血的灌木丛,棕黄的秋草……这里的秋天在霜风的浸染下是那样的五彩斑斓,似画家笔下的水墨画一样诱人。可是这样的承德,总是杀机弥漫,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里都充斥着政权争斗算计。
良久,外头李德全进来行礼,小心翼翼地目不斜视,却是一开口声音里就透着因为寝殿气氛的不安:“皇上,方苞先生来了。”
好一会儿,就在他等得额头沁出来细汗要放弃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嘶哑无力的“……要他进来”,好似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抬头看见康熙面无表情的面孔,吓得一个哆嗦,忙行礼退下了,左脚打右脚的,差点摔倒。
康熙一出口,方才发觉,嘴里都是血腥气浓郁的铁锈味。
看见方苞进来行礼:“给皇上请安。”康熙眼珠子还是僵硬的,不能转动的。
隆科多好歹还记得四爷的嘱咐,忙道:“皇上,和方先生下一盘棋,松散松散?”
那边郭木布已经麻利地拿来黑白玉雕刻的棋盘和棋子。
方苞也害怕康熙此刻的模样,可是康熙对他如此大恩,他不能不报答。康熙一辈子英明,是少见的把老百姓挂在心上的帝王之一,他不能要康熙在太子身上落下污名。而他的性格,要他宁可死,也不退缩。
他一撩袍子坐在康熙对面,仔仔细细一颗颗地摆好棋子,丑陋的脸上平静得很,一双神采飞扬的黑瞳闪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一出口,声音也是嘶哑无力,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皇上,草民看这承德大好景色,心里惦记着京城风雨。这可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康熙眉眼不动,好似听到了,好似没有听到。
随着康熙的日益年迈,几位阿哥争夺皇位的争斗,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了。它已经发展到了白刃相见、你死我活了。康熙对这一切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之所以一直不处罚老三、启用年轻的老十四,把翰林院和礼部放给老三、将兵部重担放在老十四身上,就是想借助这两个“保姆”的眼睛,让各党、各派的人,都登登台、亮亮相。
从康熙四十七年到五十一年的这段时间里,康熙以一个大皇帝的睿智和果断,干脆地离开京城出巡各地方,不动声色地、冷静地观察着局势,思谋着对策。
老四胤禛在户部、工部办差。汇同老六、老九,老十二,老十三,甚至老十也去帮忙,甩开了膀子,放开手脚地大干。他们干得很好,超出他预想的好的百倍千倍的好!老四顺便也重用了几个深得信任的臣工,却都没有结党。即使是年羹尧,最终也是自己指婚年羹尧的妹妹,将年家绑在老四身上。
唯有人缘太好尚且年轻的老十三,要康熙始终认为,呆在老四身边早晚是一个隐患。
老十四这个“保姆”干的比胆小的老三好。别看他是八阿哥党。可是,一旦手中有了权,有了兵,他并不想听命于八阿哥:都是皇子阿哥,难道我就不能当皇上?明面上靠近老八,暗地里打着一个小算盘。这几年里,差使也办得很卖力,很认真。
唯一要康熙欣慰的是,他还是有点兄弟感情的,再算计,对他两个亲哥,也是顾着。
太子那,康熙看在眼里,自己都替太子急在心上。是,康熙是要利用他打压八阿哥党派。可康熙也没说,你就胡乱折腾一气,将自己人不管瞎的臭的都往朝堂塞吧?潜意识里,康熙还是对太子抱有一丝丝希望,证明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皇太子,没有这么燥气用事。
康熙把任免官员、处理政务,甚至代皇上朱笔御批的权力,也索性给了太子。这下,太子可逮住机会了。他先是清理恩怨旧债,那真是点滴必报,从不手软。凡是他知道的,支持八阿哥的官员,一个不饶,全得想方设法打下去。接着,便是重新拉起来太子党,安插亲信。
八阿哥一伙的老十四管兵部,太子也意识到兵部重要。于是,便把自己的亲信、家奴,安排在兵部、京师和外边的军队中。可是,太子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就是他低估了康熙的洞察力。康熙心如明镜却一言不发。太子奏一本,准一本。太子说用谁就用谁,你说贬谁就贬谁——朕倒要看看,朕到底养出来一个什么样的太子!看看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西部准格尔部落首先发难,派兵攻打西藏。军□□急,太子召集大臣和几位管事的兄弟来议事。按正常做法,这只是准格尔的小试探。而朝堂如果从内地调兵,万里迢迢地去西征,那可不是小事。粮响呀,兵器呀,马匹呀,军衣呀,怎么组织后方供给线呀,等等,等等,哪一件都不是一句话可以办成的。
可是太子先说他要亲征,见康熙不同意又大力举荐托合齐带兵,还给托合齐造势,拉拢老十二!
此刻,康熙和方苞在下棋,听说嵩祝等跟来的大臣们递牌子请见,方苞就要起身。康熙笑了一下说:
“李德全,你去告诉他门,且在大殿外头候着,朕待会儿再去。方苞,坐下,坐下。”
方苞不知康熙要说什么,又好似知道康熙要说什么,咽下一口唾沫,惶惶不安地坐下说:“请圣上训示。”
康熙沉思着说:“嗯——这件事,朕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话一出口,就泼水难收了。现在,朕不能不说了。方先生,如果今日有人要搞陈桥兵变,你以为他成功的把握有几分呢?”
方苞吓了一跳:“皇上为何这样说,大清太平盛世,焉有此事?”
康熙明白方苞的顾虑,宽容地一笑说:
“嗬……方先生,你不必吃惊,此事确有无疑。有人隐瞒了朕拒绝西部官员任命的批复,拉拢了密云大营和通州大营,又不经兵部,私自铸造了二十门红衣大炮,正对着承德山庄,要朕不能回京那。方先生,这事儿该怎么看?”
方苞想了一下说:“陛下适才所言之形势,草民万万没有想到。但据草民愚见,皇上无需担忧!因为大清当前的情形,与柴世宗的时候大不一样。大清的兵权都在皇上手里,大清不会出来“赵匡胤黄袍加身”。”
康熙点了点头:“好,方先生见高识远。可有人却利令智昏,这人还是朕的亲骨肉!”
方苞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了,皇上指的是太子。他不敢多说,可又不能不说:
“皇上,请恕草民直言。既有这种事,就要当机立断,早做处置,免得事变一旦发生,不得不动用国法。汉武帝、唐太宗他们面对太子,都是悔恨心疼的呀。皇上,您不要等到那时候。到那时,皇上虽然仁慈,恐怕也难为两全了。”这番压在心口的话出来,方苞泪如雨下,起身一撩袍子,视死如归地跪趴在康熙的面前。
“皇上!”
傅尔丹、音图、隆科多、郭木布、李德全等人,一起跪下,眼含热泪哀求康熙。
康熙看他们一眼,忍住胸腔里翻涌的情感,痛心疾首:“朕宠着他,什么都给他。可是,如今他想要朕的命,难道朕也要拱手相送吗?朕给了他朕这颗脑袋,将来呀,谁还能护着他那?好了,这事今天先说到这儿,容朕再想一下。”
外头大殿里,意识到出大事的大臣们坐立不安地等着,一边等一边伸手摸着额头上的汗水。
里头的大臣太监们,一起跪在康熙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等着,听着康熙宛若受伤的困兽一般在寝殿里踱步,千层底的软缎拖鞋落在地砖上擦擦的声音。
朕宠着他,什么都给他。
可是,如今他想要朕的命,难道朕也要拱手相送吗?
朕给了他朕这颗脑袋,将来呀,谁还能护着他那?
康熙的每一句话,都要他们恨不得当聋子。可是又因为听到了,一颗心激荡着滔天巨量,脑袋里嗡嗡地响,什么也无法思考。
好一会儿,外头响起来熄灯的更鼓声,一声又一声。
康熙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音图,刚刚朕的命令立即去执行。再命刑部和宗人府立即锁拿托合齐、齐世武、耿额等所有会饮名单上的人。……梁九功关押在景山。……齐世武的罪名,……朕记得,康熙四十六年,朕南巡,太子监国,当时是川陕总督的齐世武送来一封密折,这封密折竟然不是送给朕的,而是直接送到太子手里。”
康熙站在窗边,老去的眼睛幽幽深不可测地,望着承德秋天五彩斑斓的夜色,沧桑嘶哑伤痛的声音,缥缈的好似从天边传来。
“……这件事情,一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八阿哥胤禩的人,弹劾齐世武,揭发出来。太子当年虽然监国,还没有使用密折的权力,齐世武当年作为封疆大吏,送错密折,把齐世武交大理寺议罪。托合齐,耿额等人,你们自己想罪名。另有太子安插在军中和各部衙门各地方的人,一个不漏的全部逮捕,押往刑部大牢,听候勘问!”最后一个“问”字里,都是凛然杀机!
“奴才遵旨!”
音图麻木地磕头行礼,面如寒霜,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
康熙面无表情,眼前好似是自己从先皇手里接过来皇位的那一刻,好似自己长大了,意识到自己只是奶娃娃皇帝没有一点实权,被迫迎娶赫舍里皇后大婚的那一天夜晚,打马跑在西苑的汗水淋淋,浑身湿透。
好似是赫舍里皇后临终望着自己和怀里的襁褓,目光万般不舍,苍白的嘴角的笑儿笑到一半就含笑而逝的模样。
“李德全出去传旨,按照计划,五天后启程回去。”康熙听到自己如是说。
五天后回去,就是二废太子了吗?李德全的脑袋乱糟糟地响着,口中机械地答应一声“嗻”,踉跄爬起来,也出去了。
康熙对太子党等人的安排,是要将太子和谋逆摘开,全了一份父子两个不得不死一个的父子之情。康熙对其他儿子们的安排,一是要儿子们互相钳制稳定局面,二是安抚临时手握兵权的老十四,第三打压老八。
康熙吩咐完,沉默地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弯弯的月牙儿高挂九天,人人仰望它,膜拜它,却不知道它无依无靠地挂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光线微弱,很快就被黑暗笼罩了。它奋力从云里爬出来,它只能亮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承德的这一轮冷月真的是冷月,它的金色微光照在康熙的眼泪上,冷冷的,幽幽的,亘古不变。
傅尔丹、方苞等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气从地砖浸透上来冷了膝盖,也冷了他们的心。冷掉的一颗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儿。
一代圣君的儿子,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啊!
这一天下午北京城依旧秋雨淅沥,四爷收到康熙的秘密命令,正在秘密研究院里处理县主调戏美少年的公案。等他忙完了要赶去毓庆宫,府里来报,一位侍妾格格要生了,赶紧打马回府。四爷本来打算孩子生下来就去见太子,却是太子前来找他。
太子自从定下来“大事”,早就想来找混账四弟说说话儿。他需要有人说说话儿,这个世界上,除了康熙,他认准的人,只有他的混账四弟。
只是他碍于面子,一直没来。
今天听到高三变来报,说外面有人传言说他抱怨“古往今来就没有四十年太子……”太子知道是老八做的,但是奇异的,这次他一点不生气,他吩咐高三变在传言上加一句“皇上疼太子那,太子更是孝顺皇上,这话一定是假的……”
满脑袋里都是自己登基称帝,坐拥九州万方大清江山,端坐龙椅听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隆重情景,太子在心里给自己将年号都取好了,也因此找到理由出宫了!
大哥失去继承权,老三胆小只跟着自己,老四孤王一个,混账老四下面的那些小弟弟,不是乌眉灶眼就是乳臭未干……废了自己,谁能承担这太子重任?伪装贤良的老八?还是伪装真诚的老十四?太子眼里都是不屑一顾,一路在轿子里兴奋激动地浮想联翩,已过东直门到了雍亲王府。
哪知道太子刚下轿,便见西边又来一乘金顶绿呢大轿在门前落下,闪眼看时,却是老三胤祉哈着腰出来轿子,因笑道:“原来是三弟啊!我想着约了四弟一同去找你,看看你又买了什么珍版书,不想你也来了。”
“给太子殿下请安。”胤祉一怔,忙上前行礼,笑道:“我还想约四弟进去宫里给太子殿下请安呢!都想到一处了。”胤祉如今三十多岁,保养得好,身为“最年长亲王”春风得意,太子冷眼瞅着他秀拔挺立如临风玉树,十分潇洒恬静,说话娓娓而言,显得从容稳重,在心里冷冷一笑。
二人正说笑,金常明早迎了出来,磕头请安笑道:“门上说有客,哪成想是太子爷和三王爷!奴才这就进去禀爷来迎!”
胤祉含笑摆摆手:“我是常客,用不着这一套。我来给太子带路——你主子在前头书房,还是工部?还是万福堂。”金常明忙赔笑道:“在前头书房,十三爷也在,两位爷正下棋呢!”说着便忙招呼长随们接待扈从人等到仪门内东厢吃茶。
太子很少来四弟府上,自从府邸变成亲王府后,他心里不舒坦,加上兄弟两个关系闹僵硬,这还是第一次来。随胤祉身后踏着卵石甬道迤逦进来,见里边正房雕甍插天,飞檐突兀十分壮观,室内却并不奢华,中央大炕下各色书籍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处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太子心下暗自打量,前院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因见半敞开式样的外间书房小竹林前,两个弟弟正专心致志地对弈,便示意胤祉不要说话,只站在一旁观战。这盘棋已经至中盘,老十三是阿哥里出名的棋王,老四却是一手屎棋,让三子的棋已经落了下风,之间他最讨厌的四弟一手抓着棋子沉吟,笑道:“胤祥,看来你是一步也不肯让我了……”胤祥也笑道:“今天就是不让。”
说着,一抬头看见两个哥哥,不禁吃了一惊:“呀,太子殿下和三哥几时来了?”四爷便也站起身来,顺便还一手胡乱了棋局见礼安座,又嗔着金常明不进来禀说。
“不用多礼。”太子摆手说道,“怎么不在衙门办差,在这里下棋?”
胤祥瞅着四哥乱掉的棋盘笑道:“是一位小四嫂子生娃娃,四哥紧忙赶回来,又在产房外头着急地瞎指挥,四嫂忍不住撵四哥走,又知道他担心,正好我来找四哥有事情,便要我来陪着四哥。”
太子不禁一呆,笑问:“生娃娃?真是巧了——哪一位侍妾格格生娃娃?”
胤祥继续看着四哥眼望后院方向坐立不安的样子笑,亲自捧了两杯茶奉给胤礽胤祉,说道:“汉军旗的武家,知州武柱国之女,就那个,出身明朝山西世家的武柱国,曾任山阳县县令。因为官清廉,受百姓爱戴。康熙四十二年,汗阿玛南巡,曾御赐扇诗曰: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指引游踪识路歧。太子殿下还记得吗?”
太子想了一下,缓缓点头,瞅着老四笑道:“四弟满府邸的旧族令媛、高门毓秀,好福气呀。”
四爷哪有心思和他们玩笑?无奈地摆摆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三个兄弟发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哈哈哈哈大笑。
若是其他人一定是尽情享受这份齐人之福。可是,木头四哥/四弟被这么多钟灵琉秀的女子包围,真真是苦乐参半。
胤祉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缓缓摇着香木扇子,似笑非笑道:“大多数男子都不喜欢女子聪明,唯独四弟喜欢,还将一个府邸的人都养的挺好,没有闹起来,奇哉怪哉?”
太子一击掌,笑吟吟地道:“更奇哉怪哉的是,我们的四弟他就是一个木头,实心的。他压根不懂儿女之情!”
四爷:“……”
胤祥本来也取笑他四哥,听到这里立即帮忙:“四哥有四哥的好处,两位哥哥不懂。绝对不懂。”疏阔的五官舒展开来,爽朗地笑着:“弟弟也是最近方有领悟。两位哥哥都别看我,不说,绝对不说。将来是我的家传秘密!”
胤祥无赖地笑着,面对太子脸色一肃:“你们大约不知道,还有个大事今天,托合齐去户部询问粮草准备事情,老施和托合齐在户部衙门遇到,两个人大吵一架,要不是我拉架,都能打起来。都察院御史们原本要上折子弹劾托合齐,是我拦住了。太子殿下,托合齐明是冲户部,其实做的太子殿下的文章,您真的要管一管了。”
皱眉对太子表示担忧:“你还看不出来?上次托合齐在街上仪仗一点不合乎规矩,这次公然在户部言语侮辱施世纶,一个连环套儿!太子殿下,外头已经有谣言,说你说过‘古今哪有当四十年皇太子的!这是什么好话?托合齐再这样不检点,丢的是谁的面子?不是要往死地里治你么?”
太子听了,呆着脸沉思良久,方冷笑道:“有关那句话,这是对天可表的。我只问自己的心!而且,十三弟的消息过时了,老百姓已经自动给孤辟谣了!”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孤本来想就此放过,可他们一心挑拨汗阿玛和我的关系,人心如此险恶,真正可畏!托合齐的事情孤不知道,回去后一定好声问问他!”
这般避重捡轻,抖一抖官帽四角不沾,好一个不粘锅。胤祥肚子里冷笑一声,却掉头一哂,愤慨说道:“别理这些人贼!我四哥得罪那么多人都还不怕,你们怕个什么?”
“怕也无济于事。”四爷好似回神了,清亮的目光望着窗格子,眸子晶莹生光,说道:“其实人们恨我还在太子和胤祥之上,恨不能吃肉剥皮了!我们这边不怕得罪人做事,有人就借机结党施恩,红着眼等着差事办砸了,一窝蜂儿上来咬死我们。只有办好差使,叫他们咬无可咬,才是唯一出路。”
胤祥拊掌笑道:“着!就是这话!要他们拧头打擂台。我就不信,胳膊拧得过大腿!嘿——!”他“啪”地一拍脖子,打死一只花脚蚊子。眉眼欢笑洋溢欢笑道:“这都要进十月了,还有蚊子?”眼睛盯着蚊子,颇似稀奇。
胤祉听着,装没听懂,两眼专心地盯着纯胭脂色压手茶杯里红艳的普洱茶汤,好似这是仙宫佳酿。
太子听着这最讨厌的兄弟两个讥讽自己,居然还是不生气。此时此刻,他奇异地很是大方大度,大方大度的要他自己都不敢信。想起康熙临出发去承德前,盯着自己寒凛凛的目光,担忧地皱紧了眉头,说道:
“老十三,你不能莽撞!上回老十当着老十二的面前折辱托合齐,几十个大臣在旁,竟没一个出来劝劝,十二弟也硬生生地忍着。真要叫我做个孤人么?”
胤祥一听便火了,想想他毕竟是皇太子,忍着气笑道:“我们在说人贼,太子殿下怎么会成孤人?要是这就算孤人,我看也是事实吗?太子殿下您的自称是什么?”尽管胤祥压着火,和颜悦色地说话,太子还是觉得这浑小子对自己太无礼,冷冷说道:“反正我不认这个名声。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不料话音刚落,胤祥抚掌笑道:“阿弥陀佛!如此善终,吾之愿也!”
“你?”太子见胤祥处处顶撞兀自满不在乎,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再好的心情也不由拉长了脸,转脸发现老四又魂不思蜀地看着后院的方向,宛若好似没听见不般地袒护老十三,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来道:“你仗了谁的胆子,你这是和我说话?”
胤祥原本是随口说笑,见太子变了脸,先是一怔,接着也起身来,盯着太子的脸,“嘻”地一笑,说道:“是弟弟的不是了,随意说笑。放心,往后我小心侍候就是——时辰不早了,今儿老八摆酒,要请我去,告辞了!”说着抱拳一拱,又给愣在当地的皇太子打个千儿,起身抬脚便走。四爷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站住!”
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连侍候在廊下的金常明苏培盛王之鼎都愣住了。良久,太子丧气地长叹一声,颓然落座,双手捂了脸道:“……你由着他去吧……谁要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十三那……”
胤祉终于好似从仙宫回到人间,转脸看胤祥,蹙额说道:“老十三,你今日发什么疯这般无礼?就是我们和老八老十,也没跟太子殿下这模样儿!”
“我拿什么和八哥十哥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气!“你以为我和四哥容易么?才去户部时,光那些堂官,老胥吏,差点没把我们整白死!满打满算在户部三年,谁守着户部贪污一个子儿,谁有一天轻松——”他说着,泪水在眼圈中打着转转,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和四哥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这江山将来是谁的?你却纵容托合齐如此欺负户部的人,打上户部衙门!”
这话即使有愤怒的成分,也是说得动了真情,太子保养得宜的端正脸上带着一丝丝之前病弱的黄气,也有一丝丝难看,不禁垂下了眉眼,搓着眉心只是叹气。四爷拽着胤祥回来,劝道:“太子殿下也是好意,想把万一真出兵的粮草事情办周全嘛!你就恼?”
胤祉也道:“太子殿下的话有道理,老十再生气性子躁,当老十二的面儿,这样欺负托合齐,确实有不对。老十三也要见好就收,就坡儿打滚,好生收场也不错。”
他的这番劝说,太子是有道理,老十老十二托合齐也不错,胤祥也做得对,四面净八面光。四爷听得一笑,正要说话,胤祥气呼呼说道:“我不会学驴就坡打滚儿!反正这事不能罢手!”
四爷说道:“我越寻思,礼仪事情不是小事。大清开国,从来没有那个臣工有这个胆子,托合齐给大清有什么功劳?有什么出身?父辈的一点恩荫早就给他挥霍完了。仪仗一乱,大清王爷们的出行威严何在!更何况身为维护四九城安稳的九门提督公然在户部打架?”
“此事非同小可。”太子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为朝廷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但汗阿玛一贯对臣工们仁慈,大清煌煌□□,怎么能小家子气地把下头人弄得过分狼狈。更何况托合齐也算是皇亲国戚,十二弟的舅舅。这样,我要托合齐明儿给你倒酒道歉,怎么样?”
胤祉听了面上不禁连声称善,内心里冷笑:当四弟和十三弟是面团儿,面对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儿的手段感恩戴德?果然两个弟弟齐齐默不言声。
四个人又略说了几句,太子气得变脸,胤祉方拉着胤祥去隔壁老八府上喝酒不提。
屋子里只留下了兄弟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心事。
果然是来了,在宫里他们好几年都没有单独说话了。四爷记得,上辈子二哥病重自己去看二哥的那一眼,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总是浮现在眼前,四爷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于是只好沉静着,站在窗前右手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
身后,苏培盛和王之鼎凝望他的叹息,却是心情越发的沉重了。
胤祥回头看了一眼,面对他四哥略苍白的脸色时,不知怎么的几乎心疼得要落泪。小四嫂的娃娃生了,四哥也没能去看,一直在这里陪着太子这样枯坐着。去了八哥府上又回来,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在八哥府上看见几个小厮拎着鸟笼,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四哥听听玩吧。”
那画眉许是胤祥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四爷陷在回忆里很是安静,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嘹亮而清脆悦耳。四爷模糊地想着:“这鸟果然声音好听。”
“刺啦”一声,是窗上棉纸被撕破的声音,太子这才发现天色黑了下来,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愉快乱叫。一双猫儿的滚圆大眼睛在毛茸茸的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他扑来,它肥硕的小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太子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略尖锐地呵斥起来:“白猫出去!白猫快出去!”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王之鼎的身影,抱住披风紧紧兜到身上,快速喊道:“苏管事,你快把白猫赶出去,太子殿下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太子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白猫儿刚被送来大清时候,他去乾清宫一眼看到,胤祥才十来岁,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他不注意,兜头塞进了他的怀里。猫儿惊到惊吓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长袍的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胳膊上被抓得生疼。太子大声训斥却无法驱除他永远不能忘记,猫儿从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白白的毛毛的尾巴扫过太子的下巴,那双诡异地纯粹无暇一蓝一绿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太子,让从来都不怕猫儿的他,完全失去抵抗。
太子因此开始怕这只猫儿的眼睛,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这只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本能地排斥。而如今,在陌生的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白猫,尤其那双圆鼓鼓的猫儿眼睛,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太子被苏培盛裹在披风里,耳中却听到连王之鼎也惊恐的声音:“爷,猫儿追着太子不下来!”王之鼎的手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抓了空,猫儿灵活地绕着太子躲着。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小奶猫儿,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猫儿”一声,仿佛是四爷呼唤了一声,接着是大白猫儿挣扎的叫声,脑袋朝太子的方向伸着凄厉地惨叫,苏培盛的惊呼,王之鼎等人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抓住太子的胳膊,拍着肩膀,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太子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抬眼却是混账四弟温柔而心疼的脸,太子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混账四弟的手臂,耷拉脑袋不说话。
四爷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了。大白今天好奇怪,总是围着太子殿下转悠。”
太子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趴着几只身形肥胖的黑白小奶猫儿,比一般的奶猫胖了一圈。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被放了出来振翅乱飞,羽毛狼藉。太子只看了一眼,吓得目光一缩。四爷道:“别怕别怕,已经吩咐住了。”他蹙眉道,“太子殿下,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大白?”
苏培盛紧紧地抱住还朝太子探头的大白猫儿,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太子殿下请恕罪。”
王之鼎松一口气:“还好爷呼唤的及时。”说着找来扫帚,将鸟笼碎片扫了,抓住这几只画眉重新找鸟笼放好,指挥小厮们把对四爷“喵喵”叫的小奶猫儿都抱走,又和苏培盛一同清洗屋子地面。
苏培盛和王之鼎都在,太子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长袍冠帽坐起,疑惑道:“幸好你回神了,只是怎么会这个时候走神?”
四爷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刚念经打坐入神。太子殿下,您身上有什么东西?”
太子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身上还能有什么东西吸引这猫儿?我怕这猫儿,还是胤祥作怪。你就宠着他!”
四爷愕然:“那么,太子殿下缘何一直怕大白猫儿?”
太子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四爷的心口突突地跳着,太子一身青色长袍便服看似疏狂清朗、温润如玉。仔细瞧瞧,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微微的乌青。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翩翩皇太子。四爷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坐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自在过。”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上来的痕迹,四爷轻声道:“既然如此,缘何眼底青黑?”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图女色好了。”他愤然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今日是我来找你。”
四爷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我本来打算等孩子生出来后,就去毓庆宫看你。”既然做了决定,本该一心图谋你大事,是什么要你这么急躁一个时辰也等不得?“你是皇太子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在潭拓寺的话,能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做了这个决定,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我知道,我很可能斗不过汗阿玛,很可能不是终身圈禁,就是人头落地。但是至少,我已经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
四爷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松开他的手臂,轻声道:“现在那?天色黑了,要用晚食吗?”
混账四弟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被盯着,太子几乎连心跳都停了,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强忍住那一丝丝恐惧带来的泪意,起身道:“去用晚食吧。”声音颤抖哽咽。
四爷从善如流:“好。”
太子正要伸手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披风,四爷忙拦道:“我自己来。”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为你穿披风,还是二十年前。”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二哥再帮你穿一次披风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四爷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自己穿好披风,一道带子系在下巴下,道:“不用担心二哥。生死有命。今晚上二哥住在你府上。”
四爷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四爷开始做噩梦。弘晖和弘暖两个孩子一起陪伴无济于事,太子即将再次被废的凄苦和惊惶绝望让一贯好睡的他也无法安睡,听着两个胖孩子哭得小猪崽一般,四爷眼睁睁地看着满室的黑暗。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棠棣之华”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四爷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担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此刻的太子,才是,真正心静的大清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