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要看看,自己不要,谁敢要?!
很自然的,没有人举手。
大部分人都是从众的,分团的。不是分是非对错的。更是大多都不敢明面上出头的。
即使老八恨得满口血腥,恨不得扑上去和混账雍正厮打对骂,命拼命,这样的场合,他也必须忍住了。
四爷乐了,和十弟对视一眼,瞅着他吃的欢乐的小样儿,眉眼弯弯地笑着,干燥有力的手掌兴奋地一拍椅子扶手:“那这样,全票通过。李光地,马齐,你们亲眼见到了,亲耳听到了,如果日后百官,天下万民,后世子孙问起来,可要给我们兄弟做个好见证儿。”
您这问法儿?李光地、马齐却只能连忙起身,保证连连:“四爷但请放心。阿哥爷一片丹心可照日夜,臣等都明白,百官明白,天下万民,后世子孙明白,皇上他老人家更明白。”
“这样,我就彻底放心了。”四爷显得很是开心的小样儿,好似小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甜蜜糖果。
太子眼前一黑,忙死命地掐住自己的手心,用疼痛保持神志。他差点晕过去的脑袋里乱糟糟的轰鸣,如同外头的闪电大雨打雷声声。
唯一的安慰是:自己没有得到。老八也没得到。
八爷低垂着脑袋,绣着海水江崖的马蹄袖下的双手握拳,指甲刺痛手心依旧攥的紧紧的,拼命地克制自己。
唯一的安慰是:自己没有得到。太子也没有得到!
他们两个的表现如此明白,在座的其他兄弟们都在心里狠狠地松一口气。反正他们是没有希望拿到手的,这样骇人听闻的册子,谁也不拿,如此解决最好。
四爷清亮的目光环视一圈,散漫地笑:“既然如此,这册子,我的意思,那就毁了吧。省心。太子殿下、大哥、哥……你们的建议那?”
!!!
其他兄弟们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四弟/四哥:这才是四弟/四哥的目的?马齐和李光地心里猛地一松,好似一脚踩空了掉进万丈深渊,又遇到梯子的庆幸。
“毁了!”太子含血吐出来一个字。
“毁了!”八爷阴森森地挤出来一个字。
其他兄弟们都看向四弟/四哥。
四爷反而真的为难了。再次伸手扑棱扑棱青瓜脑门:“万一汗阿玛问起来……”
“孤担着!”太子恶狠狠地瞪着老四!
“弟弟也担着!”胤禩眼珠子红红的好似野狼。
“太子殿下和八弟果然是好兄弟。只是,弟弟还有为难呀……”
马齐和李光地实在忍不住了,马齐、李光地近乎求饶地欠身道:“四爷,臣等也担着。您有话,尽管说。”求您了四爷,毁了吧。
“哎……”四爷浅浅地挑唇,一手摸着下巴,瞅着兄弟们,谦虚不好意思还有点点害羞地笑:“我能有什么话说呀……这多不好意思呀……”
胤禔眉心一跳,看向太子和老八,怒声道:“快说话!”就四弟的小心眼儿,你们不出血,他能毁了这要命的证据?
太子此刻反而脑袋清明了,老四邀请兄弟们来,本来就是要毁了的!果然是最讨厌的弟弟!他猛地站起来,深呼吸再深呼吸,瞅着老四的混账模样,森冷地笑:“四弟,江南的摊丁入亩,二哥一定尽力,一直到完美完成。”
胤禩的脑袋针扎地疼,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天昏地暗。混账雍正毁了他的武器,还要他冲锋陷阵帮助江南的摊丁入亩!
可他不能不表态:混账雍正的目的原来在这里!
胤禩听到自己平静地说道:“四哥,江南那边,但凡弟弟能帮忙的,一定帮忙。弟弟是大清的郡王,为国为民的事情,弟弟有机会管一管,是弟弟的荣幸。”一句话说完,他心口那股气一松懈,整个人的精神气少了一半儿。
哪知道四爷却是矜持地摆摆手,一副很不好意思很为难的小样儿:“太子殿下,八弟,你们将我想象成什么人了?江南的摊丁入亩进行到现在,一直是兄弟们和大臣们同心协力的成果。就算没有这件事,太子殿下和八弟也是一定拼尽全力的,我都明白着,……”
胤祉实在受不了四弟的表演了,克制翻个白眼的冲动,插言道:“四弟,现在我们决议,毁了这些个箱子,你有话,快说!”环视一圈兄弟们和马齐、李光地:“任何难处,我们都尽力达成。”
“对!对!四哥你快说!”“就算日后汗阿玛问起来,我们一起承担着!”“四哥,毁了吧。如此邪恶的东西,不能留在天地人间……”皇子们都着急了,不明白应该是四哥要求要毁了的,怎么变成他们哀求四哥?但是此刻也顾不得多想了。
“好吧好吧”四爷勉为其难的模样,嬉笑地看着兄弟们和两位大臣:“我早先答应侄女们南下玩一玩,福晋这么多年操心府里,也没出过门,没有见过江南烟雨,总是惦记着。”
!!!
四弟/四哥,你能别这么疼闺女疼侄女们吗?行吧行吧。
胤禔无奈道:“我们去求汗阿玛,都去。各家各户福晋孩子都去,男娃女娃能去的都去。”瞪眼糟心弟弟们:“你们答应吗?”
“答应!”除了老二和老八以外的弟弟们瓮声瓮气地回答。敢不答应吗?
胤祉心思快,忙转脸朝两位大臣道:“两位相臣,我们用自己的银子,不动用国库。你们答应吗?”
马齐李光地忙道:“这是大清子民的荣幸,江南的父老乡亲们一定开心,热情欢迎。”皇家的儿媳妇们阿哥格格们都去。前所未有啊。男女大妨那?可是,敢不答应吗?
胤禔再看四弟,催促道:“还有吗?快说!”挤挤眼:你可少折腾一点儿,见好就收。太子和老八要忍不住和你拼命了。两位大臣也要撂挑子了。
四爷轻轻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这件心愿了了。我太高兴了。感谢诸位兄弟们。只还有一件事,……”四爷的容色是显而易见的凝重和严肃,清冷的目光落在胤禟和胤俄身上,最终落在太子和胤祉身上。
“我想去南海看看。一个是顾虑安全问题,汗阿玛年纪大了,不能要他老人家担心。一个是顾虑南海情况到底什么样子了,江南的摊丁入亩,对南海有没有影响。”
!!!
混账老四果然是要插手水师!
太子和八爷齐齐怒视他,都拉开架势要打!
气氛正凝固的时候,四爷慢悠悠地道:“大清办学、整顿矿场、小有成绩。但花费银子无数。导致国库空虚。我很难过,很愧疚。摊丁入亩,为了江南百姓,也是为了国库。准格尔的大军骚然喀尔喀,沙俄和准格尔眉来眼去,六妹妹几次来信都是说边境战事几次打的激烈,偏偏朝廷暂时不能出兵。更有青海、西藏两个地方天天闹事……哎……我不是领兵的帅才,再担心也不能披甲上阵。我琢磨着,只能在安稳住大清内部方面,堪堪为大清出一点力气。这一点力气也是微薄的。”
“南海情况复杂,我也不敢托大。”四爷的叹息宛若外头瓢泼的大雨,沉重地落在众人的心尖上——出兵西部的兵权之争,四哥/四弟不参与?!
气氛瞬间变化,越发复杂。
马齐和李光地互看一眼:活阎王这是“好心”地提醒太子和八爷;别争朝廷的一亩分地了,赶紧的,想着怎么琢磨再一次出兵的兵权事情吧。要出兵要不要先稳定江南?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心计如此周密,手段如此霸气,真真令人可畏!
其中八爷比其他人更多提着一层心,上辈子,混账雍正也是没争,反而举荐老十四带兵。可他一个年羹尧在西部卡住所有的粮草和军事要道,就是卡住老十四的脖子。这辈子……!混账雍正要远避开去南海,故技重施吗?
只见四爷舒展眉眼,惫懒一笑:“我又是一个懒的。出去南海,也想带着几个兄弟互相照应。当然,这个事情,还是先求汗阿玛答应。只汗阿玛若不答应,我求求了,也没有遗憾了。九弟,你一直要出海,四哥一直没有答应,很是愧疚,你要和四哥去南海吗?十弟,你一直做戏曲,明明功劳很大,很多人说你不务正业,四哥也愧疚,你要和四哥去游玩南海吗?十弟也去。还有谁要去?太子殿下,大哥、哥、你们有想派出去见识游玩的人,都跟着。弟弟都给照顾好了。”
刷!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活阎王。
这是威胁?
还是交换条件?
还是妥协?
活阎王不插手再次出兵的兵权,也不跟去打仗,要去南海。
南海牵扯水师大权和港口大权,他要带着几方势力的不同的人,是为了平衡?
众人思考中,太子已经反应过来,老四拿出来出兵的事情警告自己:江南不稳定,不摊丁入亩,没有粮草打仗。江南不稳,出兵都不敢出兵。出兵掌握兵权,他主动放弃,条件是去南海!太子那个恨啊!可他再恨,也只能咬牙忍了!
老九胤禟眼见太子殿下不说话,知道事情有门儿,第一个忍不住,兴奋道:“四哥,我去!”
胤俄不舍得离开北京的安乐窝窝,可是南海风光美啊。
“四哥,我也去。”胤俄眼里有了期待的光亮。
胤祥在酒桌上起身,拿手帕擦擦嘴巴,走过来一撩袍子坐下来,爽朗地笑道:“四哥,我当然也去。”
胤禔心里突突跳,猛地一嗓子:“四弟,要弘昱和你出去!”将弘昱交给四弟,他最是放心不过。
胤祉犹豫了一下,想说“弘晟也去……”顾虑地看一眼太子,就这个功夫,他听到四弟激动的一拍椅子扶手:“好。大哥请放心。位弟弟要跟着,四哥很是高兴。”
“王之鼎,雨停了吗?把廊下那一堆箱子垛到院当中,一把火烧尽!”
殷红的火焰在大雨刚停的世界中燃烧起来,不时发出轰轰的响声,飞起的纸灰在空中无力地盘旋着,又被小雨丝儿打湿,粘落在烤化了的雨地上。皇阿哥们怔怔地看着,心里一阵空明,又有些迷惘,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直到燃成一堆黑色的湿泥,才各自起身告辞。
“胤祥,你留一下。”四爷一边送众人,说道,“我累了困了,却有点心神不宁,你陪我一会儿。”胤祥点了点头,陪着四哥将众人送出仪门,回来时,已见邬思道、性音、文觉、高斌、饽饽等人,笑吟吟站在银安殿前挂满了饱满果实的石榴树下。
一场大事做完,四爷觉得疲累已极,刚和胤祥邬思道文觉聊聊,松乏一下,却见苏培盛进来禀道:“四爷,十爷,毓庆宫的顾问行方才派人传话,请你们去一趟那!”
“太子这是故意折腾我们那。”胤祥伸着懒腰起身笑道,“这么快就要谈话了?”
四爷摇了摇头,苦笑着站起来,却没说什么。邬思道见他兄弟忙忙穿戴了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四爷、十爷,要性音带着人陪着你们一道去!”胤祥笑道:“他一个武僧,跟着干什么?”
邬思道转着轮椅到窗边望着外头的濛濛细雨,说道:“安全第一。两位爷今天晚上一把火要所有人放了心,也得罪了所有想要得到册子的人。”
四爷正扣着腰间的金玉翡翠带纽,住了手,沉思片刻说道:“傅鼐领着一百王府亲卫,另外王之鼎、高斌和饽饽换便装做小厮跟着就是了。”邬思道只一笑,没再言语,二人径自出来同乘一轿而行。
“邬思道这人有点本事。”胤祥坐在轿中望着缓缓后退的街道房屋,说道,“四哥也该给他成个家嘛!”四爷叹道:“十弟,你还是不知道他。有机会你亲自和他说试一试。”
四爷说着,见胤祥像是想起了什么,已经敛了笑容,便笑道:“想什么?!”
胤祥叹息一声,说道:“四哥有福。哥,八哥,家里养着几十号清客相公,我瞧着一点用也不顶!我府里若有半个邬思道,不知省我多少心!”四爷点头微笑,道:“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挺好。”
“虽说如此,……”胤祥的目光随轿上下闪动,幽幽地说道,“高斌年羹尧两个人,我就瞧着不是很地道。”四爷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高斌有能力,但会走偏门,所以我一直还没放他出去。年羹尧骄纵,但是办差尽心尽力。”胤祥冷冷说道:“人说四哥刻薄,我看四哥还是太厚道了些——”从袖子里一封信递了过去。
胤禛接过展开看了看,信手丢在车厢里的小几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之前手下一个将军穆腾额被派去山西,传来的。”胤祥说道。他的眼像隔着轿看着远方,“一个城堡的人差点都叫年羹尧杀了,幸亏县令李维钧拼命拦着!”四爷听了默然,良久才道:“还有吗……”胤祥苦涩地一笑,说道:“还有八十多万两银子!不是证据齐全,我都不敢信。年羹尧一个大家公子,竟如此残忍。”
四爷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又疑惑地摇头道:“杀人后会控制不住手,这一点,我理解。做任何大事都不能完美无缺,我也理解。但年羹尧应该不会过分。”
胤祥转脸看向四哥,很是担忧地说道:“四哥,所以我说你太心软太厚道!穆腾额也认识岳钟麒,我也问过,他虽有点支吾,可还是说了一点。年羹尧在四川领兵,确实功绩斐然,但我们应该多加注意。山西这次,是被劝住了。可那老刘手里的八十多万两银子,年羹尧提都没提!”
四爷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许久才瞿然睁开眼睛,伸出两个指头道:“山西这件事,年羹尧功大于过,其他的,决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记。年羹尧在山西的政绩和一些情况,四哥来处理。另外,四哥会派人联系穆腾额和李维钧,问问话。”
“东华门到了,落轿!”
随着一声高呼,大轿四角落地。胤祥只说了句“省得了”,便随四哥弯腰出了轿。
天色交更了,阔而远的天际里夜色沉沉细雨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秋夜小雨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潮湿的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皇宫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
“两位弟弟做得好大事。”太子在毓庆宫前院工字书房召见了老四老十,一见面就哈哈笑道,“我回来后睡不着,想着明天汗阿玛就回来了激动,找你们来说说话儿。”
四爷行礼,欠着身子坐在绣墩上,瞄一眼太子,使劲克制困意。太子穿着玫瑰紫黄缎长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丝绸腰带,缀着两个明黄缎的绣龙荷包,青缎帽上顶着一块攒花宝石结子,一条油光水滑的乌黑长辫直拖到腰间,外面的八月十雨夜晦暗月光映照进来,显得他整个人明暗模糊,只看面容眼睛十分精神。
胤祥对太子有气不想说话,四爷唇角上挑扯出来一个笑儿道:“今儿回来,也是想着汗阿玛要回来了心里欢喜,请兄弟们进一杯水酒高兴高兴。不防这件案子出来,……”因将两个府上的东西丢失的情形仔细说了。
“兵法所谓‘静如处子,出如脱兔’,痛快!”太子听罢放声大笑道,“四弟甭遮掩,此事我早已了如指掌。之前我们也细说过这件事的危害。前几日山西巡抚也上奏了情况,说老刘活着。我还特意吩咐下去,雍亲王要揭一件大案,要帮助保密,……果不其然!……立这个功,又是中秋来临的好日子,赏你点什么呢?……顾问行进来!”
“在!”
“明早把雕着百宝西湖十景雕空白玉十张小围屏送雍亲王府!”
“嗻!”
胤祥眨巴着眼,正心下诧异:太子回来毓庆宫变了一个人了?这么豪爽明理重义气?四爷击掌一叹,说道:“难得太子殿下如此体恤!有您这几句话,臣弟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听太子殿下安排!”
“你已经办得很好了。”太子手抚着茶杯壁,看去面容比在雍亲王府的时候平静了许多,一笑说道:“老八老九来审,孤也放心。孤刚刚路上思考,再加上老十二,怎么样?”
四爷大约猜到,太子要拉拢老十二,毕竟老十二锻炼出来了,还是托合齐的外甥,因道:“太子殿下思虑周详,这件事臣弟都不管了,太子殿下报给汗阿玛就是。”太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甚好,我知道你办这个事情用到不少人手。有功的人你列个名单,孤一并保举。”
四爷心下也是十分愉悦,这样不光明的事情,太子抢着收尾了,该高兴。因见胤祥一脸不高兴,只扫了一眼,摆了摆袍襟问道:“汗阿玛几时到京?”
“明辰时正,出城迎接。”太子舒了一口气,“临去之时,说一个月就回来,这都八月份了。”他神情变得有点阴郁,许久才又道:“汗阿玛每次出京,我自觉我是尽力做事的。只这次,不知怎的就犯躁性,办了几件不出色的事,还得你两个体谅。”
四爷听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说道:“太子殿下,休怪我性子粗鲁。你既说到这里,我也就真提出来了,你那次在毓庆宫和四哥之间,就是有些过分!”
四爷忙摆手道:“老十,你又没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顶得太子殿下下不了台。”
太子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说道:“雨真的停了……岂止是毓庆宫那次?赈济苏北的事我也驳了老四。还有摊丁入亩,我虽然背后尽力给办了,但当面驳了,……我心烦除了拿你们出气,还能有谁体谅?难道能把老八叫来训一顿?”他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你们心里理解我,我很感激。”
这话说得动情,不知哪一句触了心事,太子涨红了脸,眼睛里竟蓄满了泪水,胤祥低下了头,四爷强撑着眼皮要睁开,可那上下眼皮好似牛郎织女闹见面。许久,胤祥因为太子感情外露的动容褪去,脸上青白交错变换不停。
——他已经反应过来,四哥处理了册子那这样重要的事情,太子回宫后就来一个深夜召见是来摘果子的。还要四哥不和他争,由着他和汗阿玛汇报。明明驳斥了四哥那么多差事,逼着四哥用亲王权利从山东调粮食去苏北,还要这样来道德绑架四哥!
心里堵得慌,更恨得慌。胤祥咬着牙,说道:“太子殿下最是知道四哥,四哥如今就挂心江南的摊丁入亩。江南的情况,太子殿下也知道,汗阿玛几次免赋税,都无济于事。因为土地大都在大家富户手里,人家压根就不交税,免税不免税不关心。普通老百姓做佃户,或者守着几亩薄田,反而要交重重税赋!”
“十弟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我这个太子当得窝囊啊!”太子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偌大的北京城,即使是贫民百姓,都有个安乐窝,皇太子的家在何处?金碧辉煌的毓庆宫,不过是个招牌罢了——摊丁入亩的事情我一定要噶礼尽心操办,有多大力量出多大力量。铲除朝中杂秽,排挤八爷党,被人非议,我也不怕。这是为汗阿玛前躯!不管百官怎么想我,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四爷实在忍不住要打哈欠了。胤祥听着他对汗阿玛的抱怨,对做皇太子的抱怨,装腔作势的抢功劳,身上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无力感,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个人的沉默中,四爷一睁眼,正容说道:“太子殿下,臣弟愚笨,其他的不懂。只但凡有于宗庙社稷有利,于国计民生有益的,臣弟都勉力去做。据臣弟的愚见,皇太子和偌大的大清、偌大的北京原为一体,万不可存了私意,反给小人可乘之机。”
“好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么?”太子无奈说道,“熊赐履病了在养病还天天念叨,王剡老师也这么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江苏粮库没有按照计划准备粮食,造成大灾。其他地方那?四弟催催户部,把各地方粮库赶着整修好,包括西征路上要用到的,霉烂了我要追究!”
四爷领着十弟相跟退出,直到东华门外才站住脚。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雨后空气,胤祥觉得清爽了不少,一边下台阶,说道:“他一伸手……他是君嘛,什么功劳都是他的。难为了他深夜召见这番心思!还要四哥给他筹备西征粮草!就知道汗阿玛要他的人带兵出征?!一个屏风,换走我多少心血!”
浓浓夜色被一场大雨稀薄,空气寒冷也格外新鲜。四爷踏着雨后湿漉漉的鹅卵石宫道,一边走一边说道:“一场秋雨一场寒,马上天气就凉爽了。你呀,气的什么?西征粮草本来就该是户部准备。至于老刘这件事,不久就传遍朝野,谁能心里没谱儿?”
“我知道!”胤祥如梦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四哥,却又脖子一梗地说道:“我明白了!——但我还是不舒坦。四哥坐轿回去吧,我去内务府借匹马,我骑马回去散散心!”
四爷:“……”
真真是年轻气盛。
汗阿玛明天就回来了,辰时正。四爷回府后,邬思道文觉性音等人都睡了,从被窝里唤来高斌和饽饽一番,苏培盛王之鼎等人忙着掌灯下帷,为四爷脱靴脱衣服服侍着洗漱沐浴。脑袋挨着床铺顷刻间,四爷已沉沉入睡,下人们蹑脚儿退出,天已快亮了。
苏培盛最后走,给四爷掖被子,关好窗户,留一盏灯在窗边桌上。四爷抱着被子呼呼大睡,争取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可是老天爷今天好似就是不给他好睡。
饽饽闷头闷脑地从外头回来,知道都累到了极点睡的沉了,心里实在难受得紧,一身风雨推门进来书房,枯坐地守在摇曳不定的孤灯前,听着外头微微的风声,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都在瑟缩。她本是索额图精心培养的密探之一,跟着四爷这么多年,也是见多了生死密事,今晚奉了四爷命令去看顾十爷府上,见到以前相好的姐妹下手要杀掉胤祥,她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对于是非正义,家国天下是非对错等等,她原本都怀着一种冷漠的仇恨,这无所谓什么朝代。在家破人亡的那一日,她和姐姐两个人被送进春兰楼。可是姐姐为了她虚以为蛇,什么脏活累活儿都抢着做,各种卑微讨好看管教训她们的人,护着她长大,小心翼翼地守着姐妹两个的清白之身,甚至因为在春兰楼不能裹脚而几次痛哭。终于等到十爷去春兰楼,看中了姐姐,可是姐姐因为十爷是侠义之人不忍心做间谍,强行拒绝遭遇毒打。自己不得已站出来跟着十爷回来,哪知道遇到好色的太子横插进来,义气的四福晋出面,要给自己和姐姐赎身。她发现机会,认为四爷是能帮助自己杀了仇人的人,用自己最珍贵的贞洁和他交易,他没有答应,却是实际要索额图一系倒下了,仇人也都死了。她亲眼在刑部大牢里看着仇人的尸体,在宣武门口的菜市口看着一个个仇人的人头掉在地上,尸首两处,跑到爹娘兄弟的坟墓前痛哭一场,从此忠心耿耿地给四爷做事。
望着煌煌闪烁的烛光,饽饽又想到方才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云彩。也是一枝蜡烛,不过细些,忽悠忽悠的光影里,云彩葱白有福气的手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声气微弱但又十分清晰:
“月娥,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我娘……去年去世了,叮嘱我找到舅舅,劝说他成家过日子……月娥……舅舅十岁卖身为奴仆,给了我娘好日子,我娘……我……对不起我娘……对不起舅舅……对不起被舅舅迫害的人命……我对不起十爷……对不起桑陌……我一死……就好了……月娥……你好好的活着,当日的姐妹们,还活着的,不多了……”
……烛花一爆,饽饽又仿佛见到云彩那张清秀的团脸。云彩的选择再简单不过:不报仇,对不起母亲和舅舅老刘。报仇,对不起十爷和未婚夫茶房点心厨子桑陌。她们这样的命运,能从根本上脱离过去吗?云彩绝望了,她母亲去世了,要她所有的苦衷都无处诉说了,所有的选择都没有了。舅舅进了大牢,是四爷和十爷亲手送进去的。她怎么能背负这样的良心债自己嫁人过好日子那?更何况,还有老刘外头的心腹们联系她: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阿哥府,外头昼夜都安置着接应你的人……
“水……水……”
躺在床上的四爷翻了个身,喃喃道:“苏培盛……水来……”饽饽慌乱地起身,颤声答应道:“就来……”就水壶里倒了半杯凉开水,又兑了点外头火炉上的铜壶中的开水,倚在四爷身边喂了两口,四爷咂了咂嘴又酣然入梦。饽饽从袖中掏出手帕轻轻地给他擦拭嘴角的水迹,呆呆地看着四爷。
云彩站在十爷床边的时候,手持雪白的匕首对着十爷的脖子,是什么心情那?直接下手,一百个十阿哥也顿时了账!可她迟疑了,她那双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手,颤抖了。她听到十爷睡梦中叫水,她凑近了十爷,看着照顾了十年的主子,还是收起来匕首,回身给倒一杯水,喂着十爷喝下去,然后那……她如何还能再下得去手?
十年了,从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变成即将嫁人的新娘子,她对十爷,是不是如同自己对四爷这样,是主子、是亲人?自己对四爷……饽饽白皙细腻的面颊微红,低头痴痴地看着四爷睡着的样子,眉宇间一丝丝疲惫,睡得很沉,面上有醉酒和熬夜的轻微潮红,几根头发落在眉间,她伸手想理一理,终究是停在半空中。云彩最后一句放不下自己:“月娥,不要去够月亮,月娥……你姐姐,很好。”
月娥,曾经他父亲给取的名字,说她长得像月里嫦娥。好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了,即使是姐姐,也叫自己饽饽,好似强行表示自己新生了一样。姐姐回去老家出家做尼姑给父母家人四爷祈福了,过的很好。姐姐几次劝说她嫁人吧,她总是不答应。
眼前又是那一幕,自己在雪地里脱去了衣服,四爷明明身体有了反应,却是强忍着,告诉自己,他原本就有置索额图倒台的计划。饽饽捂住胸口,一瞬间又是千头万绪涌来:这个四爷惫懒木头,有时也训斥自己几句,但更多时是温和大度……从十五岁自己就跟着他,他从来没有拿自己当奴仆下人,高兴时还把自己当成家人一般地开玩笑打趣儿……她陡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皇阿哥,只是心被什么东西禁锢着、压抑着,自己不敢承认罢了。饽饽端着茶碗踟蹰着,徘徊着,高大的帷幕上时时掠过她颀长的倩影。突然午门口传过声沉闷的大炮,暮鼓晨钟陆续响起,窗缝里袭进一股湿气朦胧的凉风,饽饽不禁浑身一颤。
饽饽放下茶碗,回来,看着床上的男人,精致尊贵,标准的庭五眼和清晰的五官轮廓,关外人才有的深陷的眼窝和高而挺直的鼻梁,俊的模糊了性别年纪的得天独厚的男人。
最是狠心无情的男人。
“这是命,这是天意……”饽饽眼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光,眼前好似看到云彩趁着众人不注意,掣起匕首,惨笑着对准自己心窝扎了进去。肋间骨骼轻微地响了一声,像一株刚刚被砍倒的小树,胸前流着殷红的汁液,颤颤地抖动了几下,整个世界的恩怨情仇都消失在冥冥之中……
十爷一边走出关押的屋子,交代的话没说完,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转身死死盯着倒在地下的云彩。犹恐是梦,揉了揉眼,跨前一步抓起云彩脉息……
四爷……十爷对云彩终究是有情义,你对我那?我若是伤了,我若是……若是……你会和十爷一样痛哭吗?
四爷刚迷糊一会儿眼睛,饽饽将他唤醒了。
“爷!爷!”
“……说……”四爷真睁不开眼睛了,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喊着要睡觉,要睡觉!
“爷!”饽饽也心疼爷,可事情严重。“爷,十爷回去府里,怕太晚了打扰十福晋,也是睡在前头书房。可是十爷刚睡下,就有人要行刺十爷!”
四爷刷地睁开眼睛,冰冷宛若天山的万年积雪。
饽饽被吓了一跳,忙道:“没事没事十爷没事。”
四爷松了一口气,只是那清冷的眼神还是落在饽饽身上,透着无法言说的压迫力。
饽饽被看的脸上一红,双手窘迫地绞着黑色夜行衣的衣襟,娇滴滴的声音自樱桃小嘴里漫出:“是之前索额图派去的一个间谍。一个丫鬟叫云彩的。做了这么多年丫鬟老老实实的,十福晋都给安排嫁人了,她……她面对十爷,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总是下不去手的,要行刺十爷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窗台上的一个花盆,正好被其他间谍听到了动静,就是八爷派去的唱曲儿的眉姐儿,两个人打了起来,我听到她们争执的动静,就抢先动了手,迷晕了捆起来……可是那云彩,十爷说留她一命,她还是自杀了,十爷很是伤心。说,说云彩,伺候了他有十年了,在宫里头就跟着他了。”
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四爷心口跟着疼。一边苏培盛进来讨巧一笑,略尖尖的声音自发胖的脸上快速地出来:“爷,十爷派人来说,原来老刘的一个姐姐嫁给旗人包衣家庭,云彩是老刘的亲外甥女。说都处理好了。还说您不要担心,赶紧多睡一会儿。”
四爷的目光倏然一放松,扫过苏培盛和饽饽担忧的面容,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饽饽道:“爷睡一会儿,你们也睡一会儿。”
苏培盛忙行礼应着。饽饽略略欠身,随礼道:“多谢爷关心。”
四爷看看他们,点点头:“饽饽做得很好。”表情变为肃穆,目光有关心:“节哀。”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困倦的嘶哑,在这样的夜色显得特别慵懒和迷人。这一句“饽饽做得很好,节哀。”简直如天籁之音一般,叫饽饽激动又兴奋更是难过委屈伤心都涌上心头。然而再情绪激荡,却也要克制。
饽饽眼睛一酸,忍着半夜的眼泪簌簌下来,流淌出美丽的杏眼:“……多谢爷关心。”嘴唇蠕动,想要扑进去他怀里痛哭一场,终究是再次福身行礼:“我去休息。”
饽饽哭着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苏培盛瞧着爷闭眼养神,看看墙上自鸣钟上的时间,距离起床只有半个小时了。遂试探道:“爷,饽饽姑娘……年纪大了。前些日子,福晋提起来大琴和大鼓的婚事,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位大师都是和尚,邬先生不娶妻。高斌已经娶妻,粘杆处的护卫们都要安排婚事,饽饽姑娘……”
四爷半睁眼睛,静静道:“有话就说。”
苏培盛思及刚刚在外间听到爷唤水,亲眼看着饽饽姑娘照顾爷的背影儿,背影儿都这样柔情痴情,为难地低头:“爷,奴才不敢说。”
四爷抿一抿唇极力维持着平静:“什么话这么重?”
心中的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苏培盛知道爷还在思考十爷遇刺的事情,忙给他盖好被子,道:“爷,您还是快睡一会儿。到时间了,奴才唤您。”
四爷一眨眼。
闭眼迷糊了一会儿,好似就是一闭眼,苏培盛就好似魔鬼催魂儿一般地唤醒了他。
四爷困成浆糊的脑袋指挥不了身体,任由苏培盛和王之鼎等人折腾自己,方才迈出书房大殿,脚下一个踉跄,情绪激荡一直没睡的饽饽正好看见,急忙上前一步扶住道:“爷还好吧?”
迷糊地点头,总以为能克制自己恢复上辈子的日常作息习惯,总以为自己能打起来精神如常,总以为自己能如同上辈子一样做到完美,然而真就走路睡着了。
饽饽的手微凉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声道:“办差是一回事,身体是一回事。爷,您要照顾好自己。”
四爷微微颔首:“是我应该安排在白天回来。”
饽饽的叹息如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爷的心事我多少明白,只是……”
四爷机械地回答:“你们都照顾好自己,爷也是。”
饽饽郑重点了点头,道:“是,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她停一停,“爷没有睡好,今天还是坐轿子出门。您在轿子里眯一会儿眼睛,也好有精神见皇上那。”
四爷默默点头,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在空中打漂儿,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千回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