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程唯唯诺诺也不知道听清楚、记下了没有。领她去住的地方时,蒹葭无意似地问:“最近无妄泽里管得严,我还以为一时是不会有新的杂役放进来的。你运气到好。”
小丫头说到这件事,便有些喜形于色的样子:“我也不晓得这么好运。昨天还在街头乞讨呢。突然地就有贵人说有个活儿,问我愿不愿意做。我自然是愿意。”说完又似乎有点后悔,猛地停下来,目光闪躲。大概是不小心说出自己是乞丐,怕被人看不起。
“我也不是什么好出身。”蒹葭问她:“你叫什么?”
她看见蒹葭还是和气的样子,有点慢慢放松:“五月。我是五月生的。姓什么的就不记得的。”
蒹葭说:“看你也没带什么,我分些衣裳给你。”
她便高兴得不行:“好。真的太谢谢你了。”带着股子特别显眼的谄媚劲,大概是讨钱多,习惯了这样的表情。
蒹葭问:“以后都是一起做事,不必客气。”又问她:“不知道你分到哪里去?要是我认得的,可以告诉你些有用的,免得去得罪人。”说着笑:“主家们有些脾气可不太好。”
五月立刻担心起来:“啊。犯点错就要赶走吗?”
“那也不至于。要看有没有犯忌讳,有些事我们看着无足轻重,可就偏偏是碰不得说不得的厉害之处。万事也没个定数的。”蒹葭停步,回头对她笑:“你也不用太紧张。只要不犯主家们的忌讳就行了。”
到了岔路没带她去弥雾往的那边。而带着她往平嫫住的那边走。
从平嫫走后,蒹葭就搬过来了,这边向阳天气好的时候光照好。床上都能晒得到。不过床比和弥雾住的那边要窄些。
她挑了几件衣服均给五月,这些都是平嫫和弥雾留下来的,虽然人走,但这些杂役服是不能带走的。还要给之后做事的人穿。
五月拿在手里,一个劲地咋舌:“这布可真好啊。这就给我啊?给我穿?”她向穿的,大概是带她回来的人随便从哪里随手拿的旧衣服,上面还有些补丁。比杂役服是比不上的。又因为这里的活常在主家们面前走动,比一般的杂役穿的衣服质地要好得多。
“是呀。以后这就是你的了。”
五月拿着,连连在身上比划。蒹葭帮她拉衣摆,看看袖子领子哪里要放,哪里要收,弄好了带她去沐浴。洗完澡五月就立刻把杂役穿上了。爱不释手。
说起自己要去哪里做事,也不再那样守口如瓶。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长得特别好看。那个人带我去见了他,我只呆了一会儿就叫我出来。等几天那边的事完了,我再去做事。”
蒹葭笑:“无妄泽里长得好看的小郎君多着呢。他长什么样呀,你描绘一下,我或许认得。知道他的脾性。”
五月边喜滋滋地摸着自己的衣摆边说:“就是个病人。好像病了很长时间了。屋里全是药味。我在那儿的时候,听到他们说话,好像之前走了很远的路,让病又加重了。现在正想法子治呢。但那个法子比较凶险。长相嘛,就是特别特别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但我都不敢看他。”
蒹葭心里跳了一下,脸上不动声色:“远行?多久前呀?”
“两个多月。反正那个拿着药的人说,已经静养了两个多月,反正越来越差什么的。”五月回答,试探地问:“你知道是谁吗?要是知道一定要告诉我,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蒹葭有些走神,这时候回过神来笑了笑:“知道呀。”大概知道。
不过没有回答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是问:“可家里有这么多杂役,怎么要从外面带你进来呢?”
五月有些不高兴:“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蒹葭把自己头上的发簪取下来给她簪上:“这个好衬你呀,送你吧。”
五月脸色立刻就缓下来,即便是有些不高兴,但止不住地摸着发簪嘴角上翘:“那我可不知道。”
蒹葭说:“大概不想要家里人。”
“为什么?”
“家里人也许靠不住吧。谁知道呢,这样的大家族,人员繁杂。谁知道有没有不怀好意的人经年埋伏。”
五月恍然大悟:“也是哦。”
蒹葭又问:“也是奇怪,怎么让你在这里来住呢?即便要等,他那里不能等吗?”
“不行。”五月说:“好像要办什么法事。我也不懂。正好这里少人有空地儿,那个男的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两人挤在一张床,心便靠得近一些,蒹葭也说一些自己的事,比如自己如何孤苦无依,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依靠,就算被人欺负也从没有受到了杂役所公平地对待:“他们根本不关心谁对谁错。只会处置那些吵人的声音,哪怕这声音因为受到委屈才发出的。没有人在意。”又讲了好多,杂役被欺辱的事,毫无公道可言。五月听了只觉得寻常:“世间就是这样的。我见得多了。这样好的人家,腌臜事只会更多。”
第二天一早蒹葭起床时便叫醒五月,虽然多了一个人,但因为不论教多少遍再小的事五月都还是处处都做不好,以至于她工作并没有变少。
好不容易小娘子们都就位,她也能略闲一些,五月看了一会儿煮茶的炉火就说肚子疼要去出恭,她替了手坐下煮好茶伸手去拿茶盏,却没想到只拿起个盏耳,白玉瓷的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碎烂了,只是勉强凑在一起看上去像好的而已。
说是去出恭的人,也久不见回来。
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坐在那里只做自己的活。
课间时,她去送茶看到临渊手里的笔,明显有些怔忪。临渊这时候正得空,便好奇地问:“这笔有什么不对?”
她说:“到也没有,只是想起家里。我们那儿产狼毫。毛色可漂亮了。不过离家二个多月,就好像过去了半辈子似的。”
临渊问她:“远吗?”又问她怎么想到跑那么远,来到无妄泽呢?
她只含糊地说:“家里出了变故,我无处可去,正好有人托我送个人到米氏来。”
临渊问:“送什么人?”
她就不说了,最后被问得不行,只岔开话题说:“托我的是奚氏的侍女。是个非常好的人。”
临渊愣了一下,立刻止住了话题。
她仿佛没有察觉,收了茶盏便回去了。
到了夜里,送走小娘子们关了门,回去便见五月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叫,说本来是上厕所的,但肚子一直痛。方才都痛得昏过去了。又作势挣扎着要起来:“外头忙得很吧,我来帮你。”即便痛得要死,也要强忍着下床。
蒹葭立刻说:“不用。已经是晚上了。”按她快躺下。
她一脸愧疚:“不好意思啊。我痛得昏了过去,不知道时候了。”
蒹葭笑说没事,犹犹豫豫地问:“那个茶盏……”
“啊?”五月有一张憨厚的脸,此时一脸茫然不解。
“就是,有个茶盏坏了……”
“啊,你打碎茶盏吗?”五月关切:“是不是很贵,要不要紧?”
蒹葭看着她,最后笑一笑:“没事。你好好休息吧。明天要是还痛,我就报给杂役所知道,让他们来给你看病。”
五月立刻说:“明天肯定就好了。我这是老毛病。会痛是休息得不好,只要休息好就没事。不用告诉那边的。”
蒹葭点头:“那就好。就怕是大事呢。”洗漱完上床时,看了一眼柜子,她的例钱都放在那里面,还有一袋金豆子。柜门原本关得好好的,现在有一片衣角被夹在门缝里。
她躺上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了。
第二天仍然如是。五月还是说不舒服,一说叫杂役所知道,立刻就哭丧着脸一脸垂死挣扎的样子起来做事,仿佛蒹葭要逼她去死。
晚上蒹葭趁她去洗漱,打开柜子看,虽然衣服都按原样放着,但显然是重新叠过的,叠的手法与她的不同。口袋里的金珠掂一掂似乎没什么差别,但数一数,少了一颗,例钱发的是铜钱,也少了几个。
她不动声色,放回去只当不知道。
之后几天也仍然这样。到了第六天的时候,五月索性就不起床上。她坚持要通知杂役所的人过来帮五月看病,五月没拦得住。她去前面拉了铃,就在那里煮茶。杂役所的人是下午到的,她只是出去迎了几步,一回来就见五月手脚麻利好端端地在那里呢。问说生病的事,她一脸茫然,说:“并没有啊。”
又问蒹葭是不是嫌自己做事不够勤勉。那张木讷的脸,很给她博得不少信任。
蒹葭被骂了一场,等杂役所的人走了,她又哭着自扇耳光,说痛是真的,只是自己怕被赶走,又哭得老大声,让蒹葭不要逼死自己。
“即便是不舒服,我也会好好做事。加倍做事。但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只管打骂。我一句怨言也不会有了。”
叫得声音老大,亭中讲话的老师都停下来,皱眉看这边。
蒹葭不吱声,仿佛吃了个大亏。闷头坐在那里煮茶。
到了晚上,临渊还是最后走,落了几步停下来看她:“你怎么就这么好说话?”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说的样子,笑一声,颇有些无奈:“做事做事还是实在些好。讨巧终归不是正途,她自己迟早会吃亏的。主家们又不是傻子,像小娘子这样明察秋毫才是常态。她现在还不懂,以后经事就会知道了。”
临渊笑了一声,拢袖站在那里,着实认真地打量了一回她。突地问她:“你晓得你送回来的是什么人吗?”
她立刻说:“实在一点也不知情。”
临渊就笑:“我觉得你多少是能猜到些的。只是嘴严。问到你脸上就装傻。”又说:“你这个人,看上去是个实心的,其实却并不呆。知世事而不世故,其实难得。只是可惜。”
大概是叹她并没有生在米氏,不能为自己所用。
她好像听不懂,只说:“她也就只在这里呆几天,反正又不是长相处。随她去吧。以后她不知道在哪里做事,何必得罪她。受几句气,免除后患,并不可惜。”
她躬身送人,临渊只是笑笑,直到临渊走得不见踪影,她才直起腰转头往回去。
她回去时,五月已经睡了,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打开柜子,伸手去摸自己塞在衣服里的钱袋。这几天她每天都偷摸查看,大概因为她没有发现,里面被拿走的钱每天都在增加。今天伸手竟然干脆摸了个空。把所有衣服拿出来,钱袋也不见踪影。
身后的木板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明显五月是醒着的,只是装睡。
她慢条斯理把衣服全叠回去,走到床边问:“五月,你拿了我的钱。”
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甚至还发出鼾声。
她扯开被子,用力推了推,这下五月不能再装了,睁开眼睛无辜地问:“你怎么不睡?出了什么事?”
“我藏在衣服里的钱袋子不见了。”
“啊?那可怎么办?是不是我们不在原时候,那些侍人进来偷走了?”
“不是你拿的吗?”
“不是。”五月大声说:“你可不要胡说。你要不信,只管去把杂役所的人叫来判案。”这些天以来相处,她觉得蒹葭懦弱,现在大半夜是断然不敢去惊动杂役所的,再说,东西她都藏好了,她能去哪里找来证据,只要咬死不认,谁也拿她没有办法。或一口咬定是侍人干的,也不是不行的吧,总之不是她。
那么一大笔钱呢,想想她都要心肝乱跳,第一次摸到打开的时候,她简直以为自己花了钱,或是在做梦。那可是金豆子。一开始也不敢大张旗鼓,可蒹葭实在太绵软。这样的人,在街上一口饭都吃不到。又能怪谁。
有了这笔钱想吃什么穿什么一辈子都感觉花不完。
蒹葭到并没见过多生气,只是问:“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懦弱无能,又无依无靠,这些钱既然有这么大一笔,对我绝非小事,哪怕是留一点呢。现拿得这样干净,我无处可诉得不了公道,不是只能气得死路一条吗?”
五月只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又不是我拿的。你讹人也要拿出证据来。我都说了,这学堂里人多,侍人也多,是什么样的人鬼知道。你是不是看着我孤苦无依,便把这些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想着能诈回一点是一点,我告诉你,你这样欺负人我也不要活了!”
索性撒起泼来。
蒹葭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就上床睡了。
五月又假哭闹了一气,见她不理,满腹疑虑。但多少还是有些自得的。这样的人,真是活该。也上床去,还说了一句:“你别担心,我不怪你。你的东西丢了当然心急,明天我也帮你找。”又得意又兴奋,过了好久才睡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却被身边人起床的响动惊醒,看看时候,是要起床干活了。但她不想动,只在那里装死。过了一会儿,却发现外头没有灯。
一般蒹葭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点灯,把整个学堂灯都点亮。
她没点灯去干什么了?
五月又躺了一会儿,发觉没人回来,心中狐疑得很,又有些心虚,不知道她做什么娇。睡在床上也不安心,蹑手蹑脚地出门,却见到处都乌漆嘛黑,只有天上星星点点的萤火,坠在天幕下飘忽在山林间,衬得整个无妄泽仿佛仙境一样。
只是有个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的突兀。她听着觉得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偷偷摸摸跟着声音走,最后来到厨房。
伸头看只见蒹葭在灶前,那突兀的声音就是她手的菜刀与磨刀石相触时发出来的。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凶狠的表情,只是认真地在磨刀,时时停下来,举起刀刃对着光看一看,够不够锋利,甚至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下。
可越是这样平静,就越是叫人觉得心里发寒。
五月差点惊叫出来。颤颤巍巍地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走出去好远了才敢撒脚丫子跑。即便是魂不守舍,可也记得钱得拿上。跑到院子里的隐秘角落挖出来。胡乱塞在身上。想说在学堂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可蒹葭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门都锁了。
学堂建得大开大合,并没有多少拐弯抹角的地方,随便沉到亭边的水池里,可她不会水哪里能自寻死跑。
远远看到厨房的灯灭,随后有一点光亮慢悠悠地晃出来,往住的地方去了。急得不知道怎么好。扭头跑去放摇铃的地方,那个铃只要一摇,杂役所就知道有事,会派人来的。可摇铃早被锁了。
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就听到远处传来缥缈的叫声:“五月?你在哪儿呢。”
是蒹葭回去没看到人,提着刀出来找她呢。声音却还是那样温和,甚至充满了担心。
这诡异的场景,越发叫她三魂去了七魄,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慌不择路地扭头就往大门的方向跑。也实在好运,一路去的门都是开的,一直冲出了大门,她站在月色与萤光下,看了一眼当天杂役送自己来时的方向,飞一般地一脚踏上了石径。
蒹葭提灯走出来的时候,只看到天上的萤光蜂拥而至,扑向在石径上狂奔的人影,她只跑了几步,脚下明明应该是承力的石块就像水上的浮叶一样,一点也不受力地陷入地面,而泥浆疯狂上涌,不一会儿,那人影就半个人都陷入沼泽之中。而萤火已经停满了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拼命地挥手,想拂去,可它们还是越集越多,在片刻的静止后,突然‘轰’地一声,仿佛巨大的烟火被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