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织金高丽棉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披在身上,薄的感觉不到重量。八月十五依旧暖和的好天气,四爷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玫瑰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老父亲在朝自己走来。
四爷亦是感叹,难道他和老父亲相思入骨?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有龙涎香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醇厚而熟悉,康熙老迈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清晨露水的潮湿:“老四呀,朕光看着你困成这模样都揪心不已。”
畅春园澹宁居里响起来一阵闷笑声。
四爷接过来李德全送上来的热毛巾擦擦脸,嬉笑道:“汗阿玛,儿子昨儿一夜,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儿子谢谢汗阿玛关心。”四爷停一停,打量周围环境,端坐上首的康熙,围坐上首的李光地马齐等亲信重臣们,微微惊讶:“原来已经到了畅春园了。”
康熙缓缓摇头,到底是瞧着他困倦的模样又气又心疼地笑:“是呀畅春园,朕没有把你卖了。”
又是一阵闷笑声。侧首,廊外一簇玫瑰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早上格外灼灼地惊艳。四爷将毛巾给李德全,眼里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儿子谢汗阿玛。儿子本来要请假的,以为汗阿玛要问话。”
胤祥耐不住,轻轻道:“四哥,汗阿玛不问话。你去讨源书屋睡一会儿。”
康熙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朕不问话,谁说的?”面容一变,瞧着混账老四,康熙很是气恼道:“你们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只有太子一个人和朕细细地说,都缩头了?”
年羹尧带兵在山西拿人,生擒老刘,紧接着又一举查抄了老刘一手私建的密档。康熙刚听太子说了一个开头,已经赫然震怒。此刻康熙依旧是亲近和蔼地笑着,宛若街头溜鸟儿、跟着十阿哥胤俄的戏班子亮嗓子的四九城老头子们,却有老龙眼里透着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势:“马齐身体还没养好,李光地病了还在大夜里被拉去,要你们在北京好生读书练武办差,你们就是这样折腾大臣们?!说说吧,老刘的案子怎么样了?”
“回汗阿玛话。”太子瞥一眼再次要睡着的老四,在椅中一躬身说道,“老刘依律问的大逆罪,为首犯,当为凌迟;他下面的人,目前抓住的,有四十人,连同刑部两个员外郎,腰斩、斩首不等,还有两个知情不举的,一个山西官儿,一个兵部五品官儿,赐自尽。”
“结案了?”康熙似乎有点意外,回身取汤碗,手插在温热的奶汤里,烫的一缩方是回神,已是铁青了脸,冷冷说道:“一夜就结案了?”
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很重。几个阿哥对望一眼,谁也没敢言声。魏珠上前,用毛巾给他擦着手指,端着奶汤碗退下,康熙立起身来,踱着步子道:“一个龟公出身的戏楼老板,没有人主使,他敢有这个胆子,密建册子要挟百官?既然斩草,为什么不除根?”
…………
“嗯?”
“是儿臣的主意。”四爷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太子也不言声,搓把脸,站起身来从容说道,“请汗阿玛责罚,不但此事不曾株连,就连册子,也是儿臣自做主张,当众烧毁了。”
康熙倏然止步,目光变得咄咄逼人:“嗯?!是老四?这么大的事不请朕的旨意,你专擅得过头了!”四爷“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是垂头不语。胤祥瞄一眼康熙的脸色,“扑通”跟着四哥跪下,怒喊一声:“汗阿玛,儿子也在场,我们全票通过的!”
刷刷刷,昨天夜里所有参与的皇子都起身跪了下来:“汗阿玛,儿子们都在。”
康熙一拍御案,怒喝一声:“要老四回话!”此刻大殿外大殿内皇子大臣,侍卫太监足有上百的人,见康熙龙颜大怒,个个身体打颤。
“儿子无话可答,”四爷盯视康熙良久,忽然垂下了眼睑,叩着头答道,喉头几乎要哽咽住:“儿子唯有此心可对汗阿玛。”天可怜见,四爷的眼泪是困出来的。但是康熙明知道他是困得,还是心疼了。
“哦,说说,为什么?”康熙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心软,这小子要蹦跶上天那。
四爷沉吟片刻,极力清醒下来困倦的脑袋,朗声说道:“自本朝承天命,定鼎中原。汗阿玛当世明君,天降贤才无数。名将战法不一,巴海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费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公机变多智远虑深谋,可谓是全才。更有穆占、赖塔、格斯泰等人人称大清赵子龙。朝堂名臣如于成龙郭琇,贤相如陈廷敬、马齐、李光地。乾坤郎朗,大道畅行。当日吴桂等藩乱起,汗阿玛也曾在午门当众焚烧吴桂和百官往来书信,稳定群臣之心。为此,儿臣甘冒汗阿玛重怒,只查办首恶,焚毁了册子。汗阿玛要惩罚,儿子自应一身承担。”
“嗯……”康熙看看太子,又看看老四,心里突然一动。到现在他才明白,刚刚太子舌灿莲花地说了那么多,合计着,这个案子压根就不是太子主办的,思考间,口气已经变得缓了下来,却道:“这与藩之乱不同。太平盛世,出来一件这样要人心惶惶的事情,自当严办!”
四爷忙答道:“儿臣明白汗阿玛心意,要借此案振肃朝纲,查奸惩佞。但这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的官场积弊,不是一件案子就能理得顺。儿臣认为稳定第一,缓图整顿。如此,惶惶人心自定,君臣上下相安。小人辈也无隙可乘。”
因早知老父亲必有这一问,四爷昨天白天和邬思道反复琢磨几遍腹稿,真个说得有节、有理,既含蓄不露,又明白无误,把太子生抢去的功劳夺得精光,还显着自己为国为民一片赤诚。还知道安慰老父亲:官场、人间有史以来就这样,人之常情,您老别多想别生气。
太子听得又气又怕,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混账老四,却半句话茬也接不出来,胤禔胤祉胤祐胤禟等人低头跪着,肚皮都笑破了,又是解气又有点兴奋还有点嫉妒遗憾,自己怎么就没有四哥/四弟的口才那?!
就连胤祥,因为太子抢功劳愤怒不甘,因为云彩的自杀情绪激荡,此刻听四哥的回答,方是好受一点点:太子不是要抢吗?汗阿玛怒火上来,你就缩了?功劳是这么好抢的?!
胤禩没想到混账四哥还有这手准备,呆怔着,一言不发。
大臣们暗暗叹服,活阎王的一张嘴巴,那真是死的都说成活的。关键他困成这样了,声音沙哑无力的,反而显得越发有魅力了!声音年轻地跟嫩芽儿似的,嫉妒!
康熙感受到众人的情绪变化,正因为自家老四的嘴皮子没奈何之时,四爷又连连叩头,说道:“儿臣受命于汗阿玛,主理户工二部,和刑部没有关系。原也不知道这个案子,更不知道案情如此重大,因而事前不曾请旨。后来知道,太子殿下从中多有安排,运筹帷幄,默默地助儿臣。儿臣请罪之余,心下万分感念太子殿下厚德大义。”
一篇慷慨文章至此结尾,人人都觉得天衣无缝。胤禔琢磨,儿子弘昱将来能和四弟学到一点点,也是一辈子受用了。胤祉胤祐胤禟……不明白四哥干嘛要提太子的功劳,太子有什么功劳?抢东西第一个的功劳?他们这样想着不禁皱了皱眉头。胤祥知道四哥必须顾全太子的体面,毕竟是大清的皇太子,心里一时心疼四哥,钦佩四哥,更是不甘不忿,复杂的要他也说不清。
胤禩吃惊地盯着混账雍正不言语:想不到这辈子混账雍正竟奸诈如此!
“马齐,”康熙喟然说道,“陈廷敬身体不舒坦,你去看看他。传令百官,明天大朝会。”
“嗻!”马齐忙答道,又问:“在畅春园大朝吗?”
“回皇宫太和大殿。”康熙咬着嘴唇说道,“畅春园还是清净点儿。”说罢便命儿子们都滚,他自己也起身去休息。
当天,康熙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和亲信大臣们了解朝堂情况。下午太子妃和四福晋领着孩子们各宫请安,高高兴兴地欢闹了一场。
四爷去给皇太后、皇贵妃、德妃等人请安,分别这么久话儿多,大半天的时候过去了还是依依不舍,又有长辈们心疼他一夜没睡,赶着他回来,他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被弘晖照顾着,洗漱沐浴睡下了。
胤禩在刑部忙完,傍晚回来府里,在门口刚下轿子,就看见王柱儿急匆匆地朝自己小跑的身影:“爷,几位大臣都在等您那。”
八爷刚要说话,胤禟打马来了,慌张张的模样。胤禩道:“急得什么?”
“不是急。是心里不安,想和八哥聊聊。”
“去准备九爷爱用的点心茶水。”胤禩对王柱儿吩咐了一声,又转脸笑道:“正好,我也是。只是我以为你今天好好睡一觉,我们昨儿都没有睡好。”
“是啊。只有四哥敢当着汗阿玛的面儿呼呼大睡。我刚去找四哥,弘晖说四哥现在已经睡下了,我没忍心打扰。”
胤禩一噎:你就忍心打扰你八哥!
兄弟两个说着话进来府里书房,等候的大臣们请安,各自落座,胤禟沉着脸,接过丫头递上来的红薯姜茶,喝了一口,奇怪道:“这不是四哥府上的姜汤?”
胤禩按着眉心,无奈道:“你八嫂用着好,又觉得成本低好熬制,如今也是府里的常备了。”
揆叙惊讶道:“原来是四爷府上出来的。我就说,我在府上用了两回挺好,要福晋去和八福晋请方子,福晋说,她已经有了,四福晋给的。”
众人顿时喷笑。要说四福晋的人缘儿,在四九城乃至整个大清,都是和四爷反着来的,那是真好。
胤禩对他四嫂,一直是敬重的。眼里有真心的笑意,道:“诸位来找我,我都明白,我们这个四爷啊……”
揆叙将今天康熙回来的情形回忆一遍,一边琢磨,一边措词道:“原来我们以为四爷只是一个耿直孤臣,是我们无知小看了四爷。今天四爷的一番应对,真真是惊艳我等。我看太子殿下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四爷当众把太子殿下卖了,还要落个太子殿下的感激!”
胤禩半闭着眼沉思着听完,胸中千言万语无法言说,翟然睁开眼睛笑道:“令人心头大快。四哥原是嘴巴上的伶俐人,不足为奇。”
胤禟听着他的不以为然,摇头道:“原来我以为四哥要告诉汗阿玛,是有点生气四哥不顾兄弟情意,一心要大义灭亲的。但是四哥做的整件事,都要我震惊,也是心服口服。”
揆叙皱眉道:“这话很是。四爷的心术智谋不可小看,这一次把所有人,包括太子,都整得昏头转向,其志难以估量!”
“是吗?”胤禩还能不知道混账雍正的能力?这辈子虽然他是顺风顺水的,但也是早已对这个四哥惊觉警惕百倍,只是有些话即便对胤禟也只能说分,更何况这样的场合?因笑道:
“做大事无非夺嫡而已。四哥心胸智谋都好,我也都知道。却奈何四哥心术刻薄眦睚必报,以汗阿玛的仁厚,怎么会看得中?四哥打小儿就已经没有一日不生事,弄得下头人人自危,我猜,这也是汗阿玛给他一个差使,又一个差使,却不肯把兵权给他,也不给老十——就是瞧准了他那点刻薄。诸位要为这个担忧,当真是多虑了,枕头垫得高高的只管睡觉才是。”
众人听了,琢磨一会儿,纷纷点头。只是表情不一。胤禟很为他四哥抱打不平:“认真做事的人,反而最不招人待见,这人间呀……”
众人一时都是沉默。
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活着,为了自己和家族图谋利益的时候,出来一个目标远大,没有私心的人,可不是要讨厌吗?世界上原本有两样东西无法直视,一个是太阳,一个是人心,如今多了一样,四爷的眼睛。谁也不想面对四爷的眼睛承认自己私心重,自己不贤良。世人都这样灰不溜秋的,这样才是正常,四爷那样的风光霁月之人,才是不正常!但是,偏偏活阎王四爷又是有能力有手段你打压不下去,你还挺佩服的,你说这糟心不糟心。
胤禟一口气喝完红薯姜汤,放下碗,思考一会儿,叹息道:“以前吧,觉得四哥有点过分。可是,现在,也习惯了。只要乖一点儿,跟着四哥有肉吃。四哥在工部说,人活着,不光是吃饱穿暖,我们既然有能力,有权利,就做一点儿事情,留下一点痕迹。我如今,很有体会。别的不说,工部查出来的夏商周甲骨文,历史是总有我的名字了!嘿!四哥就是大方!”
众人:“……”
有点嫉妒了,很嫉妒了,怎么办?
混不吝的黑胖九爷也是青史留名了?!
“甲骨文是什么?古董?”王鸿绪有了兴趣。“河南墓葬的事情我听说了,朝廷严守消息,还封锁了河南安阳好多地方。外头都闹哄哄的翻了天了,尤其古董市场——真发现了夏商周的墓葬群?”
胤禟乐了:“不能说也。不能说也。等墓葬清理出来,才能公告天下。”
众人互看一眼,那眼神就变得分外火热了。
“九爷,你手里有东西吗?”“九爷,您捡着能说的说一说。”“九爷……”
胤禟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那飘的,红光满面的。偏他有着生意人本能,这些人越是追捧,他越是发觉自己手里几件东西的价值,紧紧地闭紧了嘴巴,实在被追问了急眼了,留下一句“八哥我先走了!”直接跑了。
众人:“……”
胤禩笑一笑:“诸位别着急,会公开的。有好东西也会拿出来的。”
众人能不着急吗?等朝廷拿出来的,那是第二手了。
其中有一个爱好收藏的宗室贝勒景熙,八福晋的亲舅舅之一,直接问:“八爷,我能去下墓葬跟着考古吗?我去找皇上去。”说着话,和诸位告辞,起身也走了。
胤禩:“……”
王鸿绪也心动,虽然苦于年纪大了不能下墓地了,但还是说道:“八爷,臣在诸位同僚中,金石考古小有研究,臣也想去看看。臣明儿去求皇上——是否需要去求四爷九爷?”翘着白胡子,昏花老眼眼巴巴地看着胤禩。
胤禩:“……”
皇家和满汉蒙二十四旗都各有联姻,赫舍里家原本地位不高,但当年索尼地位高,保驾康熙亲政有功劳,家族的儿女们和王公贵族都有联姻。佟国维的福晋·隆科多的母亲就是索额图的一个妹妹。
而岳乐亲王儿女二十多个,外孙女孙女更多。揆叙的福晋耿氏和八福晋郭络罗氏,都是外孙女。而她们的几个舅舅玛尔珲、景熙等均是外公岳乐继福晋赫舍里氏所生,这位赫舍里氏是康熙初年首辅索尼的女儿、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的妹妹,太子胤礽之母赫舍里皇后的亲姑姑。索额图是太子党的核心人物,他妹妹的儿子们却一股脑地支持了八爷胤禩,佟国维也支持八爷胤禩,几家人多年水火不容。
而这些古董、书画、诗词爱好方面,则是全地球人都喜欢的。好比当年顾炎武等一个个坚定的反清文人,见到容若写的诗词,也是大为感动。
“爷给你们问问。”八爷无奈地笑。
揆叙摸着脑门感叹道:“可惜啊,四爷每年写的福字、扇子,皇上露出来的,越来越少了。”
胤禩:“……”
听着众人言说混账四哥的字儿画儿的向往,胤禩可不敢说他手里有几幅。
目光巡视一圈,发现阿灵阿没有来。知道他这辈子本就和自己不大亲密,更有法喀和他没有闹翻,兄弟两个好着。而且他上辈子对四哥一直是佩服的,这辈子更是。八爷心思一转,思及法喀因为四哥搞摊丁入亩,还去毓庆宫劝说太子,去四哥喝酒,眼睛一眯,发觉自己对四哥的警惕心,其实大大不够。
闲聊了几句,转为正题。揆叙问:“八爷,有关再一次出征的领兵之人,我们听说了,太子要选他的人。”
八爷点点头,苦笑连连:“这也是我要说的事情之一。江南的摊丁入亩,我们该帮着还是要帮着。出征,打的先是粮草。国库如今没有银子。太子殿下,应该也是先准备出征路上的粮草储备。”
“这样一分析,反而不担心了。”揆叙皱眉,表情格外复杂:“户部有四爷和十爷领着,都是做事的人。”
八爷:“……”
王鸿绪咳嗽一声,担忧道:“以前太子殿下压根没有想到出征的事情,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那?八爷,是不是太子殿下身边有能人?”
八爷喉咙一梗。
都是混账雍正办的好事!
可他不能说。
就更憋屈。
揆叙略兴奋地提出来:“明天大朝会,我们要不要提出来太子和大臣们宴会喝酒的事情?”
书房里顿时气氛一变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秘密商议一番,胤禩将四哥要去南海,胤禟、胤俄、胤祥都跟去的事情说了,众人难免又是一阵议论纷纷。揆叙烦恼且担忧;“四爷不参与这次西征,但是四爷管着粮草大事。四爷要去南海,关系到南海水师。当然,也有危险。”
王鸿绪试探道:“八爷,太子殿下估计会拉拢四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胤禩也烦恼,只不露出来。宫里眼线说太子昨天回到宫里又找老四和老十去说话,估计为的就是粮草事情。
待送走了所有人,胤禩一个人坐在圈椅里,烦恼如同黑下来的天色一般,慢慢浓重起来,压得他起不来身。
他这边的领兵人选且不说。这辈子年羹尧还是去了西部,估计马上要升职为四川巡抚了。在下一步就是上辈子卡住西征大军脖子的甘陕总督!而汗阿玛还是将年羹尧的妹妹指婚给了四哥!
胤禩知道,这个指婚代表的意义,年家在汉军旗中势力很大,联姻很广。年希尧年羹尧都是能干的——汗阿玛已经认定了四哥,或者说,至少说,已经在考虑四哥做继承人了。
胤禩心里烦乱无比。
他做不来毁了年侧福晋的事情,他就是想做也没有机会做到。年遐龄虽然退休了,也是康熙信重的老臣。年侧福晋今年十八岁了,早在上上次就应该参加选秀,胤禩猜测,很可能是汗阿玛嘱咐年遐龄拖延到这一次选秀,汗阿玛和上辈子一样早有准备,特意指给混账四哥的。
而他拉拢年羹尧,上辈子都失败了,这辈子,有希望吗?
心里烦躁,人在屋子里无助迷茫地转圈圈,本来想去找胤禟说说知心话,思及胤禟对四哥的佩服,在四哥的工部做事尽心尽力,更是心里头复杂难言,正对着书房里六公主回礼的一副中秋篝火唐卡出神,见家人带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迤逦过来,一醒神,问道:“来了?”
那家人忙回道:“来了,这就是李丽娘。”
李丽娘已经进来。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头上戴着昭君套,粉蓝五彩褙子下一溜水泻石榴花白色百褶长裙,瓜子脸儿笑晕双靥,微有几颗雀斑,最醒目的是一双水杏眼水灵灵颇为生动,戏班子里养出来的含情脉脉的目光楚楚动人,……款款进来蹲了个万福,娇声说道:“八爷,您叫奴婢?”
“都说四哥府是铁门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胤禩笑道,“你看,你这不是进去了!”胤禟上下打量着丽娘,真有几分日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娴雅,心里更有把握,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高斌养你做外室,可是真的?”
李丽娘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他出钱在驴打滚胡同买了一处宅子,我就住在那里。”胤禩点点头,笑道:“大将难过美人关,何况一个小小的高斌?你长得这么可人意儿,定必能办好爷的差使!”
丽娘双手绞着手帕,越发羞得满面通红,低声说道:“丽娘只是一个戏子……八爷待丽娘恩重如山,父亲哥哥如今都过得好了,丽娘拼着性命报了八爷,就是叫丽娘这会子死,也不带犹豫的。”
“做什么叫你死?”胤禩“噗嗤”一笑,“你后福正长呢!你家人我都安排,暂时忍一忍,慢慢自然抬举。高斌年轻有为,长得英俊,我要你拉住他,也是撮合你的亲事。至于给你的差事嘛,只是以防万一,并不要害四哥。你不可错会了意。”
李丽娘闻言放松下来,嫣然一笑,说道:“高斌能耐不大。四爷府是个分寸极严的,高斌受四爷重用几分,但并不是第一个受重用的。前儿晚间还和我唠叨,说年羹尧的妹妹做了侧福晋,越发受四爷信重,他家里若也有一个妹妹进四爷府上才好。我听着直笑,说你的妹妹不也是参加选秀吗?你和四爷求一求,没有机会?”
胤禩还是头一回听到四哥府上这些琐事,又新鲜又好奇,因笑道:“高斌怎么说?”丽娘脸一红,忸怩地说道:“他说……四爷从来不管府里进人的事情,还说他和四爷一样都是忠诚好男人,说‘有你我就知足了,不再找了……’”
“……挺好。”胤禩托着下巴沉思道,“还有什么话,要紧不要紧,我们听听。”四哥是真好男人。但天底下大部分男人情浓的时候的一句“有你我就知足了”过后就忘,胤禩最是明白。
李丽娘仰着脸想想,说道:“别的没什么了。他很少和我说起来这些事情。说四爷跟前的一个大琴的小厮,和四福晋的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好上了,想求娶。还说四爷养小主子们的法子好,府上的四阿哥和五阿哥有一天晚上贪玩功课没做,四爷不许熬夜必须按时休息,第二天老师检查功课打手心,两位小阿哥以后都记住教训了,其他的小主子们也都乖了……”
“……”这可真是刁钻法子。四哥不打不骂不训斥一句,坏人都老师做了,侄子侄女们都知道错儿了!
胤禩强忍着喷笑的胸臆,说道:“很好。多打听着。”
等李丽娘离开,胤禩觉得,光是听一听四哥府上的趣事儿,养着这么一个间谍也是值得了。
他这样想着,不由地心情大好。去了后院,抱抱闺女,瞧着刚能爬的闺女四处爬爬爬的顽皮模样,听着福晋和嬷嬷们忙前忙后地照顾的动静,猛地想起李丽娘说的,教养孩子们的法子,眼睛一眯:将来他闺女要是不乖,他能舍得动手打手心吗?不能啊!但是,该管要管啊!
四哥的法子好!
应该多和四哥讨教讨教。
第二日大朝会,休养了一天一夜的人都早早摸黑起来。雍亲王府,四福晋早早地起来,今儿她要领着孩子们进宫请安进学:八月十五,无逸斋是没有假期休息的!
担心四爷还没睡饱,特意早起来嘱咐刚起床的四爷:“爷坐轿子出门,今儿起来的早时间多着,天儿还没亮那,爷您先用早膳。”
四爷高兴地答应着:“福晋,中秋快乐。”
四福晋正要下台阶,差点一脚踩空,回头瞋一眼四爷,无奈道:“爷,中秋节团圆节?为什么说快乐?”
“团圆节祝福福晋快乐,福晋今天开开心心的。”
“……”
很显然四爷昨晚上睡得非常好,声音清朗宛若金玉之声,如清泉入口,如流水击石,如微风拂叶,如指绕青丝。自家的木头爷们撩人不自觉!四福晋脸上微红,瞅着周围丫鬟小厮们的窃笑声,白一眼自家爷:“谢谢爷。爷今天也快乐。”说完两手捂着发热的耳朵赶紧走了,有点逃跑的架势。
四爷:“……”
四爷一个早上,不停地听府里的人见面就请安:“中秋团圆,祝你快乐。”无声地笑。
陆续起床的孩子们跟着他打拳读书,听孩子们嫩嫩的小嗓子喊着:“今天吃月饼快快乐乐嗷!”乐呵呵地笑。
大过节的加大朝会,晚上还有宫里宴会,一家人都正式打扮好,一起用了早膳,四福晋嘱咐奶娃娃们好生跟着年侧福晋和嬷嬷丫鬟们,四爷和四福晋一起做马车领着一大家子进宫,这个时候,东方才是露出来鱼肚白,天色蒙蒙亮。
进来宫里,孩子们好似鱼儿进了大海,他们的认知里,在宫里头比在府里头轻松多了,阿玛和额涅都不管,打架闹事也不打屁股反而护着的,都身上轻了十多斤担子快乐地蹦跳着,凡是能跑能走的,过了金水桥不去无逸斋,反而跟着大哥弘晖一路飞奔太和大殿,口中呼喊着:“玛法,中秋团圆!中秋快乐!”
康熙也刚过来,跟着前头挑着灯笼的小太监,听着孙子孙女们的动静,一大早板着的老龙脸不禁松快下来,摇头失笑:“这些皮孩子们。专门来吓唬朕那。”远远的听着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近,到了保和殿门口康熙瞅着还有孙女们的身影,口中欢呼着“玛法!中秋团圆!中秋快乐!”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加大。
“中秋团圆!中秋快乐!哎吆吆,玛法看看呀,玛法的胖孙子胖孙女,今儿真好看。”
“玛法,想玛法呀!”孩子们围着玛法,抱胳膊的抱胳膊,抱不到胳膊抱大腿。其中小荔枝一脚摔倒,脑袋摔在玛法的小腿上,双手直接抱住玛法的靴子。
小糯米笑着扶起来胖妹妹。康熙乐呵呵地弯身给胖孙女整理衣服配饰绢花,龙脸上哭笑不得:“大过节的,小荔枝给玛法行如此大礼,哎呀呀,玛法可高兴了。”
小荔枝忽闪大眼睛,身上不疼,也不害怕,圆脸上甜甜地笑着,吧唧一口亲在玛法的脑门上。
“玛法今天也是真好看呀。玛法想小荔枝呀?”
“想玛法昨儿一夜,都在想我们的小荔枝。玛法算一算,个月没见了。”
“不是呀玛法。玛法春天走的,现在是秋天了。四个月了。”小荔枝嘟着嘴巴:“昨儿要和玛法说话,玛法忙呀。”
“玛法昨儿刚回来,事情有点多。今晚上玛法请客,好好玩乐好不好?”
“好嗷!”
孩子们兴奋地欢呼。康熙看一圈,奇怪地问:“你们大哥那?”
弘曦踮脚拉着玛法的腰上的玉佩,懒懒地道:“玛法,刚有一个老头大臣要掉河里,大哥去救他呀。玛法,额涅说这次去木兰,满五岁都能去,玛法,你给弘曦改一改年龄,到五岁呀。”
康熙:“……”
等康熙反应过来,小孙子如此机灵的顽皮,豪迈大笑。听着几个不到五岁的孙子孙女一起拉着他的衣服喊着:“玛法,改一改弘昕的。”“玛法,还有小荔枝的。”“玛法……”
“好好好”康熙心情大好,什么都答应。“玛法不改年龄,特批满一岁就能跟去,好不好?”
“好嗷!”
孩子们这次是兴奋加激动了,蹦着跳着嗷嗷叫着。太和大殿门口看过来的大臣们,康熙身边的太监侍卫们都笑呵呵的。什么你说早朝时间过去了?早朝时间是什么?皇上时间才是标准。
四爷在太和大殿门口大广场上,和兄弟们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彼此寒暄着,都笑话刚弘晖救的大臣。
刚金水桥边上一个打盹儿的官员被喊声惊得醒神,误以为早朝已经开始了,人一惊慌脚上没有注意,身体一歪,就朝河里倒。
弘晖眼疾手快地飞过去给扶住了,瞧着是户部尚书张鹏翮,拉着他离开岸边儿,胖脸嬉笑:“张大人,你醒困了吗?”
张鹏翮那一下真吓到了,毕竟年纪大了,摔一跤再受寒,那可真是大罪了,感激地作揖行礼:“弘晖阿哥,老臣醒困了。”
“嘿嘿。中秋团圆!中秋快乐哦!”十岁的大孩子弘晖,有模有样地拍拍他的肩膀。他个头高,张鹏翮年纪大了弓着腰,伸胳膊正好勾到。尤其那张越长越和他阿玛相似的胖脸,表情也是类似的惫懒温和地矜持着。
张鹏翮牙疼。周围的大臣们互相寒暄说话行礼的,瞧这一幕,都闷声儿笑。胤祥走到四哥身边笑道:“四哥,若出门,孩子们都跟着?”
“跟着。要他们见识见识世界之大。小花生、弘暾跟着,弘晈能跟着也跟着,要不送进宫给宣母妃和敏母妃养着。”四爷眼里含笑,望着弘晖和一群老头说话的模样。
胤祥微微惊讶:“四个小一点儿的侄子侄女那?福晋说,还有两位小嫂子有孕了,都跟着?”
四爷一抬眼,发觉太阳出来一角了,眯眼望着晨光烂漫、老父亲和孩子们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在早晨初生的太阳下,嘴角愉悦地上挑:“跟着。这次出门,本来就是游玩的。”
胤祥:“……”
“好吧好吧,跟着。福晋昨天晚上嘀咕一夜,说舍不得弘晈。只是,汗阿玛……”能答应吗?
胤祥转脸瞥向一侧人群里的太子,另一侧人群里的老八,眸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