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 157 章

李维钧三十出头,闻言面容一变,很是吓了一跳,一拍大腿道:“会有这种事?八爷慈眉善目,会和你过不去?”

老刘越发不屑地一笑,说道:“八爷九爷十四爷看似是一伙的,却也各穿各人的裤子,各自使心眼儿!我离京走时十四爷暗中握了握我的手,又说‘仔细着’,如今想来越想越怕!”

这番不疾不徐的话,李维钧只听明白一点儿,因大着胆子问道:“几位爷闹掰儿?我就说,十四爷是四爷的同母亲弟弟,哪里能和八爷亲近?”

老刘喷地一笑,说道:“别说这些,说了你也不懂。将带兵领头的住到我这西厢,再送二百两银子给他!”正说着,便见一个千总戴着起花金顶顶戴,由十几个兵士簇拥着进来,李维钧笑着迎到门口,说道:“陈义,正说你呢你就来了!刘爷说请你那一百多号人进来住呢!”

“给刘爷请安了!”陈义就地打个千儿,起身来,满脸谄媚谀笑说道:“七月天儿,渐渐热上来了,兄弟们住在堡垒里头,得支点冰盆钱,……您看?”

老刘坐直了身子,揉了揉黑眼圈浓重发肿的眼泡儿,脸上一丝笑容也没,说道:“冰盆钱不用担心。你支了饷,奉着官差,我这里还给着双份子,这差使哪找去?只一样儿,事儿办好了。否则我一个手条子递到忻州道,撤差不说,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陈义听一句答应一声,赔笑道:“刘爷尽管放心,如今和平久了,但军纪严格着那,都是好汉。我们百十个兄弟要护不了您老,别说八爷饶不了我们,就是老天爷也容不得!我这就回去再训练这群小子!”说罢打千儿出去。李维钧笑道:“刘爷不必担心,今儿天气好,我安排了大戏给您散散心。”

“虎落平阳。”老刘起身伸欠着道:“当年五台山地面上的官儿哪个见到我,不都客客气气的。原来的忻州道的小妾家的小舅子奸杀女子,要不是我,能只是流放三千里?这位新忻州道,他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才入夏天的节气,天时长,一朵朵莲花云静静的一动不动,树影婆娑中一轮浑圆的太阳沉沉西下,于广袤天地中显得恬淡安谧,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夜晚会有什么凶险。

两个人来到前头的戏院子里,因未用晚饭,叫了些点心,一边说闲话听戏,一边随便用些。唱到第三折尾,已是二更初,那旦角扮的杜丽娘甩着水袖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李维钧听得兴头,听到老刘搂着一个戏子亲嘴儿的声音,回身正要说话,乍见两个蒙面汉子站在灯柱影下,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半夜见鬼似的惊呼道:“你……你……你们是谁!”

“嘘”年羹尧阴森森笑着,眼见那班头要溜,顺手擒到身边,若无其事地抽出腰刀,向项间轻轻一抹,脖子里的鲜血激箭般溅得旦角儿一头一脸,那旦角一声不哼便吓昏过去,身边有个张嘴要喊叫的,年羹尧顺手就是一刀,那人伸腿登了登,没了动静。旁边的岳钟麒将手一摆,十几个彪形大汉闪进来,堵住了前后门。

年羹尧冷冷一笑,轻松地在李维钧身上擦了擦刀上粘乎乎的血,耳朵听着杂乱的脚步声,瞅着陈义头戴金顶大长袍快靴,提刀扛火铳,带着五六十个人冲进院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陈义见十几个蒙着黑帕子的人拿住了李刘二人,也不敢动手,只在火把下恶狠狠笑道:“我是陈义!绿营的!就凭你这几个毛贼,就敢行劫?识相的放开二位爷!”老刘急得满头是汗,被两个蒙面黑衣人夹着动不得,厉声道:“陈义!不要动粗!送盘缠请大王们平安走路!”

年羹尧突然仰天大笑,一把摘去了蒙头黑帕,说道:“不料这里还真驻着官兵!”说着便向陈义招呼,“你过来,我有话说!”陈义一脸狐疑惶惑,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是四川布政使年羹尧大人!”岳钟麒将头套一把抓了丢去,说道:“奉刑部密谕,前来捉拿钦案要犯老刘。还不过来请安?”被夹得牢牢的老刘电击般浑身一颤,大喝一声:“陈义!不要上当!”

年羹尧嘿嘿冷笑,逼近老刘道:“上当?上什么当?”从袖子里抽出刑部文书一晃,让老刘扫了一眼,又踱至陈义身边亮给他看,“明白?十三爷的手谕!”陈义惊觉地后退一步,老刘是八爷的红人,恰是十三爷的敌人。他手心出汗一时委决不下,因笑道:“手谕不假,关防也不假。只是,下官今儿也不说跨省拿人于例不合的话,我这里,也有一道手谕。”

说着话,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得意地亮开给年羹尧看。年羹尧眼睛一闪笑道:“就凭你哪里来的假手谕?”挥手一刀下去,瞬息间陈义尸首分家血花四溅。

老刘没想到年羹尧如此狠辣行事,李维钧刚也看见陈义手谕里的“太子”字样,众人都惊住的瞬间,年羹尧似乎嫌弃地看着自己的刀,在李维钧身上再擦一擦。岳钟琪眉心一跳,抢先一步捡起来那张血泊中的手谕藏好,听到有人高喊“杀了将军了!”瞬间,陈义带来的兵士,和他们打了起来。

而刚刚的那瞬间,外边又是一阵大乱,鬼哭狼嚎价乱嚷:“有土匪杀人啦!”“当兵的!”“老天爷!怎么回事?当兵的自己打起来了!”……便听噼里啪啦刀器格斗之声,几十个满身是血的亲兵夺门而入,簇拥在年羹尧身边,院里院外刀光剑影,一片杀气腾腾!

年羹尧的亲兵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动作十分麻利,下兵器的下兵器,赶人的赶人。一个营兵稍挣扎了一下,被年羹尧的亲兵斜劈一刀,脑袋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动,身体里的鲜血喷涌而出。

年羹尧舒了一口气,徐步出来屋子,火把影下,他神态安详得像刚刚睡醒的孩子。他很是享受地闻一闻院子里浓浓的血腥气,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把这里门封上,四周围定,无论男女老幼,见一个宰一个,不许走出去一人!”

“大人,这里是山西境内。”岳钟麒知道,对面这个魔王杀人上瘾了。但这里是山西,不是四川。想着万一惹出大乱子不好遮掩,因道:“里头四五百人呐!”年羹尧阴笑了一下,待要说:“他们聚众谋反,抗拒朝廷,王法无情,容不得!”有人抓住他的大腿。

正是县令李维钧。

李维钧匍匐向前,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的,腿上中了一刀,却是顽强地爬行朝他来,口中喃喃自语:“大人,大人,我是县令。我最是仰慕四爷为人,我认识沈廷正,是我给沈廷正的地形图。我知道杀人停不下来的滋味儿,您想想四爷,想想四爷,四爷的为人啊!”

“你是县令?”年羹饶不屑地低头看他一眼,心里因为他那句“四爷的为人”惊怒不已。“凭你也敢说‘仰慕四爷’?”

“我……我……”李维钧喘着粗气,红着眼睛说:“我出身寒门,一直在边境做县令。我讨好所有人,但我也是知道好歹。年大人,您是四爷的小舅子,您拿人,是办差。但您要杀了一个城堡的所有人,就是杀人上瘾了。大人,您要小心。大人,我是忠言逆耳。四爷得知后必然大怒!”他最后一句话吼出来,咳出来一口血沫子,赫赫地喘着气。

四爷!年羹尧在心尖尖上碾着这两个字,好似磨盘滚在最软乎乎的心口。月色透过薄薄的血雾映在李维钧脸上,他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一点血色也没有,脸颊上的那抹血色,越发刺目。年羹尧抬头看向夜空中的月亮,这夜空,这月亮,都和四爷一样在看着他。

良久,良久,院子里殷红的火燃起来了,大院里一片惨号,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烟迷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糊臭味浓烈得呛人,连一生害人戕命的老刘也唬得目瞪口呆,尿了出来。年羹尧浑身沐浴在血红的火光里,铁铸似的一动不动,看了一眼神情痴呆面带不忍的岳钟麒,再看一眼要昏过去的李维钧,一咬牙,猛地一脚,踢飞他到院子墙上,“砰”的一声在黄土墙上滑下道道血线。

四爷醒来时大约是夜半时分,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亵衣亵裤全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背上,好似一个个阴恻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只是梦到苏培盛向他说起胤礽、胤禔、胤禩、胤禟、胤祥、福慧、皇后、弘时、年羹尧、隆科多……每一个人的死讯罢了。然而清冷的月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到他的眼睛里,月华如练,映照人间地狱里呜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叹,幽幽不绝如缕。叫他记得,他是真真切切重新在人世皇家了。

他微微睁眸,想流泪,眼中也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内心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曾经的失去和伤心。

山西一场较量,隔了一日,年羹尧的密函快马进了雍亲王府。四爷和胤祚胤祥和邬思道文觉性音商议半夜,知道太子和胤禩也收到消息了,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他们。因此,小鼾了三个时辰,四爷如常洗漱了,便要到毓庆宫见太子,哪知道太子一大早的,来见他。

四爷瞅着太子一头喷火龙地闯进来书房,后头跟着的小厮侍卫都一脸哀求,给苏培盛使一个眼色,瞧着面色铁青的太子殿下,不冷不热地打千儿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站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瞧着他一身大红蟒袍的正式打扮,冷笑:“你这是要去见孤?”

“是那。”四爷自己站直身体,接过来王之鼎手里的凉帽戴好,面带懒洋洋的微笑:“时辰早着,太子殿下用了早膳了吗?一起用一点?”

“老四!”太子狰狞地喊一声,盯着苏培盛离开的背影,盯着混账弟弟无赖的模样,狠狠地道:“是你要年羹尧去山西拿住老刘?”

“是。”

“是你要年羹尧不顾我给陈义的手谕,杀了陈义?”

“年羹尧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抓拿要犯老刘。陈义是谁?”

“老四!”“老四!”太子又喊一声,上前一把揪住这个混账弟弟的衣领,恨得眼珠子都红了:“我就知道,你要说是我的命令!”太子咬牙切齿的,他简直太了解这个讨厌弟弟了,果然!果然!他举起来拳头对准讨厌弟弟,一字一顿地道:“说,你是不是要苏培盛去找老十三,要老十三去找老八,告诉老八,老刘死了?”

“老刘没死吗?”四爷伸手拍拍太子揪着衣领的手:“太子殿下,臣弟这衣服虽然是半新不旧的,但也能穿的,你小点儿力气。”

太子就感觉那愤怒瞬间冲击大脑,要他失去理智地举着拳头就砸。

四爷也不让他,举着拳头就迎上去,你一拳我一脚,哥俩当下就在书房偏殿里大打出手,官帽朝珠散落一地,保证拳拳到肉。

侍卫们一看这架势,顾不得身份,赶紧上前去硬拉开。

两个侍卫用力地架着一个皇子爷,中间隔开四五个人,四爷望着太子爷恨的眼珠子都红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四爷一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潇洒一笑:“我饿了,今天不和你打架。”

一转身,看见围在院子里的四福晋、侧福晋、侍妾格格们、孩子们、下人们……安抚地挥挥手:“都看什么?福晋去整两个小菜,爷和太子殿下用早膳。”

“哎!”四福晋响亮地答应,领着所有人一起给太子殿下行礼。

太子再恨,面对女子孩子也要保持风度,可他脸上疼身上疼手上还流了血,恨得嘶吼一嗓子:“豆汁儿糖饼都上来。”

兄弟两个一起用饭,太子大口地吃着,好似他多吃一口,就是吃了混账弟弟的一口肉一般的解恨。

太子是手上的伤,吃东西不妨碍。四爷嘴巴上伤到了,吃东西不方便,不得不先清理上药。

叶桂举着小棉签给他擦伤口,他疼的“嘶嘶”的叫唤,瞄着太子大吃大喝的模样更加气不顺。

“记得,你今天打得我四拳,早晚要你还回来。”

太子恨得一口豆汁儿呛出来,一转脸怒声道:“你打了我五拳!”

“我没打你脸。”四爷被叶桂按住脖子上药,不好抬头,但口头上不输给他。“我这脸保养起来容易吗?”

太子这次是被噎住了,捏着糖饼的手颤抖地指着混账弟弟,不敢置信他是这样的人。

“……老四,你是不是刚迎娶侧福晋飘了?你还记得你是哪一年生人吗?老黄瓜刷绿油漆,你嘚瑟上了是吧?”

四爷胸口中了一箭,“哗哗哗”地流淌鲜血。但他输人不输阵。

“我能刷的上来绿油漆,你的一脸褶子,刷绿油漆绿油漆刷刷掉。”

太子:“!!!”

“我脸上哪里有褶子!”太子气得口不择言,对弘暖怒吼;“拿过来镜子照照。有也是被你打出来的!”

“哎。”弘暖响亮地答应一声,从门口跑进来,快速去暖阁里拿来一个小镜子给伯父照照。

太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就是意气风发青年一枚,当下对老四挑眉:“看看,我脸上还有肉,看看你,一把骨头。”

四爷歪着头,叶桂上的药要他疼的皱眉,闻言脱口而出:“那镜子一定是我准备给皇太后送去的。照人都是十八岁!”

“!!!”太子万万没有想到,老四是这样厚脸皮的人。哆嗦着嘴唇盯着他背后的乌黑大辫子,怒声道:“见天儿就知道折腾这些,皇太后稀罕你一个镜子!你有本事,要汗阿玛改了玉蝶,我就服气你。”

四爷能抬头了,弘暖体贴地弯腰给阿玛举着小镜子照照,他瞅着镜子里脸上脖子上抹药膏的自己,再瞅瞅太子鬓边的几根白发,笑了。

“改玉蝶算什么本事?”改到皇额涅的名下,他也只是胤禛。“当年我们老汗王老祖宗,给大明朝的国书里自称‘佟佳氏努尔哈赤’,也觉得堂堂正正。”

“太子殿下着相了。”四爷悠哉哉地斜视他一眼,满意且开心地看着他气得恨声跺脚,嚷嚷着:“祖宗们的话你也乱说!”更是笑得一脸灿烂。

弘晖领着紧跟着赶来的弘皙进来,快速瞄一眼阿玛嘴上的伤,动作利索地给伯父和阿玛打千儿行礼:“给阿玛/太子伯父,四叔/阿玛请安。”

“嗯。弘皙坐下来,一起用膳。”

弘皙看着阿玛手背上的伤,见苏培盛拿上来一副碗筷摆好,再次行礼:“侄儿谢四叔。”

“太子伯父,包子好吃吗?弘皙哥哥来尝尝我要厨房新调配出来的包子味道。”弘晖眉眼弯弯地笑,走到桌边拿起来另一个汤勺,给他阿玛盛豆汁儿。

太子冷哼一声,虽然他认为弘晖和他讨厌的阿玛一样讨厌,但他还是端着伯父的架子,淡淡地点点头:“青椒腐竹包子,全素馅儿,夏天吃,清新独特。弘晖用心了。”

弘晖一听更高兴了:“阿玛也说清淡可口。太子伯父吃得好,侄儿叫人抄了方子来。”

太子顿时嫉妒老四了,凭什么老四就有这样孝顺的儿子!四爷刚和叶桂说话,此刻在两个儿子的伺候下用早膳,嘴巴还是不方便,吃的也慢,听到这里淡淡地看一眼太子:“要叶桂给看看手。”

太子一瞪眼:“急得什么?”

“一只手也能吃。”四爷盯着太子流血的右手上的伤口,给叶桂一个眼色,叶桂大着胆子上前,举着棉签给他做清净,太子不得不用左手用饭,左手举着一根筷子,筷子插着一个包子,很是不方便,更是气哼哼的:“都怪你!你把东西给我!”

四爷瞧着他眼底深处的担忧和恐惧,心里一软,眼角余光看见门框上有绢花的红影子,根据高度笑道:“小荔枝进来。”

“阿玛!阿玛!”小荔枝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一头跑进阿玛的怀里,心疼地看看阿玛脸上的伤,二伯手上的伤口,更心疼阿玛,对着阿玛糯糯地唤道:“阿玛,小荔枝给阿玛呼呼啊。”

她顾着腮帮子给阿玛呼呼呼,又跑去给二伯呼呼呼手,眼睛里雾气朦胧的,看着要哭出来。

太子一看,放下包子,笨笨地哄着:“不疼。乖。不哭。”

小荔枝还是心疼,更有疑惑:“伯父,不疼吗?为什么和阿玛打架?”

太子心头一梗,干巴巴的回答:“真不疼。”

四爷招手:“小荔枝来。”

小荔枝立即朝阿玛跑,眼睛还是阿玛的嘴角。四爷拢着闺女在怀里,捏捏她的小脸蛋儿,哄着道:“你几个哥哥在家里有没有打架?”

小荔枝眨巴乌黑的大眼睛,扭头看看两个哥哥,又看看门框的地方,哥哥姐姐们都在那,哥哥姐姐说不能告诉阿玛呀。小荔枝是诚实的好孩子呀。小荔枝对着阿玛重重点小脑袋:“打架。阿玛不在家的时候,经常打架。哥哥姐姐们说,不能告诉阿玛,小荔枝答应了。阿玛,你不要说哦。”头上高高梳起来的小揪揪、别着的杜鹃绢花一起一晃一晃。

四爷差点没忍住喷笑出来,瞄一眼低头装乖的孩子们,端着亲阿玛的范儿:“这就是了。兄弟姐妹们打架正常。昨儿你和你五姐姐争一朵花儿,是不是吵架?”

小荔枝歪头想了想,圆圆的胖脸上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蓦然眼睛一亮,扑到阿玛的怀里:“阿玛,小荔枝知道了。阿玛,伯父和阿玛争什么?是不是东珠串儿?阿玛的东珠串儿都散开了,额涅在给串那,额涅要小荔枝偷偷来看看哦,阿玛不要和额涅说哦。”

“好”四爷望着怀里的闺女,眉眼带着笑儿,纯然的一片明朗和慈爱:“阿玛保守秘密,保证不说。阿玛和你二伯用饭,小荔枝去告诉你额涅,今晚上阿玛请客,请所有的伯父叔父们堂哥们。再问问你额涅,要不要请你的伯母婶母、堂姐妹们。好不好?”

“好!”小荔枝欢呼地跳起来,“阿玛,二伯母也来吗?大姐姐说二伯母的三姐姐不开心,来玩一玩就开心了哦。”

“来!”四爷给太子一个眼神。

太子听到三闺女不开心,心里一阵难过。本来不想要她们出来的,此刻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瞅着小荔枝期待的大眼睛,太子硬是挤出来一抹笑吟吟:“都来。一起开开心心地玩。”

“哇!谢谢太子伯父。”小荔枝跑向阿玛,蹦跳着:“阿玛,小荔枝好高兴。阿玛,小荔枝去告诉额涅,要厨房去买酒买菜。”

“乖,去吧。”

“阿玛亲亲。”

“阿玛来亲亲。”

父女两个亲亲啾啾面颊,小荔枝欢快的小身影朝外跑,咚咚咚的,一听就不是她一个。

弘晖和弘皙的目光对上,一起“开心”地笑着。弘暖瞄一眼大哥和弘皙哥哥无声的对峙,接过来小厮送上来的托盘,将一盘虾饺和一小碟调料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继续照顾阿玛用膳。

全程叶桂都没有说一句话。皇子皇孙们安静用饭,不远处传来阵阵悠扬的笛声。他收拾药箱的间隙偶尔抬头看一眼,太子殿下经历一场废太子和圈禁,还是看起来保养得宜好似二十青年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却是眼睛里的风霜遮掩不住了。不像他最讨厌的四弟,不管在战场上、官场上怎么样,那都是万事不留心,心大的很,即使苦夏瘦了下来,也是风流冷峻小少年的模样儿。

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争斗到这个份儿上,就好像太医给人把脉治病一样,比拼的不光是医术,更是那份稳住耐心的心性。可能对于四爷来说,龙椅、一把东珠串儿,真就是小孩子争的一朵绢花。

正院里,四福晋和太子家的三格格对坐茶几边,正在串四爷的东珠串儿,小荔枝随着哥哥姐姐们进来:“给额涅请安,给三姐姐请安。”

“快起来,都去看你们阿玛和太子伯父了吗?”四福晋瞧着三格格还是有点忐忑的不安,因为坐月子胖呼呼的圆脸上慈爱地笑着,停下手里的动作,拢过来小荔枝:“你阿玛说了什么?”

“都去看过了。额涅。”小糯米含笑应着,瞅着桌子上的绣筐,和妹妹一起帮助三格格理线团。“阿玛说了好多。额涅。”小荔枝开心地亲亲额涅一口,“阿玛说,阿玛和你二伯用饭,……”她小小的胖孩子口齿清晰地转述他阿玛的话,一字不落,语气停顿都惟妙惟肖的,一屋子的人听得乐不可支。

“好小荔枝真棒。我们呀,今天好好乐呵乐呵。”四福晋听着孩子们的欢呼声,又说:“你们阿玛说,过两天,领着你们都去庄子上玩耍。今年去木兰,五岁以上的,都去。”

“嗷!”孩子们开心地笑着,一蹦三尺高。三格格脸上也有了舒展的笑模样。

康熙这次出门带着孙子孙女们游玩,四爷府上因为四福晋坐月子,孩子们要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没有跟去。毓庆宫里,因为太子的脾气犯了,拦着孩子们都没去。其余兄弟们家里剩下的孩子们,都是不到十岁的不能照顾自己的,最是爱玩的年纪却不能跟去,正满心羡慕跟去的哥哥姐姐那。

四福晋决定这次好生操办,要留守的孩子们好好开心开心。四爷和太子在书房说话儿,弘皙领着三格格离开。四爷府上的孩子们去读书的读书,去练武的练武,小糯米、小米粒年长的闺女留下来跟着学习操办家务,很快,管家写好帖子挨家开始发送。

因为又还有其他府的帖子送来,四福晋要出门一趟,便还要年侧福晋看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开蒙读书。

等一个时辰后四福晋回来,发现孩子们都各自读书做事有条有理,年侧福晋本身学问高,脾气也好,这些日子孩子们和她处的挺好,倒不像是年额涅,而是年老师的样子,无声一笑。

回来正院去里间看看三个吃奶的奶娃娃,瞧着他们蜷着小身体睡的小猪崽一般,长的和一般孩子胖乎健康,心里也是欢喜而雀跃的。日色明丽,要嬷嬷们抱着孩子们去院子里走走醒醒,侍妾格格们前来请安,坐着喝茶说话,听丫鬟春华进来:“年侧福晋来了。”

四福晋与格格们相顾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来“年侧福晋来了”,是真的。年侧福晋嫁进来这些日子,除了每日的请安用膳外,还是第一次主动找来。

不过一个恍惚,却见一个盛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翩然而进,那丽人穿着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旗袍,逆光而来,一时看不清什么样子,而身边搀扶的侍女,是年侧福晋的大丫鬟冬梅和春梅。

四福晋心头大喜,几乎还不敢相信会是她来了,却听得年侧福晋俯身道道:“给福晋请安。”

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旗袍缓缓下拜,露出年侧福晋雪白姣好的脖颈来。

年侧福晋比去年四福晋第一次见面,略略丰满了一些,梳着如意小两把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精致六叶宫花,横簪一支累丝金芙蓉步摇,压襟上珍珠与翡翠的璎珞交缠坠下,看上去简洁而不失大方。一身清雅的夏天缂丝旗袍里,织进银丝金线的鸟衔瑞花旋云纹;配以碧色缎织暗花攒心玫瑰披肩,每一瓣玫瑰花都勾了细巧的星星点点银边。虽是家常服色,却益发衬得她婉约清丽,气度翩然。

四福晋瞧着喜不自禁,却又莫名地眼中一酸,亲近地拉着年侧福晋的手,口中道:“快来坐。中午的大太阳,应该打个伞。”

话还未说完,年侧福晋的手已经一把牢牢扶住她,眼中羞涩不安坚持不一而足:“一直想和福晋、妹妹们说说话儿,今天才来,很是愧疚。”

她的话甫一出口,四福晋情不自禁地感慨万千,两个人相对无言,只细细打量着彼此的眼睛表情。

众人互相请安行礼,重新落座。年侧福晋微微低着头,姿态优雅端庄,众人本就因为她嫁进来后的独来独往心情不一,此刻都等着她说话。好一会儿,她慢慢抬头,轻声道:“邬先生、江先生给孩子上正经课程,我就过来了。”顿了顿,好似是解释地补充:“孩子们上学都认真,很好。”

这话很是温柔安静,颇有为人师者的神圣责任感。在座的侍妾格格们还没说话,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大丫鬟额头上已经惊得忙拉她的衣襟:你是侧福晋,不是老师。

年侧福晋因为丫鬟的动作,众人的表情,不由地紧张起来,手里攥紧了手帕,只强撑着仪态。

这模样要四福晋看着不由地心里一软。四福晋乍然见了年侧福晋主动交往,已经喜不自胜,见到她这模样,不禁“噗嗤”一笑:“孩子们顽皮,倒是难得服妹妹的管。妹妹来的正好,我们正在商议今晚上请客的事情,妹妹来一起看看。”

“……好。”年侧福晋答应着,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发觉众人看过来的视线,轻轻抿了抿唇。

她担心四爷打架的事情,更心疼四爷受了伤流了血,可她又不好直接去书房看看,左思右想过来正院听听消息,发觉四福晋和妹妹们好似都不在意一样,在商议晚上请客,不由地秀眉紧蹙。

众位格格都是过来人,安能不知道她的心情?完颜格格捂着嘴,使劲要自己不笑出来声音。陈格格保持体贴温婉的微笑。其格忽闪大眼睛,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担心爷?”耳边的蝴蝶翡翠流苏钗一晃一晃,艳丽大方。

年侧福晋微微红了脸,手里攥着的手帕拧成了麻花。

众位格格不错眼睛地看着她:曾经她们也是这样啊,可惜自家爷是根实心木头。

年侧福晋感受到她们“怜惜”的目光,更紧张了。加上初嫁人的羞涩,红晕蔓延到耳朵,端的是风流婉转、光彩耀目。

她虽然是关内人秀气的骨架,祖上也是山东辽东一代的北方人。看着是大家闺秀的散朗颇有文人的林下之风,但脸上利索的骨骼线条搭配丰润的面颊,透着几分娇憨忠贞不渝。一双丹凤眼清妆柳眉轻描,绰约如许,说不出的生动与典雅。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聚,万缕青丝乌云一般。

四福晋看了两眼,一手捂着胸口,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儿:难道我和爷真是老夫老妻了?我曾经也是这样害羞地惦记爷的呀。可随即四福晋又伤心了,她和爷,好像都没有柔情蜜意过。也不对,曾经她是单方面的柔情蜜意过。

“别担心。叶桂去给爷看伤了。”四福晋干巴巴的一句,迎上年侧福晋担忧的眼神,鼓起勇气看向四福晋的一眼,颤动的长睫毛好似蝴蝶的翅膀,惹人怜爱。四福晋顿时心肝儿扑通扑通跳,恨不得抓住爷的胳膊肉来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狠狠地拧一把。

“福晋……我也,担心爷。”一道小小的声音响起,四福晋差点以为是自己说话了。面上一惊,微微侧脸,和所有人一起看向声音来源。

原来是新进来的耿格格,大约十六七岁,她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清秀的五官,一颦一笑都有着优雅的气质。真的特别像从画中走出一般,实在是太美了。一双妙目小鹿一般大而有神,轻柔目光从密密的眼睫后面探出来,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

四福晋咳嗽一声,目光扫向在座的所有妹妹们。

都脸红红地避开她的视线。

好嘛,合计着,都是来打探消息的!

其其格起身,拉着福晋的胳膊晃悠:“福晋,爷和太子殿下说话,会不会再打起来?”

“想什么?”四福晋伸手指一指她脑门,转脸对耿格格,故意虎着脸道:“你担心什么?”

“我……”耿格格泫然欲泣。“爷脸上受伤流血了那,我早上看见了。”一低头,眼泪真出来了。

四福晋:“……”

年侧福晋因为她的眼泪,也低了头,掩饰眼里的泪意。其他格格们一看,一起眼巴巴地看向四福晋。陈格格道:“福晋,我们找一个理由,去看看爷?”说着话,她脸上的安静娴雅不在,满是克制压抑的焦急和关切。

好吧,好像就是她不关心自家爷们。四福晋无奈道:“我去看看。”

“哎!”响亮的跟吼起来似的。

“好生看看请客的细节。本来应该是三天前下帖子,今天特别情况,有点仓促。”

“福晋都放心!”那语气,恨不得撵着四福晋走。

四福晋心里酸水直冒,稳稳地一起身,脸上端着沉静雍容的表情,动作从容地搭着一个嬷嬷的手,迈开花盆底,留给众人一个高贵雅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