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掞听了,在旁说道:“太子殿下,虽然老臣也不赞同大力办学,‘上智下愚不移’乃是圣人古训。然,这是好事。不求考状元,能写名字,认字儿打个算盘,就已经是皇上莫大的恩泽泽被大清子民。”
王掞严刚方正,崖岸高峻,康熙就是看中他这一点,前几年特点他来做太子太傅。太子于百官之中,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位眼看要去世的清癯长者。听他出来谏止,心里不是滋味,却不好发作,只一笑道:
“孤就是担心,闹的太大,这样的声势,……孤听说,下面有西洋老师和儒家老师打起来……”
王剡安静地看着太子,浑浊的目光看不清了,要他使劲地眯眯眼。熊赐履是理学大家,最是克己修身,当下就皱眉道:
“太子殿下,凡事,俯身拾取容易,踮脚去够艰难。但不能因为艰难,就不去够了。出来问题,解决问题即可。更何况朝廷什么也不做,本也是问题。边境民风彪悍,不读书,民众闹事不止。作坊开去了,也没有合格的匠人,朝廷每年补贴大量银子。”
太子腾地红了脸。他不便当面驳王掞和熊赐履,但他心中不禁光火,霍地立起身来:“天色不早了,两位老师早早地回去休息吧。”
两位老师走了,太子更心烦意乱,出来院子,浑浑噩噩地顺着一条小路走着。
贾应选跟着他出来,随时护着,应对侍卫们路过大臣们王公们的请安。
承德山庄在湖泊山岭之间,正宫主殿类比太和殿;松鹤斋乃是皇太后居住;东宫是皇太子居住,万壑松风殿类似南书房、澹宁居。其中东宫和皇上的烟波致爽殿、妃嫔们住处挨得近,类似毓庆宫和乾清宫、西六宫、御花园。
太子这一逛,越走越偏僻,在一片假山前,遇到了散步看雪的两个妃嫔以及几个王公福晋。太子一眼看见,灵答应脚上精致绝伦的靴子,菜玉做底,内衬香料,精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鞋尖上闪耀合浦明珠。那样奢华而矜贵。精美绣花的靴子在雪地里步步生莲。
妙答应一眼瞧见太子的醉态,她和太子妃的关系好着,更顾忌自己的名声,当下就和灵答应道:“我们回去吧。福晋们,我们回去吧。”
听到声音,太子不由地一抬头,灵答应妙答应领着几个福晋以及一群宫女太监离开的背影。其中有一道身影模糊熟悉,正是以前求而不得的奥敦格日乐。
她微微仰着头走着,轻盈的脚步独特突出。太子不用猜也知道她的神情和其他女子不一样,却并不是故意乔张做致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世俗权贵放在眼里,视若无物。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
太子之前对奥敦格日乐动了心思,此刻发现奥敦格日乐生完孩子更漂亮了,一颗心又动了。
奥敦格日乐是喀喇沁扎什郡王的明珠,有了她,不光是一个绝世美人,更是扎什郡王手里的兵权。这个时候,还有比喀喇沁兵权和美人结合更诱惑人的吗?
可能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热,奥敦格日乐好似感应到一般,一回头,那一眼,要太子的魂儿都丢了。嫁人生娃经过生活磨砺的奥敦格日乐,一双眼睛还是寒星冰雪一般孤傲如仙,更有一种沉凝下来的清傲坚定,好似被打磨出来的钻石璀璨生辉。
太子正恍惚间,其中一个女子回身而来,身形袅袅款款,步步生莲,正是灵答应。
面前一个大宫女打着雕花芙蓉大伞,大伞里的灵答应一张芙蓉面正笑得十分欢悦,连答应的浅绿色旗袍也仿佛被雪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雪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灵答应此时已经生了一个小阿哥,太子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初见的小姑娘一般,沐浴在满天雪花之中。
太子看着她,看着这张传说中,最相似皇额涅的容貌,遥想皇额涅初入宫闱,与皇父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他轻轻地一闭眼,一颗心沉甸甸的痛着。
“给太子殿下请安。”灵答应福身行礼。
“免礼。”太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又好似不是在看她。
“太子殿下,……”灵答应娇呼一声,“您在看什么?”
太子这才惊觉过来,冷着脸,依旧看着她,只不言语。
贾应选撑着伞的手心捏了汗,其他两个小太监都白了脸。灵答应却道:“太子殿下,您在看什么那?是奥敦格日乐?她嫁人生子,住帐篷,自己缝补浆洗,变成一个普通的妇人。”唇角扬起一抹高傲不屑的笑,审视太子殿下眼里那抹冷意。
“太子殿下,男人都喜欢这样同甘共苦的女子吗?可是,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的坤宁宫,至今可是没有人居住了,变成了祭祀的地方了那。患难与共的夫妻,也是换了新人了那。”
太子看着她的目光更冷。可他心里却是认可的。那样恩爱且贵重的天家夫妻,可是赫舍里皇后先一步离开了,坤宁宫换了主人,如今变成祭祀场所了。
灵答应微微颔首,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海棠花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白色的、紫色的,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皇上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海棠之歌》,与先皇后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传说,先皇后进宫多少年,皇上便这样多少年。”
“孤也有耳闻,……”太子目光朦胧,涣散的目光遥望纷纷扬扬的雪花。
“……太子殿下,这是我打小儿听说的故事。我对太子殿下熟悉又陌生。”灵答应的美眸闪动意味不明的光,“皇上待我是好的。我知道其他人都看不起我,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皇上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太子听她这样说,内心一点无感。他是皇太子,他的认知里,老父亲想宠哪一个就宠哪一个,哪管你怎么样?
灵答应微微一笑,她还以为太子内心有些同情和理解的。原来,他一点也不知道,皇上的宠爱,要自己和其他妃嫔无法相处,其实愈是宠爱,愈是把自己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和太子被宠,其实很相似那。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接受了这宠爱,就要接受了辛苦。而太子却至今还不明白。灵答应仰头望天,温柔地笑着:这是自己的机会不是吗?好比今天晚上在皇上和太子面前的表演。
略得意地抬手,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海棠碧玺发钗,颇有些失落道:“我就知道,太子殿下不会理解。我就一个小女子,渴望被人关心和保护。太子殿下怎么理解那。”
那一抹失落,落在太子的眼里,好似是自己母亲的失落一般,他的心软了软,是不是,母亲在天之灵看着人间热闹,正是失落那?是不是正心疼自己那?
太子从没有这么一刻,真实地想念他的母亲。他每年祭祀他母亲,也是麻木的。
他不由地想着,如果,如果,他的母亲活着多好?没有钮祜禄皇后,没有十阿哥,没有皇贵妃,也就没有这些和他争斗的弟弟们。
灵答应望着醉酒、没魂了一般的太子,梨涡隐现、清浅微笑:“太子殿下,在我心中,海棠花永远是皇上和先皇后情感的见证。您是皇上和先皇后的孩子。”盈盈福身行礼,转身要走,太子好似猛地醒神一把,一把抓手她的衣袖,口中喃喃:“别走。”
太子似乎有满腹心事压在心里,目光颓然着,祈求着,似乎在求眼前的女子,又似乎在求天上的母亲。
一时眼前是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赫舍里氏,淡淡看他一眼又飘然而去,一时又见索额图给他行礼,看他一眼也走了,……一出生就是太子,却是做了三十多年,还是太子。如果、如果,当时索额图成功……太子望着面前的女子,又唤了一声:“别走。”
朦胧中,面前的女子一张酷似母亲的脸,羞涩地抬起头来。只见她满面红晕,恰似三春桃花;眼波流动,暗含千娇百媚。身材修长,亭亭玉立,令人不醉自痴。尤其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含情脉脉,充满爱意,是母亲吗?太子一下子呆住了。他越看越爱,越爱越馋,禁不住扑上前去,伸手把这女子揽在怀里。灵答应推又不敢推,从又不敢从,急急地说:“太子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这里也不是地方啊……”
俩人推推揉揉,在大雪里抱成了一团。贾应选、两个小太监和两个小宫女都吓得瑟瑟发抖,却也不敢阻止。
这是一句话就能要了他们脑袋的太子殿下。
“爷,奴婢是皇上的女人啊,……”灵答应声若蚊子细小嗡嗡,说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半裸的膀臂在太子间一触,立刻触电般闪了开去。“你是孤的女人!”太子感受她软绵柔润的腹皮,越发激发一种反叛心理,好似抢了老父亲的女人,就抢了他的皇位一般,浑身硬邦邦的。她浑身酥软,迷迷糊糊的,醉了一样。身不由己和太子厮搂着滚倒在地……
太子本是盛年之人,又用了药,正是熊熊烈火燃烧,哪里抵挡得了?当下立时便觉全身上下热烘烘地大火上蒸腾,眼见灵答应云鬓半挽,皓腕如雪,如亭亭玉树,更兼她衣裳单薄,柔软白腻的天鹅脖颈后仰宛若盛开的花儿等待采摘,脸上似幽怨似娇嗔,似惋惜的神情。
天为媒人地为见证,太子搂住灵答应,口里小乖乖的乱叫着,接着又把灵答应拦腰一抱,一边向里头假山洞里走去,一边说:“一度黄金万两……”遂将软得一摊泥似的灵答应按在一块石头上,春风几度……
几度太子方心满意足,搂着她亲嘴儿,眼里一片清明:“勾引孤,要做什么?”
“太子殿下,我本来就是你的女人。索额图福晋培养我,就是为了送给太子殿下。”灵答应在他汗水浸透的胸前划着圈儿。“皇上年纪大了,我不想有一天变成老太妃,每天念佛。”
灵答应的回答,太子一点也不奇怪。女人嘛,或者说人嘛,为了权利,为了各种,他的认知里,这样才是正常。
灵答应发现他不说话,蹭着磨着撒娇道:“太子殿下,我能帮助你。你看,我今天就帮助你了。我还能帮你约出来奥敦格日乐,只要太子殿下得手,这样的贞洁烈女,哼,美人、兵权,太子殿下,您不想要吗?”
太子陷入思考,更陷入情动。
奥敦格日乐,为了嗷嘎一个破落部落的小小工部尚书,拒绝了自己。宁可住帐篷浆洗缝补!
太子得知她的消息,莫名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理,更想得到了!脑海里是奥敦格日乐生了孩子后依旧纤细窈窕的背影,看着怀里女人的算计,腰上一挺,继续发泄。
陷入旋涡的两个人没有发现,守在假山洞口的贾应选、两个太监、两个宫女,都晕倒在地。他们的衣服也不见了。
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熄灯的更鼓声一阵一阵响着,侍卫们巡逻的脚步声闷闷地敲着地面,奥敦格日乐正聚精会神走在山庄小路上,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她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她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她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到他的怀里泪水扑簌簌而下。
如意洲里,胤祚领着两个皮孩子回来,照顾他们洗漱沐浴,讲睡前故事,四爷去看了看,跟着一起守着等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检查窗户掖好被子,兄弟两个一起回来。
席面上的众人都七八分醉意,四爷要大琴和大鼓来收拾了席面,端上来甜汤和水果,戴铎纠结的心情完全想通了,用着一口伊利哈密瓜,咽下去,清除杂念,说道:“爷,不管今天围场皇上赐如意是什么意思,几位皇子爷都用尽了心思,其实是各做了一篇文章。
邬思道冷冷说道:“难穷其妙!面儿上是八爷出风头,其实最有心劲的还是三爷——好嘛,他成全了皇上尧舜之君,他自己做大禹岂不是顺理成章?”四爷笑道:“你们都瞧见了的。八弟三哥如此,今儿大哥虽没露脸,焉知这也不是上策呢!”
李卫眼睛一眯,道:“三爷是个谨慎人,骑射也好。但一贯斯文人,说不定皇上倒赏识他这‘藏拙’之道呢!倒是横地里杀出一个八爷,有点出人意料。”
邬思道摇头一笑,说道:“八爷是要什么有什么啊!有人替他厮杀,还能表现的不骄不躁,主动和皇上说,黄如意不应该拿出来。十三爷今儿这个‘不服气’很好,其实逼着八爷也露了露相。”
四爷微笑听着,望着院落里越来越大的落雪,良久才长叹一声:“今儿一早去烟波致爽斋,年羹尧就告诉我,八弟忙前忙后的,皇父夸奖了,说‘胤禩毕竟不是凡品,牛刀一试,快不可挡!’他加上大哥三哥,……”他说着,身体一歪,靠在椅背上,懒散地用茶。
胤祥正啃着一颗大苹果,张大嘴巴咬下来一块,咀嚼着咽下了,冷笑道:“别做他娘的春梦!他的那些小心思敢亮一亮么?不还是挂在大哥的名下!今晚请客也是在大哥的月色江声!可我心里一直疑惑:八哥今天表现真不像他,开窍了一样。但我们也不怕,要我们不好过,大家都别安生!”
“是开窍了,这样的为人风格压根不是不是八爷的。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啊。”邬思道脸色平静得像一泓池水,许久,一笑说道:“别人能做黄雀,难道我们就不能当个渔——”
“翁”字未出口,便见苏培盛匆匆进来,也不打千儿,竟至四爷耳边私语几句,方后退一步听命。
“嗷嘎和奥敦格日乐来了!”四爷脸上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一定有事情发生了!”他咬着牙,仿佛要拧干脑汁子似地紧蹙眉头,瞥一眼邬思道,缓缓说道:“天近子时了,你们先去休息。”
苏培盛听了回身便走,邬思道忙道:“慢!”略一沉吟又道:“这个时候,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四爷,是否请十三爷一起?”一语提醒了四爷,他的脑袋里“嗡嗡”的响着,上辈子十三弟被牵扯其中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晃悠,要他一时脸上青紫一片。
戴铎嘴里吸着凉气说道:“爷,奴才也认为,十三爷跟着瞧瞧去更好!只是十三爷,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稳住!”邬思道急急追了一句:“万一有难题,帮助四爷缓一缓!”
“成!”胤祥刷地站起身,抬脚就要出去。
四爷猛地一回神,猛喝道:“你去什么!”
吓得所有人一跳,齐齐白着脸看他。
“就你的性子,你去了,别人说什么你都兜着!四哥告诉你的话你都忘记了!”不光大骂,还直接踹了一脚。
胤祥没有防备之下被踹的摔倒,也生气了,急赤白眼地跳脚:“我怎么了都接着?!你怎么就知道我沉不住气?你是不是当我是三岁那?是不是还要打我手板!”
胤祚瞅着四哥的吓人样子,眼睛一眯:“四哥,十三弟,我和你们一起去。四哥,你怎么了?”
四爷狠狠地一闭眼,捂着脑袋,他将前世今生闹混了。他使劲地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这辈子深夜前来的是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不是太子!不是太子!
“四哥!”胤祥因为他的模样吓到了,忙扶着他的身体,服软道:“四哥您别担心,我一定稳住了,绝对不头脑发热冲动惹事。”
“四哥!”胤祚一脸的担心,看看四哥,又看看十三弟,那眼神,好似老十三就是一个祸水头子,气怒道:“一出生就要四哥操心。”
胤祥赶紧讨饶地作揖,觉得六哥这么大的人还小孩子一样嫉妒他很羞耻,又莫名地欢喜着,苦哈哈地对两个哥哥连连作揖:“四哥、六哥,弟弟保证,弟弟保证。再说了,嗷嘎和奥敦格日乐,又不是太子爷的人,不怕。”
这句话要四爷彻底醒神。
是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不是太子!
命苏培盛前头引路,哥仨脚步腾腾踏雪而去。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落雪的沙沙声,隔壁炉子上水壶的咝咝声都清晰可辨。人人都有一种大事临头的预感,都在紧张地思索: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雪,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不在帐篷里看孩子休息,摸黑来访?邬思道看了看众人,对痴坐不语的李卫、高斌、戴铎说道:“咱们去屏后听听。”高斌正心神不安,强自镇定道:“……能行吗?爷会骂。”戴铎知道他到底有点文人故作矜持心性,说道:“举大事不拘小节。不但要听听言,还要观观色。”说罢,示意李卫。
李卫推着邬思道的轮椅骨碌骨碌走进满院风雪中。
戴铎跟上。
高斌,忙也跟上。
胤祚胤祥都身穿白天的灰银鼠锦袍,腰中束一条绛红带,四爷因为穿着家里女子做的衣服,荷兰国进贡金丝银缎哆罗绒天马箭袖,袍身是荔枝壳色印花呢料,箭袖处用了整块白色沙狐皮。本就华贵亮丽,走在雪地里更是天地独一人的耀眼。
三双快靴踏得雪地吱吱作响,穿过两道辕门出来,果见嗷嘎和奥敦格日乐夫妻两个在知味轩中焦急地来回踱步,身上没弹尽的雪还没有化完。哥仨在屏风后稳了稳神,嗷嘎和奥敦格日乐听到声音,忙慌趋出一步打千儿行礼道:“给四爷请安!给六爷请安!给十三爷请安!”
“四爷!”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仿佛惊魂未定,脸上和白雪一样的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四爷,……”
胤祥笑吟吟起身道:“嗷嘎、奥敦格日乐,我们正在喝酒,听到你们来了,就一起过来看看。咦,气色很不好,敢怕是走夜路受了惊,或者冻的了?谁在那边——是大鼓?给嗷嘎和奥敦格日乐酽酽沏两碗普洱茶,兑上红糖闽姜!”
嗷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焦虑地看了看满脸不在乎、毫无心事的胤祥。奥敦格日乐则是为难地看着四爷,往日的镇定清冷不再,额头上都沁了汗。
四爷命苏培盛:“所有家人都退下。”叹息一声坐了,却自沉吟不语。胤祚也沉默地坐着。
胤祥情知大变在即,心里暗自提着劲,斜身子坐了六哥侧旁,试探着说道:“看你们夫妻两个心事很重呀!是出了什么事么?”
嗷嘎好似乱了方寸,几次张口欲言,又嗫嚅着住了口,嗒然垂首移时,方叹道:“四爷、六爷,十三爷,我很感激你们的询问。但是,这件事有点麻烦,越少人知道越好。”
四爷眼睛一眯,他明白嗷嘎的性子,看一眼六神无主的奥敦格日乐,当即有了决定:“嗷嘎,你和爷单独说说。”
“四哥!”胤祥着急,明明是有大事发生了,四哥一个人知道,万一有麻烦那?他和六哥听一听,也是有一个缓冲。真有大麻烦,也能代替了四哥!
四爷摇头,望着犹豫不定的嗷嘎:“信任爷,来找爷,快说。时辰不早了,你们的阿古拉那?夫妻两个都出来了?”
嗷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和妻子对视一眼,一狠心,趴在四爷的耳朵边嘀咕嘀咕。
四爷眉心一皱:“嗷嘎,我要你扪心答爷一句话:你觉得爷平素待你如可?”
“四爷怎么问这个话?”嗷嘎满脸诧异之色,“恩重如山!可是四爷,就因为您对我们有恩,我们无法和您说。”嗷嘎的脸色愈加苍白,望着忽悠忽悠闪动的红烛,竟无声淌下两行泪来!
胤祥全身一颤,忙起身道:“嗷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三爷,您莫要问了。六爷,您也不要管。今天晚上,你们能来见我们夫妻两个,我们已经感激不尽。”奥敦格日乐掏出手帕拭泪道:“这件事,真的不能说。”胤祥急得说道:“你是八妹妹的小姑子,你夫婿是四哥的大舅子,你们的婚事是四哥撮合的,有什么不能说?”
嗷嘎和奥敦格日乐对看一眼,惶急间,便听门后沙沙一阵响动,鎏金珐琅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已是子时。奥敦格日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从椅上一滑,竟双膝跪到了四爷面前!
紧跟着就是嗷嘎。
夫妻两个都大礼参拜,四爷还能稳得住,胤祚和胤祥惊得面如土色,头“嗡”地一响,胤祥盯着奥敦格日乐道:“就是天塌了,地陷了,好歹也叫我们知道个缘故呀!”
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仿佛不胜其寒地抖着,恐怖得脸都有点变形,许久,才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四爷,我们要大难临头了!或今夜或明日,就要被灭口了!”
尽管已经猜到出来大事了,这次整个木兰之行就像冰下的潜流一直冲激着,一旦开闸直泻而出,胤祚和胤祥一时还是不敢接受这一现实。
胤祚身体本来就不好,他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额上青筋暴起,怦怦直跳,好半日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
四爷上前一步扶住他,躺在长椅上,不管地给他运气舒缓情绪。
胤祥还能撑得住,白白的一张脸没有一点血色,正要问,嗷嘎又道:“我是特来托付妻子孩子的。四爷身份尊贵本不该来。可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去求谁。我知道,三位爷都是古道热肠、肝胆血性的男子汉。但是自古这样的事情没一个有逃脱被牵连,我死不足惜,妻子年轻,孩子还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说到这里已是泪如泉涌。
“你快别说这些。”胤祥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嗷嘎哽咽着摇头道:“我心里乱极了,这里头牵扯太多太多。总之有小人蒙蔽圣聪,欺凌皇上。但我相信,雪里埋尸,久后自明。四爷,所有事情我一个人承担,孩子在岳父岳母行宫里,奥敦格日乐在您这里躲着,我马上去见皇上请罪。”
胤祥听了,仍是不得要领,料知嗷嘎有难言之隐,也不再问,双手扶他起来,口中说道:“我们相识一场,虽然时间短,但我喜欢你的爷们性子。您不要小看了我!不管出什么事,只要不是你的错,我必定护你周全。至于你的妻子孩子,更不必挂心,全都包在我身上!”
嗷嘎看了看不紧不慢走动着的自鸣钟,神色悲凄中又带着茫然,半晌才道:“我得走了,我要……走了……奥敦格日乐,我感激长生天,娶到了你做妻子,有一个孩子。”他喃喃地,仿佛在梦中呓语,踉踉跄跄,像踩着棉花堆似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在知味轩留下了可怕的沉寂和僵立如偶的胤祥。
奥敦格日乐望着他的背影,嘶吼一声:“嗷嘎!”嗷嘎的身体一僵,回一句:“奥敦格日乐,你答应我,要好生活下去,带着孩子,好生活下去。”声音嘶哑,死志坚定,双腿慢慢地动了起来。
奥敦格日乐绝望地摇摇头,跪在地上看着夫婿的背影,一脸的泪水也没有知觉,她痴痴地看着,看着嗷嘎出去了知味轩,拔出腰上的匕首,转头看着四爷,哀求道:“四爷,嗷嘎天真,他不知道,他一个人顶罪不了的。四爷,求你照顾阿古拉。”一挥刀就朝脖子上一抹。
四爷一掌挥出去,打落了匕首,打昏了奥敦格日乐。
胤祥看着倒在地上的奥敦格日乐,猛地一醒神,看向四哥:“四哥?!”他知道他不应该求情,可他无法看着这对夫妻一起惨死,留下五个月大的阿古拉。
“去打昏了嗷嘎。如果事情真的很大,他们都死了也于事无补。”
“哎!”
胤祥没有发觉,他自己也是一脸的泪。他飞快地跑出去,很快扛着昏迷的嗷嘎回来。
一声闷哑的午炮透过雪幕传过来,胤祥方回过神来,一跺脚双手抱着头悔恨不已,却见邬思道、高斌、李卫都在屏风后头出来,便道:“先生,我给四哥惹麻烦了?”
“没有。”邬思道冷峻地说道:“——我都听见了。但是十三爷,你不该给嗷嘎求情。”说罢回转身子又道:“走,和四爷、六爷计议一下。”胤祥点头勉强一笑,没有答话,和这三个人并肩缓缓而行,一阵朔风裹着雪袭来,他掖了掖袍子,暗中看了看邬思道,只瞧见邬思道一双眸子在雪光中烁烁闪动,看不清脸色,胤祥不禁想:“这个瘸子专门在这里等着我吗?他要做什么?”正想着,已见他四哥站在梵音阁的石阶上等着了。
四爷一边让众人都进去,叫过苏培盛道:“你把家人聚一处说说,就说爷的话,今晚的事谁走漏出去,爷灭了他满门。”苏培盛吓得诺诺连声退了下去。戴铎、高斌和李卫看了看胤祥神色,李卫推着邬思道进来,戴铎、李卫竟一人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亲自把风。高斌却是穿了衣服,出门去了。
胤祥备细说了知味轩的事,四爷沉默,在座的人都是沉默,许久,看样子都心里也翻腾得厉害,好一会儿,最是害怕自己给四哥惹事的胤祥,皱眉说道:“我!我,四哥,你快说话。”
四爷笑道:“这人也是的,巴巴儿半夜地来,又吞吞吐吐不说句明白话。我们就是保,也得知道为什么呀。”坦坦然然的,还有点戏谑。
一伸手,紧紧握住胤祥的手,脸上露出那样无赖惫懒的温柔与包容的神色,在寒冷阴暗的夜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
四哥的手很热,阳气十足,那温度,也好似夏天的太阳。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胤祥蓦然鼻子一酸,难过得紧。
四哥发火,打他骂他,他都不怕。可他最怕的是,四哥承担他犯下的错误。
四哥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十三弟,莫要害怕。”
胤祥听到自己低声答道:“四哥,我怕。”我怕连累你。
“四哥都不怕你犯错,你怕什么?”再差又能怎么样那?比十年圈禁还差又如何?这辈子,他一定要十三弟好好的,不是看十三弟做了什么,而是看他的本事!
四爷蓦然想通了,其时大雪纷纷,黑夜如同白昼,烛台上一缕橙黄的灯光笼在他身上,他凝目看十三弟,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拍拍十三弟的青瓜脑门:“前路艰难,四哥总会带着十三弟一道道关走过去。”
他的身子在灯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如梭吹动窗户咯吱咯吱地响,他棕红色的袍服在夜色里肆意张扬,霸气凛然,必是帝子降凡尘,不疑谪仙到人间!
“四爷真呆。”邬思道蓦然仰天大笑,说道:“这还用问么?”胤祥惊异地盯着邬思道,略带讥讽地问道:“你是神仙,能掐会算?”
邬思道笑道:“神仙是没有的。小两口夤夜而来,明摆着是变起仓猝,口欲言而嗫嚅,显见是难言之隐。托付孩子双双自杀的大事,不是谋逆就是宫掖阴私。他一个小小的盛京工部尚书,哪里的谋逆?如果是喀喇沁的兵权出现问题,他们都是忠心护主的,更会和四爷商量。”
“必定是宫掖丑闻!”邬思道斩钉截铁。
四爷托着下巴,思索着邬思道的话,半晌,摇头道:“也不一定,宫掖阴私怎么和他们牵扯上?宫掖阴私也不能将他们吓成这样,毕竟也是有身份的人。”
邬思道冷笑道:“万一这件宫掖阴私,会引发一场大动乱那?”
戴铎和李卫坐在门口,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尤其李卫:他一向觉得邬思道言过其实,只碍着四爷宠信,不好扫主人的兴,听他又在危言耸听,在旁说道:“这么惊心的事,先生倒像是很高兴?万一真出来大动乱,四爷、六爷、十三爷都牵扯其中?”
“你读书少,不知道《易经》有句话。”邬思道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如若是座冰山,那就不如没有。为什么不敢进一步去想这件事?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要预备着应付大变!”
“这一场逆流横袭而来,令人可惧。”四爷抚膺叹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邬思道默然良久,身子一仰说道:“我们得天独厚,先知道了消息。四爷,我以为目下最要紧的,要烧掉太子从前给四爷的书札;戴铎和李卫都是官儿,要避嫌,今晚就得搬出如意洲进城去住,也好方便我们互通消息。十三爷,丰台大营的兵在这里的,您先不要联系。”
门口戴铎突然道:“主子,我也认为这是好事。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我料今晚还会有消息的——”话音刚落,苏培盛一头一脸的雪闯进来,呵着寒气禀道:“二位爷,隆科多侍卫来传密旨!”
屋里几个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面面相觑,用目光交换着神色。邬思道一笑说道:“来得好快!——戴铎、李卫,咱们回避吧。”戴铎和李卫紧张得脸色有点发白,呆滞地点点头,三个人便踅进了套间。
说话间,便见两行黄绢宫灯,一色写着“烟波致爽”四个字,导引着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的隆科多迤逦近来。隆科多迈着稍稍有点罗圈的腿,踏着积雪进来,脚下皮靴踩得地板叽叮作响,进了梵音阁,脱下油衣南面立定,只看了胤禛胤祥一眼说道:“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听旨!”
“臣!”两个人都跪了下去,叩头说道,“恭聆圣训!”
隆科多却没有奉敕,他天天盼着出来大事,如今出来了又胆战心惊的,身边跟着小太监他也不敢给任何暗示,结结巴巴背诵着康熙的口谕:“自即日起,停用‘体元主人’印玺。停用太子印玺。非奉朕亲笔手谕,无论何人不得擅自向各部及各省发文调兵。所有从驾侍卫、亲兵、善扑营兵士及驻地兵马,一体由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会同皇四子胤禛及南书房大臣马齐合议请旨节制。皇太子胤礽患疾暂行疗养,内外臣工暂停觐见请安。钦此!”
“谢恩——领旨!”
“还有旨意。”隆科多又道:“着即加封胤禔、胤祉、胤禛、胤禩为亲王,仍以原号领衔。并命所有皇子即刻至万壑松风殿候旨。钦此!”
“儿臣,谢恩!”四爷似乎有点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叩下头去,胤祥便也跟着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