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三合一

四爷喝醉了,侍卫们不给他骑马,他又懒怠坐撵,便打发了抬轿的侍卫们先回去,只要隆科多和年羹尧陪着,慢慢走着。

木兰风光好,才是二月初,湖边青柳亦见青翠柔长。

一路上侍卫们王公贝勒一一鞠躬行礼,四爷含笑吩咐了起来,也不多作停留,只微笑着轻声向隆科多道:“这一次比以往都热闹。”

隆科多低语道:“承德境内的喀喇沁、敖汉、翁牛特诸部落绥远习武,过几天围场行围,不仅有各地汗王参加,新疆、四川、青海等地蒙古各部王公贵族都会赶来。这一次,八旗兵和各部勇士多达五万人。”

夜幕下的丘陵高原起伏,四爷轻声叹息:“这才是大清的长城。”

他醉的腿软走不动了,扶着年羹尧的手坐在一个熄灭火堆边歇息,目光滞留在火堆边的一颗松树上,想着从前的小苗儿是郁郁葱葱,如今也是“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了。

年羹尧站在身后,轻声冷道:“今日太子殿下待爷真是客气。”

四爷闭目道:“太子殿下昨天待爷就不客气了么?太子殿下从来就是这副和气雍容的模样。”

年羹尧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垂眼看着燃尽的篝火,低声道:“其实爷何必这样客气,日常礼数不错就成了。”

四爷微微睁开双眼,仔细看他一眼,道:“亮工有什么建议?”

“四爷,臣认为,四爷不必要顾虑太多……”

“爷知道你心急,但也别错了主意。不管发生过什么,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四爷醉意上涌,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拍拍年羹尧,示意他站到前面,迷瞪眼睛,推心置腹道:“心急是成不了事的。太子殿下雍容大度,对爷关爱有加,是大清子民的福气。”

隆科多在旁沉默听完,道:“四爷说得不错。太子殿下,毕竟是三十多年的太子殿下。数次监国在朝中经营多年,又有大爷和三爷他们虎视眈眈。而四爷名声在外,必定要按下锋芒,退让太子殿下。”声音干巴巴的。

四爷斜他一眼,轻嗤一声:“君臣礼仪若不到位,不啻于授人以柄。亮工,你要记得一句,凡事稳当谨慎。不说兄弟们在侧,汗阿玛也不会容许朝野因此动荡。”

“凡事稳当谨慎……”年羹尧咀嚼着这句话,倏然微笑,“是了。臣明白了,不会再心急。”那笑一看就假的很。四爷夜里视物如同白昼的眼睛,看得分明,却也无心搭理。

他伸一个懒腰,面色沉静无波,道:“不只是你,要嘱咐你下面的人都和气。尤其是你,在外人面前一定要沉住气。”幽深的目光紧紧按住年羹尧眼睛里的杀气,好似按住自己多年的积郁与沉怒,一字一字清冷冷道:“若沉不住,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年羹饶重重点头,一屁股坐下来,面容严肃:“四爷,我下面的人,都要按不住了。”

隆科多重重点头:“四爷,臣下面的人,也要按不住了——刚臣那话,是我阿玛教导八爷的。”

四爷:“……”

两手按着额头,四爷醉醺醺的恼道:“隆科多舅舅、亮工,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爷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吧。”

年羹尧看着四爷手上一串包浆红亮的菩提佛珠,清瘦的脸上露出来不甘不忿:“四爷,您说的我们都知道,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行动起来。还有,四爷刚为什么提点太子殿下?”

四爷声音模糊,还有醉酒的沙哑:“爷提醒的,都是忠言,都是最正确的道路。不会害太子殿下。”略停一停,“更不会有陷阱。”

他朦胧视线望向辽远的天际,夜色深深繁星点点,几支越来越近的火把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嘴角扬起一点惫懒的微笑。送这样好的建议给太子,只是因为,四爷发现,太子真的是一蹶不振了。

兄弟们的争斗手段越来越多,太子要一个个绞尽脑汁地应付,劳心费力,他是真要自暴自弃了吧?

太子的心,开始老了。如果四爷没有记错的话,太子是康熙十三年生人。三十不惑,不少男人已经需要滋补的药丸来挽留即将消逝的雄性魅力。而这些本该他得到的解惑药方,他却没有。自己这个他最讨厌的弟弟有,真诚地送到他的耳朵里,他会多么不甘。

坐山观虎斗?四爷冷笑出来。得到高人指点的太子敢不敢用自己的方法那?

四爷微笑:“不是陷阱,也不是虚伪,爷是真心实意要给太子殿下解惑。”

隆科多挺着脊背站的笔直,眯了双眼看着面前的灰烬,道:“太子殿下那样谨慎,怎么敢用四爷的方法。”

若他真敢使用的话,四爷倒真真是敬佩太子一回了,也真的替太子高兴。可是依他的性子,怎会接受来自敌人弟弟的指点呢?可能,太子潜意识里,从一开始,就是拿自己当敌人吧,从自己出生,他们在承乾宫初次见面开始。

四爷举目远眺,淡然道:“困了,回去。”

回去的路两边风光如画,火把的光渐渐多了起来,一行人歪七歪八地走在湖边山坡上,偶尔说笑几句。偶有凉风拂过,拂落夜空中曼曼如羽的流星,浅红粉橘的颜色,淡薄如氤氲的光亮。黄嫩嫩软盈盈宛若美人口上画得饱满的一点樱唇,风过好似下着一场流星雨如注。四爷一眨眼,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颗托于有力掌心之中,便感觉有若有若无的淡雅光亮盈上手心的纹理。

匆忙赶来的苏培盛不知就里,见四爷喜欢便凑趣道:“要论木兰开花的连翘,还是十三爷帐篷前的几颗书开的最好。”

心中猝然一痛,上辈子,就是这个时候,十三弟因为自己,被牵连其中,十年圈禁。隆科多在旁轻声道:“四爷喜欢看花,今晚上去十三阿哥的帐篷住。”

连翘花枝条翠绿,枝间伴着几朵嫩黄的小花儿,迎着初冬的寒风竞相绽放。四爷无声无息一笑,挥手扬落流星在夜空中,轻道:“爷喝醉了,不去找他。”

话音刚落,却见连翘树底下站着一男一女。男子一身深蓝色蒙古长袍大红色腰带,头戴皮帽,背对着,只能看见身形修长彪悍,大约三十岁的骨骼轮廓。女子一身蒙古姑娘大镶大滚银枝绿叶红色衣裙,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不同于关内女子的一意求白。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类似黑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妩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息。四爷不觉一怔,女子双眼如寒星,极其少见。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看着那个男子,很是专注的目光,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桀骜。乍一看,似是莹白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红梅,宛若惊鸿一瞥。

她双手捧着大捧的连翘花瓣,在一个木头钵里装着,正和侍女一同抬头,眼见走到面前,慢慢屈膝下去,道:“给四爷请安。”

四爷见她身上发饰也是奇特,并非女子爱用的金簪玉器一类,一根粗黑的大辫子整齐在脑后,耳上一对木质耳坠,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蜜蜡佛珠,佛珠中央拇指大的一颗,千年莲花十二眼天珠,要人叹为观止。

四爷含笑受礼,赞叹道:“这位姑娘的佛珠很好。”

她抚着胸前的佛珠,淡漠道:“回四爷,西藏喇嘛给的。传说,是当年文成公主雕刻佛像剩下来的一颗。”

四爷含着笑意看她:“姑娘认识爷?”

她嘴角微微一笑,蕴了几分不屑,道:“四爷活阎王的名声,有谁不知道呢?”

四爷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只是饶有兴味:“原来爷的名声这样大。”见她头发上已经有了湿气,手中钵里搜罗了不少连翘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这里了。温和道:“春寒料峭,夜晚更冷,姑娘早些回去休息。”

她不卑不亢道:“谢四爷关怀。”

四爷瞧着她手中的钵,含笑道:“如何收了这样多的花瓣?”

她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额吉身体不舒坦,要拿连翘花入药,所以来收了些。左不过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四爷微笑:“好一个惜花姑娘。难得难得。”

“我叫奥敦格日乐。”她简略道,说罢略略欠身,“夜色浓重,先告辞。”说罢也不等应允,端着钵自顾自便走。

年羹尧骇然惊道:“她怎么这样无礼?也不知道哪一家的,难怪人都说女子不能孤僻桀骜。”

四爷摆手示意他噤声。看向被姑娘丢下来的人。

“嗷嘎给四爷请安。”男子弯腰,右手放在胸前,恭敬地行一个蒙古儿郎的礼节。

四爷仔细一看他的眉眼,乐了。

“嗷嘎?”

“正是臣。”

“喝醉了吗?”

“回四爷,臣五六分醉。”其其格和嗷嘎长得很相似,只是他是男子五官硬朗,且年纪大了、面堂黝黑,但看着,还是俊俏的蒙古勇士。他看着四爷醉意朦胧的眼睛,一身大红色织金团龙刺绣吉服,头戴金珠红宝石吉服冠尊贵不凡,白皙俊脸有淡淡醉酒红晕,目光朦朦胧胧的,明明看着风流多情得很,还醉成这样了,却目清神正、正经得很。

嗷嘎第一次见到四爷,就明白了,妹妹为什么那般深爱四爷。思及刚刚四爷面对奥敦格日乐正经的调笑,无奈道:“四爷,奥敦格日乐,乃是喀喇沁部郡王的小女儿,这次跟来木兰,是想要皇上给赐婚。”

喀喇沁部,蒙古土默特—永谢布部的一支。在大清历次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被称为北京的“看守者”。这个女儿,要皇父给赐婚,是要做什么?北京的争斗,蔓延到承德了?

突然隆科多道:“四爷,地上有一个东西,那姑娘掉的。”地上有一物闪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珠串,隆科多弯腰拾起,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奥敦格日乐。四爷看向嗷嘎取笑道:“不是你送你人家姑娘,人家姑娘扔了吧?”

嗷嘎:“不是我送的。我和她,还没有到送礼物的关系。”声音里微微的苦涩,盯着那串价值不菲的珠串:“也是我送不起的贵重礼物。”

“你说什么?”年羹饶稀奇,他也不知道怎么的,瞧着嗷嘎颇有敌意,冷笑道:“嗷嘎,虽然你的部落来到大清颇为落魄,但这几年缓过来来吧?你已经是工部尚书。”

“我没有财物。”嗷嘎摇摇头。好似在说一个事实,没有卑微,也没有向往。

隆科多惊奇他如此性情,摸着留起来的胡须,嘿嘿直乐:“四爷,这么美的姑娘掉的东西,我们要送还给她。我去找她回来。”

四爷瞅着嗷嘎挑唇一笑:“隆科多舅舅去吧。嗷嘎,刚那姑娘确实长得极其美丽,不光眼睛特别,人也美,再加上身份,估计很多部落王公都去求娶。”

隆科多应声跑走了,那身影快的充分显示姑娘的美貌。

嗷嘎望着四爷取笑的俊脸,越发无奈:“是的。四爷,喀喇沁郡王要皇上赐婚,是因为这个女儿骄傲,希望她得到最好的幸福。”

“你是要四爷帮你抱得美人归?”年羹饶眼里的敌意都不掩饰了。

嗷嘎奇怪地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她。但我养不起她。我刚刚已经表达了心意。”

“我也知道了你的心意。”奥敦格日乐的声音传来。瞥了众人一眼,接过来隆科多手里的珠串:“是我的。”

年羹饶对这样的女子没有一点好感:“女子的贴身之物,不能随便掉了,不知道?”

奥敦格日乐看了手中的珠串一眼,静静看四爷道:“四爷知道了,刚刚,嗷嘎在拒绝我。”见四爷颔首,她漠然道:“这些东西我有的是,丢了有什么要紧。”说罢手一扬,“咚”一声随手丢进了身后的湖泊里,发出“砰”的一声,平静的湖面上水花一朵朵四溅开来。

她看着那涟漪:“我也不需要谁养。”说罢转身而去。

隆科多气得跺脚,却又摸着胡子两眼发光,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够辣!”又冲嗷嘎吐糟,“你没听见?她的话?怪不得这个岁数还没有老婆。”

四爷淡然一笑:“你气什么?嗷嘎不想要老婆,是他的事情。犯不着我们动气。”

年羹尧却是犹未消气,向四爷道:“看她的打扮,信佛虔诚。性情却是南辕北辙。将来一定是一个泼辣婆娘。”

四爷沉默片刻,看向表情呆滞,只管盯着姑娘背影看的嗷嘎,眼睛一眯,道:“瞧她的穿戴就知道她备受宠爱,有这个脾气不奇怪。”

年羹尧微微沉静,良久之后带了一抹隐晦的轻蔑:“女子这么大脾气,难嫁。”

隆科多不服气,急赤白眼的:“你说什么那?人家姑娘怎么难嫁?我要是年轻十岁,我也去和皇上求娶。”

年羹尧:“你年轻二十岁,也是娶了福晋的,也没有机会。”

“我!”隆科多气急败坏地瞪向嗷嘎:“你还不去追?不要你养,你还不要?”

嗷嘎好似才回神,愣愣的。四爷猛地一脚踹出去:“快跑!”他条件反射地冲了出去,几个呼吸就追上了姑娘,一把抱在怀里,紧紧地不松手,低头就亲了一口。

姑娘倒也没害羞,愣了片刻,狠狠地咬了他面颊一口,狠狠地回亲回去。

四爷哈哈哈哈大笑。

隆科多吆喝着:“儿郎们,篝火燃起来,跳起来。”

“嗷!”

四周的侍卫们、部落勇士们、侍女们一起欢呼跳跃,篝火燃起来,歌声嘹亮直达天际。

四爷也开心了,酒意醒了几分,跟着跳啊蹦啊的,亮开了嗓门就是吼。

篝火熊熊燃烧,烤全羊的香气随着夜风弥漫开来,一坛毯美酒打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年轻热情的男女们,尽情地挥洒青春和汗水。

四爷又喝醉了,被一杯杯敬酒灌的,醉的真走不动了。

腿软地蹲在地上,隆科多上前一步蹲下来背着他,嘿嘿直乐:“四爷,醉成这样,去哪里?”

“没醉。”

醉了都说自己没醉。

“去十三爷的帐篷吗?”

“汗阿玛。”

醉成这样还记得要帮嗷嘎与姑娘说情,隆科多觉得,这果然是四爷。

年羹尧却是更心气儿不顺了,四爷这样帮助嗷嘎,是不是因为嗷嘎的妹妹在府里?

回到康熙的明黄帐篷,宴会已经快要停了,篝火停了大半儿,太监侍卫们在打扫桌椅撤酒席,只有十来个人在座,也不喝酒了,小声地说话儿。

如此言笑晏晏,皇上慈爱,臣子们一团和气。仿佛皇子们之间也是一直和睦,并无半分嫌隙。

太子和康亲王坐在康熙下首,四爷从隆科多背上下来,人在长椅上一歪就要睡着。六贝勒胤祚本来挨着他坐,忙给亲哥再找一条长椅,给他伸开大长腿,梁九功拿一个毯子仔细地给盖上,四爷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眯眼就睡。

兄弟们依次坐着,都看着他,目瞪口呆。康熙脸上有五六分的酒意,瞧着自家的老四笑道:“这次我们君臣都不要拘束,放开了玩乐。不要搭理这惫懒小子。哪次他来木兰,动了弓箭?不指望他。”

四爷在北京折腾的审案子,声势隆重,又习惯偷懒的,大臣们王公们看着他莫不哈哈哈笑,唯有直郡王蓄起来胡须的下颌微微一扬,转眼看向了别处。

康熙又向未来八额驸的父亲扎什郡王道:“如今巴鲁喇斯部落定居附近了,你作为喀喇沁的族长,可要拿出来态度,睦邻友好。”

扎什汗王神色黯然了几分,口中依旧恭敬道:“小王一定遵命。”

康熙环顾下首,忽而微蹙着眉问道:“太子,怎么一个人喝酒?”

直郡王胤禔面孔一抬,一声冷笑:“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屑于我们喝酒。”

康亲王与太子殿下坐得近,发现太子直勾勾地看着直郡王,却不说话,便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喝醉了,臣扶着他回去。”

直郡王一举酒杯,大笑道:“太子殿下喝醉了?”说罢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康亲王叔性子最好,不仅与太子殿下相处相安无事,还能扶着太子殿下回去。本来大哥还想扶着你回去。”

四爷模糊快要睡着了,听到这么一句,心中一惊,大哥说话这样大剌剌的,不自称“臣兄”,反而以“大哥”自称,可见是何等大胆了。而直郡王的话似有深意,一语话毕,康亲王尴尬地咳嗽,和太子保持距离,太子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康熙这些天见惯了你争我斗的口角之事,当下也不理会,只温言向康亲王道:“你也喝醉了,待会儿离开要侍卫们扶着你。”说着目光温和转到老四身上,“你们都得好好学着老四。老四喝醉,醉成这样。”

众人都哈哈哈哈笑,算是打破了刚刚的尴尬。

康熙嫌弃道:“老四,你不去休息,来朕这里做什么?”

四爷喉咙里咕噜一声,模糊不清。

“这么大的人了,喝醉了还只会来找‘汗阿玛’!”康熙埋汰地看他一眼,看向坐在帐篷门口边的隆科多和年羹尧,“隆科多,去给这小子找来醒酒汤,免得明儿起来喊头疼。”

“哎。”

隆科多笑逐颜开地行礼,脚步轻快地走了。

年羹尧眼睛一眯,不动声色地打量帐篷里的暗潮涌动。

康熙和众人继续说话儿,不一会儿,小太监来报:“皇上,嗷嘎求见。”

“要他进来。”

嗷嘎进来,给康熙行大礼。康熙笑道:“朕以为你已经醉倒下了。过来坐着喝酒。”

嗷嘎不起来,双手放在地毯上,身体伏地,脑袋放在双手上,大声道:“皇上,臣来。求皇上。臣心慕扎什郡王的女儿奥敦格日乐,臣来和皇上求娶。”

康熙听了一愣。

看向扎什郡王。

扎什郡王已经勃然变色,惊的站了起来,怒气勃发地瞪着嗷嘎,厉声道:“我的女儿,不嫁给你!”一转头,弯腰给康熙行礼:“皇上,小王带着女儿奥敦格日乐前来,乃是为了请求皇上赐婚。小王的女儿是草原上最美的珍珠,小王想将她嫁给最美的幸福。皇上,这个嗷嘎,家里连一座房子也没有,和普通牧民住着帐篷,怎么能娶我的女儿!”

扎什郡王很生气,声音很大,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康熙点点头表示明白,看向还在行大礼的嗷嘎,问道:“嗷嘎,你的财物那?都哪里去了?朕记得,你的赏赐不低啊?”生气了。“堂堂工部尚书,居然一座房子也没有,给朕丢人!”

“就是。给皇上丢人!”扎什郡王紧跟着,怒气冲冲的。“不要求你要宫殿了,不嫌弃你的部落小了,你都养不起我女儿。”

康熙:“……”护短的心思上来,朝嗷嘎问道:“说说,你财物都哪里去了?”

嗷嘎恭敬道:“皇上,臣的财物,留给部民们生活取用。臣来到大清,见到大清的美好生活,想要部落的孩子们都读书学习,聘请好的老师,购买好的笔墨纸砚。学习匠艺、种植、商业……皇上,臣没有财物,没有宫殿,没有房子。”

扎什郡王一愣,随即更气了,指着嗷嘎和康熙道:“皇上,自从朝廷在边境上办学,盛京也办学,我们都大力支持。书本不够,四个孩子三个孩子用一个,笔墨纸砚更是节省着用。可是,过日子不是这样节俭的。他不分尊卑贵贱,要仆人的孩子也去进学,反了他!”

嗷嘎:“皇上,郡王,那都是部落子民。”

“我呸!”扎什郡王看着他,就好像看一个造反大罪犯。“反正你养不起我女儿!你是想着我女儿的嫁妆!”

“我没有。我不会动用妻子的嫁妆!”嗷嘎大喊,显然也是着急了。’

“你就是!”

“不是!”

“你就是!”

“不是!”

“哎哎都别吵。”康熙摆摆手。等他们都安静下来。问嗷嘎:“你自己知道情况,为什么要求娶?”

“皇上,臣喜欢她。臣养不起她。臣和她说,祝福她。她说,她不需要谁养。皇上,臣想娶她。”

康熙哈哈哈哈大笑:“好一个泼辣的姑娘。”摸着胡子看向嗷嘎:“那你知道,这样的姑娘,更难养?不要你的房子宫殿,不要你的金银珠宝,你知道她要什么?”

“她要臣的喜欢。臣都给她。”

“好!”康熙击掌大笑。看向面红脖子粗的扎什郡王。扎什郡王反应过来,怒声大喊:“皇上,那什么狗屁喜欢。小王的女儿不缺人喜欢!皇上,男人都是善变,他的喜欢值得几个钱?皇上,女人也是善变,小王的女儿也不可能永远喜欢他,嫁人不是看喜欢!”

“扎什郡王啊,你说得都对。但是嗷嘎鼓起勇气来求娶了,姑娘也同意了,朕不能直接拒绝,这样,……”康熙看向门口的小太监。小太监行礼道:“皇上,扎什郡王的女儿奥敦格日乐,请见。”

“哦,要她进来。”

随着小太监掀起来帐篷帘子,一个体态襛纤得衷、修短合度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中,她步步生姿,摇曳生香,蜜蜡珠串微晃,披风长带轻舞,最后缓缓定格成一个福身请安的姿态,动作彷若天鹤将飞而未翔,欲落而迟疑。

只是一眼,却已经让人觉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心向往之;但又是那么仙姿灵秀、孤高清冷,使人自惭形秽。

“好一双眼睛。”康熙笑道,发觉好几个儿子都看得出神,太子手里的酒杯都洒了也没发觉,更是哈哈哈哈笑。“奥敦格日乐,起来。赐座。”

“谢皇上赐座,嗷嘎跪着,我不敢坐。”说着话,走到嗷嘎身边,大礼参拜,和嗷嘎一样,身体贴着地毯。

“胡闹!”扎什郡王一声爆喝,伸手指着最心爱的女儿,一眼看到嗷嘎,冲过去就要抢康熙身边侍卫的大刀。

那侍卫一把护住大刀,怒瞪他。康熙脸一沉,怒声道:“扎什郡王,儿女们的婚事,本是父母做主。但朕也有权利做主。朕的工部尚书,有权利迎娶,坐着!”

扎什郡王一屁股坐下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红着眼珠子看向女儿。

康熙问:“奥敦格日乐,嗷嘎说,你要他的喜欢,不要宫殿,不要珠宝,是真?”

“真。还要他的尊重。”

“你的父亲担心,有一天,他的喜欢不再,你的喜欢也变了。”

“皇上,那个时候,我们也是过日子。我知道过日子,柴米油盐。”声音里有女儿家的娇软,也有低沉坚定。

康熙惊讶了。扎什郡王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跪拜的身影。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嗷嘎的身上:好幸运的小子。就连刚看不起的年羹尧,脸上都有了变化。

康熙环视一圈,瞟一眼好似睡着的老四,接过来梁九功手里的汤碗,用一口奶汤,问她:“你不后悔?”

“不后悔。若父亲担心嫁妆,我可以不要嫁妆。”

“哦”康熙看向扎什郡王,扎什郡王真急了:“皇上,女儿家出嫁怎么能没有嫁妆?她是我们喀喇沁的明珠,怎么能没有嫁妆?”

康熙也觉得,这不对。

冷不防太子道:“汗阿玛,这桩婚事,儿子看,也是不合适。”目光盯着那跪拜的女子厚重衣袍下玲珑身段,透着势在必得的气势。“汗阿玛,扎什郡王已经给女儿准备了厚重的嫁妆,准备嫁的好人家,这是作为父亲的一片心。”

康熙眼睛一眯,四爷伸手在腰上荷包里摸出来一颗麦芽糖,冲太子激射出去,快如流星。太子瞬间怎么努力张嘴也说不出来话了,动也不能动。

别人都怎么注意。直郡王瞅着太子前胸掉下来的那颗包装精美的糖果,差点没笑出猪叫!捂着嘴抖着肩膀呵呵呵。其他的兄弟们都是脸上青红白的,跟着尴尬。

——姑娘太美了,见了都难免动心思啊。理解太子。但也鄙视太子的行为。当然,庆幸自己不是太子没敢出声。

康熙对他们的闹腾装没看见,冷声道:“做父亲的心意,朕明白。做女儿的心意,做父亲的人,也要顾着。”

!!!

太子瞅着掉在腿上的彩色糖果,望着老四的方向恨得要吃了他!扎什郡王奇怪地看来看去,却也不敢说话了。康亲王等人都低头用着奶汤,好似那奶汤是天上仙酿,专注忒是专注。

恰好此时,嗷嘎出声:“皇上,臣有话说。皇上,喀喇沁的明珠出嫁必然有很多很多很多嫁妆。若可以,请将嫁妆给喀喇沁办学。”

倒是心意相通了。康熙用着奶汤,眉眼见笑。

“你们的心意,朕知道了。但我们做长辈的,不能这样做。聘礼、嫁妆,都不能少。按规矩来。朕给赐婚,朕给你聘礼,好生操办!朕今天晚上很高兴,遇到一对有情人。哈哈哈哈!”

老年人爱做媒的爱好,康熙也有了。瞧着面前一对年轻人喜极而泣地磕头道谢,笑得眼睛眯眯成一条缝。

这件事,是此次木兰之行的一个插曲。康熙赐婚,扎什郡王再不乐意,也要捏鼻子认了。但这件事影响随即出来。

奥敦格日乐长得太美了,尤其那双独特的眼睛,对于这些有权利的男人来说,刺激的他们征服欲都上来了。奥敦格日乐的追求者和嗷嘎打架,逼着嗷嘎来四爷这里避难。

更引得太子、直郡王、诚郡王、八贝勒等人,都动了心思——迎娶一位蒙古部落贵女做侧福晋,增加势力,还和兵权有了联系。尤其承德盛京周围部落的。

尤其太子!再次错失美人,万分不甘地和康熙大吵一架,对劝架的蒙古王公抡鞭子就要抽,四爷上前拦住,和他大打一架,打的兄弟两个都是伤痕累累,躺着好几天不能动。

康熙没要人拉架,也没生气,还和皇太后说:“打得好。”

这次出巡,皇贵妃等人都不爱动弹,只有皇太后领着几个年轻妃嫔跟着。皇太后听了康熙的气话,叹气:“这两个孩子呀,一天不看着,就能闹起来。”

那是。康熙决定了,自己一定要好生保养自己,多看着他们几天,看着他们眼馋皇位,却又只能等待!看这两个混账还打不打!

挨着康熙的明黄帐篷不远的皇子帐篷中的一个,四爷趴在皮褥子上,只穿了一条亵裤,太医叶桂给他揉按身体,上药酒,四爷疼的哼哼。胤祥一看心疼他四哥,一瞪眼:“小桂子你轻点儿。”

“轻点儿,药力上不去。”叶桂动作不停,四爷还是疼的哼哼。

胤祥瞅着四哥胳膊腿上的青紫伤痕,气得双手握紧了拳头,眼眸里一片暗沉。

四爷跟脑袋后长眼睛似的,嘶声道:“四哥又没有吃亏,太子殿下估计现在也在哼哼那。你气的什么。”

“是他挑事!”胤祥虎目瞪圆,想起来太子试图拦截奥敦格日乐的行为,大为鄙视。“堂堂一个皇太子,居然要抢臣子喜欢的姑娘!”

叶桂恼道:“两位爷,这样的话不要在臣的面前说。”

四爷:“汗阿玛还没答应的时候,女孩没嫁人,怎么不能抢?你气得什么?”

“我就气!”胤祥吼着。“汗阿玛看出来这几个部落之间有矛盾了,刚说了要他们和睦相处那。出来这婚事,多好!他不知道!”顿了顿,一垂眼:“四哥你怎么瘦了?光胖脸上了。”

叶桂:“求求两位爷!十三爷,四爷脸上也瘦下来了。”

四爷刚要说话,叶桂用药酒在后背一拍,那疼的他!“嗷”的一嗓子。

“一定是被这些事情闹得。”胤祥狠狠不平。四爷缓过来那口气,叹息道:“四哥脸上没有肉了,美貌要遮掩不住了。”

咳咳咳!

叶桂:“四爷,您能别这么自恋吗?”

胤祥却是顾不得自己的伤心愤怒了,上前安慰道:“四哥别怕。那些热情的小姑娘来折腾你,弟弟帮你。”再次瞪眼叶桂:“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以前木兰打猎,那些小姑娘们围着四哥打架的激烈吗?”

叶桂给他一个大白眼:“十三爷,您真信了四爷的话?四爷脸上哪里瘦了?还是能欺骗小姑娘的十八儿郎。只是啊,到底是奔三了。哪还有小姑娘追着他打架?”

四爷胸口中了一箭,咻咻咻的,血淋淋的。人也焉巴下来。

胤祥:“……”凑上前仔细看看四哥的面堂,果然,还是少年郎的模样。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他四哥。

“岁月绕过谁那?”四哥乜他一眼。奔三男人的不惑要来了。四爷也矫情一下。安心在帐篷里养伤,大哥、三哥、六弟……都来看望他,尽可能地陪伴他,就,都挺闲的。

——这件事的影响之二,就是太子趴下了。太子一趴下天天在帐篷里养伤,老大、老三、老八……再多的布置实施不起来。

初春的天气里,远离了被一重重高墙围着的四九城,四爷却又高兴起来。不说别的,只那无边无际的塞外草原、辽远深邃的瓦蓝天空就已经让人精神开始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