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的侍卫们忙着弯腰行礼:“谢谢十九爷。”
潇洒挥挥手,进去那道代表圈禁的毡帷,一眼看到偌大的空地中,二哥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盘坐在地上,闭眼打坐的身影。
身上不再有珠玉配饰,也没有太子袍服,普通人的打扮,头发披散着没梳洗,看着脸上的脏污,也是几天没有洗漱了。
精神气也没了一半了,整个人萎靡着,宛若身上压着一座沉沉的大山,压的他整个人缩成一团也躲不开。
潇洒看着,实在难受得紧。他慢慢走进,蹲在二哥的身边,轻轻唤一声:“二哥。”
二皇子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是他,浅浅地笑了笑:“十九弟,你回来了。”
“二哥?”潇洒轻轻眨眼,眨去眼里的泪水。
“别哭。”二皇子道,“这是二哥自己选的道路。”
潇洒低声道:“二哥,我听哥哥们说了一些,不明白。昨天和今天都去看了二嫂和侄子侄女们,他们都很好,二哥不用担心。皇上和祖母都吩咐人,不得怠慢了。”
“去看你十三嫂了吗?”
“看了,留给四嫂和十三嫂五万两银子。四哥在积极地要救二哥和十三哥出去。”
“你四哥家和十三哥家里,都穷得很,这番变故,不知道怎么熬过去。……给了银子就好。……经常去看看。”
“我知道,二哥放心。”
“待会儿去看看你十三哥,以后都不要来了。”二皇子不放心他的脾气,“也不要和皇上闹起来,……这事情,太复杂。你四哥一个人在外面,要他折腾吧,锻炼锻炼也好。”
沉默蔓延在兄弟之间。潇洒倔强着,执意要一个答案:就凭二哥的实力和能力,他要解决下面的人的问题,完全可以,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二皇子望着他天真烂漫的面堂,长长地叹口气:“十九弟长大了。”
“二哥?”
少年郞的眼睛,像天空一般的清澈,像海一般深沉,黎明和黄昏,光明和阴影,都在这里自由嬉戏。没有波浪,宛若一汪湖水眏亮初秋的树林。
要二皇子感觉,他浑浊的眼神,只要看着他这平静的湖面,也会和落叶一样哭泣。
问道:“之前十九弟和二哥打坐念经,《道德经》中有一句:‘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何解?”
潇洒:“‘下皆知美之为美,斯不恶已;都知道善之所以是善,斯不善已。’而金钱和权利所有者,是要极力做到‘尚贤使民争,贵难得之货使民为盗,见可欲使民心乱……’世界万物,开始分类,分类的同时,就会分出一个高级和低级,比如宝石是高级的,昂贵的,稀有的。人们自然就会追捧追求,追捧的过程中,有的人没有钱能买到它,所以会杀人抢劫,来获得高价值的宝石。但实际是宝石也只是石头,亮晶晶的石头。达官贵人,普通百姓,犯罪小偷,两军战争,都去争夺这个人们在共识上,达成一致的珍贵之物。而有高级的东西就必然有低级的东西,绿叶衬红花,泥巴对比宝石。人们讨厌做绿叶,讨厌低级的东西,不愿意做低级的事物,人都说农民老土,形象不好,贫贱,低级,当大官大商人,高级,有面子,有身份,别人都蜂拥而至的毕恭毕敬,争着做大官做大商人,都去维护这个大官大商人的体面,贬低农人,分一个三六九等,二哥……”潇洒唤一声,望着二哥,眼巴巴地等着答案。
二皇子笑了笑:“‘万物作焉而不辞’,万物本应都是在做自己,在自己生长,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可是普通人,哪个不是为了两斗米折腰?一辈子为了衣食生存挣扎?二哥是皇家人,二哥很幸运。二哥不缺钱,不用担心衣食住行,二哥有皇上的精心教导,不被世人的思绪左右,有自己的独立想法,有一个自我,二哥想做一个好儿子,想要一个好父亲……”
二皇子苦笑:“二哥贪心了。自从金钱权利被发明出来,三六九等被划分出来,谁可以逃得开这争斗?可是二哥偏偏清醒地贪心了,可是二哥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一个,被环境左右,不进则退。……十九弟,二哥自己选择了退。”
“潇洒不明白。二哥,皇上老了,皇上牙疼,手抖,再不保养,会有中风。二哥退了,谁来帮皇上?二哥为什么是不进则退?二哥可以一直做太子,做太子不好吗?”潇洒的眼睛里有纯然的疑问。
“好好”二皇子面色哀戚,忍住那眼泪含在眼里,不落下来。“二哥以前痛苦于,天底下哪有四十年的太子?现在二哥觉得,做太子真好,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真好。”
“可是,十九弟,皇上还有多少时间?二哥想做一辈子的太子到老,这只是一个奢望。如今天下大变革,其实是天下大乱。保守派和改革派天天争斗,中立派上蹿下跳,你三哥身边的清流天天蹦跶,你八哥身边的汉人士绅们,满洲贵族们天天闹腾……皇上苦苦地维持一个平衡。十九弟……”
二皇子伸手摸摸十九弟剃掉的鬓角,哭着笑道:“二哥身边围着的人,也忍不住了,这些人大多都是为了从龙之功。……二哥打小跟着皇上学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自从康熙四十七年南巡回来,二哥就一直在思考,怎么做一个好皇帝,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一个有为的皇帝,二哥想了这几年,发现,二哥可以做到,却不想去做了。”
二皇子的面容变为冷笑和嘲讽:“这个天底下,值得二哥去做一个好皇帝的几个人,不需要二哥做什么;不值得二哥呕心沥血的人,二哥不屑为之。”
潇洒抿着唇。
二哥起点高,人骄傲,明知道该怎么做,却不肯俯身弯了腰。
二哥在乎的几个人,谁会去要求必须做什么?只要二哥开心就好。
二哥不在乎的那些人,大清这一亿五千万的人,从来没有进去二哥的心。
二哥努力做一个好太子,只是为了做皇上眼里的好儿子,从来不是为了家国天下。在明白太子人选可以有其他后,他就不想做太子了。
潇洒抱着二哥,问他:“二哥开心吗?”
二皇子仰起头,好似这样,眼泪就会流到肚子里,他还是骄傲的他。
潇洒抱着二哥,默默地陪着他。
二皇子以为自己会开心,因为终于做了决定了不是吗?
可是……他终究是负了很多人。妻子……儿子……女儿……那么多出生入死跟着他的人……陪着他的十三阿哥,精心教导他的皇上。
潇洒记得哥哥们说的,十三哥为了给二哥求情,顶着皇上怒火滔天的压力,甚至说“皇上此举无情不慈……”十三哥那样孝顺皇上的人,这份兄弟情意,二哥一辈子也还不完。
皇上在念完废太子圣旨后,人伏地痛哭失声,直接晕了过去,然后就开始手抖不能写字,二哥又要怎么面对。
潇洒心里堵得慌,全大清的棉花都堵在他的胸口里。
可他不能给二哥再增加心理负担,他怕二哥要被这愧疚的大山,压垮了。
等到潇洒见到十三哥,张张嘴巴想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失了声,要他只能默默地流泪。
十三阿哥胡子拉碴的,衣衫凌乱脏污,蹲在墙角吹着风,看着太阳。
十三阿哥抱着十九弟,自嘲地笑:“十三哥是不是很傻?”
潇洒默默地摇头。
“十三哥冒着被砍头的危险,一家老小被圈禁的危险,对着最崇拜的汗阿玛说着大逆不道的话,……给他求情,……”却是他自己故意的,他不想做太子了。
潇洒抱紧了十三哥,呜咽地哭着。
十三阿哥抱着十九弟,虎目落泪,哀莫大过心死。
潇洒哭道:“十三哥不傻,十三哥不傻。十三哥,如果我在,我也会拼命和皇上求情。十三哥,天底下哪有因为做儿子的,偷看父亲几眼,就犯了法那?十三哥,皇上是坏皇上。”
十三阿哥痴痴地笑,一滴眼泪落在弟弟的肩膀上。
二哥犯傻,皇上不知道吗?为什么不骂醒二哥却要借此机会废了二哥?这是要十三阿哥更不能接受的地方。可他不能和十九弟说。
“去看了你二嫂和十三嫂了吗?”
“去了。”潇洒哽咽着:“四嫂陪着十三嫂,潇洒给了四嫂和十三嫂银子。皇上和祖母吩咐下去,宫里人不敢慢待二嫂。弘晳侄子的孩子病了,潇洒给治了,命令刘二跟在东三所看顾。”
“给了银子就好,以后不要去了。也不要来这里了,记得?”
潇洒猛地摇头,泪如泉涌。
二哥在深夜里划开皇上的帐篷,偷看皇上,因为他临着要做决定,内心悲痛过大承受不住,也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皇上了,想要多看两眼。
皇上知道这份心思,一个私窥帝帐的罪名废了太子,皇上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
十三哥如今知道二哥的心思,内心的痛苦和愤怒又该怎么释放?
四哥还在外面,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救他们出去。
而他能做什么那?
潇洒抱着十三哥嚎啕大哭,哭得好似一个小孩子。
十三阿哥要他哭得,心里的痛苦反而少了一点,好似十九弟代替他哭出来一般。
他呆呆地看着,突然摘下弟弟的帽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新剃头的青瓜脑门,心里一震悲伤涌上来,要他心痛如绞。
这么倔强的十九弟剃头了,是因为皇太后和皇上的时间,都不多了吗?
十三阿哥问不出来,只抱着十九弟,默默地流泪。
皇上亲撰告祭文,在回京的第三天,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将废皇太子胤礽幽禁到宫里西华门的咸安宫,其家眷暂时还是住在宫里,等宫外的府邸修建好以后搬出去。
十三阿哥被圈禁到宗人府。
潇洒在给十八阿哥诊脉回来后,去看望二嫂。二福晋招呼他用茶,面容平静:“判决下来,二嫂倒是死了心了。”
“二嫂,你知道……”潇洒望着二嫂,端不住手里的茶杯。
“你二哥心里的想法,我多少知道一点。”二福晋举着手帕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你二哥既然走了这一步,就不能回头了。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安养晚年。”
“二嫂!”潇洒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二福晋苦笑,关心道:“十九弟,你二哥就这样了。其他的皇子阿哥……十九弟,照顾好自己,其他的都不要管。”
潇洒答应道:“二嫂放心。”
潇洒出宫去看望了十三嫂,担心几个年幼的侄子侄女受此打击,移了性情,领着他们读书,午休前讲睡前故事,在家里练功夫……
中午到四哥府上的时候,面对府里的压抑气氛,眼见四哥阴沉着一张阎王脸,跟谁都欠他几百万银子不还似得,忍不住和四嫂吐糟:“四嫂,四哥天天这样肚子不舒服?”
四福晋喷笑出来,瞧着四贝勒黑掉的脸,笑道:“你四哥这几年身体养好了,胃口也好了,想吃肉,又念着吃素,天天自己闹腾自己,可不是肚子不舒服?”
四贝勒一瞪眼:“十九弟和四哥来书房。福晋去厨房看看,整几个十九弟爱吃的菜来。”
“好嘞。马上就去。”四福晋转头看着十九弟:“十九弟这里坐着,四嫂给你做好吃的去。”
“谢谢四嫂。”
哥俩来到外书房,四贝勒问:“你是十三哥家里看过了,还好吗?”
“挺好。十三嫂很坚强,打理的府上很好。”潇洒坐下来,自己拿着小榔头敲核桃,慢悠悠地说道:“我就担心几个侄子侄女,跟着担惊受怕的。二哥家里的几个侄子侄女也是。弘晳的孩子病了,都不敢去请太医。”
“……宫里的事情,十九弟方便,照看一二。但要注意,先照顾好自己,不要惹皇上生气。”四贝勒瞪一眼心大脾气大的弟弟,紧紧地皱眉,“昨儿晚上你四嫂说,要不要接弘暾和二妞妞来家里住,四哥和你四嫂都担心,孩子离开母亲,更害怕。”
潇洒迷糊:“四哥和四嫂,问问十三嫂,和侄子侄女自己的想法。”潇洒的宗旨都是,谁的事情问谁,不替人拿主意。
但四贝勒另有理由:“侄子侄女都是小孩子,哪里有什么想法?你十三嫂生怕打扰我们,哪里会说好?可你十三哥不在府里,孩子多,哪里照顾的过来?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人去请太医。”四贝勒习惯了自己替所有人都想好,拿好主意。
潇洒和四哥说不通,四福晋领着人送上来饭菜,哥俩边吃边聊,一起商议怎么营救二皇子和十三皇子。
下午潇洒去看望小舅母,表哥表姐。又去许家看望归来的姨姨和姨夫,亲人们都告诉他“只管孝顺皇上和皇太后,保持兄友弟恭……”他都答应着。
傍晚回宫,遇到林御史几个人,也都是悄悄地劝着他:“只管孝顺皇上和皇太后,兄友弟恭……”他还是答应着。
又遇到太子的老师王剡,老态龙钟满脸泪水的样子,一看就是刚从乾清宫出来,给二哥求情要皇上给骂了。
还遇到一直在家里休养的国舅佟国维,以及皇上的表弟隆科多,叔侄两个一起去见皇上。
潇洒进来乾清宫,脱了靴子,坐到皇上对面的炕上,一年吃着点心零嘴儿,一边听他们说话。
原来这次皇上在木兰大发怒,不光命人打了表哥鄂伦岱的鞭子,还骂了表弟法海一顿:法海是十三阿哥的老师,皇上骂法海没有教导好十三阿哥,卸了他的官职,命其在家里闭门思过。
可到底这是皇上的母家,皇上顾念着,这是要提拔起来隆科多了。
等到佟国维、隆科多都退下去,皇上瞅着他,很是没有好声气:“见天儿朝外跑。今天去了哪里?”
潇洒望着皇上,一个愣神。
皇上脸上的胡须,也有几根白的了。
潇洒眨眼,道:“去十三哥家里看几个侄子侄女。去四哥家里找四哥四嫂。四哥和四嫂说,要接弘暾和二妞妞养着,担心他们离开母亲更是害怕。又去看望小舅母,看望姨姨和姨夫。”
皇上眉心一皱,十三福晋身孕不满三个月,正是养胎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将将一岁半的弘皎,确实没有心力照顾弘暾和二妞妞。
“这个事情,汗阿玛会考虑。你十三哥精神怎么样?”
“十三哥很伤心。”
皇上一声冷哼:“你十三哥,对谁都是这样侠义,大街上的乞丐,扫大街的婆子,军队里烧火养马的小兵……都能是他的朋友。他的世界里没有高低贵贱,只有侠义。这次也是一个教训,磨磨他冲动的性子。”
十三阿哥是因为四贝勒,才变成太子一系的人。但他是耿直的侠义性格,既然跟着太子了,太子给他庇护了,他就努力报答。
却是一朝,伤的透彻。
皇上对此看的很是透彻。
潇洒抿唇:皇上要关着十三哥很久?
潇洒生气了,俊秀的眉毛一挑:“皇上,十三哥喜动的人,被这样关着哪里不能去不能动弹,人憋屈,身体也会不好的。皇上,十三哥之前因为打仗,腿上受了伤,最是不能受寒的,马上天气越发冷了,皇上,您不能老关着十三哥。”
“不吃点苦头,他能学到教训?”皇上黑着脸,站起来活动手脚。潇洒端着一碗奶汤用着,待要继续给求情,小太监来报,大郡王求见。
皇上瞬间面无表情:“去见你二哥,他和你说了你大哥了吗?”
“说了,二哥说大哥太莽撞。还说‘罢了,说了你也不会听,只记得,什么都不要掺和。’”
“明白了吗?”
“明白又不明白。”潇洒迷糊,“我以为皇上废了二哥的太子之位,打破朝堂平衡,要构建新的平衡,也要打压大哥了。可二哥的表情,好像又不是这样。四哥说,皇上最近对大哥夸个不停,昨天早朝上又夸了。”
难道要册封大哥做太子?
可,看着皇上的表情,也不像啊。
皇上道:“你且看着,你大哥最近就差一个翅膀飞上天做玉帝了,汗阿玛就给了他这个翅膀,看他到底要做什么。魏珠,宣大郡王进来。”
小太监出去通报。不一会儿,大郡王的身影出现。潇洒正吃着萨其玛,“咔嚓”一声脆响响遍整个暖阁。
望着大郡王意气风发的身姿步伐,打千儿请安的声音都飘起来的要上天,瞪大了眼睛。
大郡王满脸满身的志满意得,四十年的憋屈疏散,畅快至极:皇上不是因为汉人讲究嫡出庶出,册封太子的吗?汉人也讲究长幼有序啊,如今唯一的嫡子被废了,这不就他这个长子了?就是按照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来论,他的母家地位也不低的,他还有军功,他还是郡王,他完全当得!
大郡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番,抬头挺胸,看一眼十九弟,笑道:“十九弟,大哥和汗阿玛说正事,你先出去玩儿去。”
潇洒:“好哦。”
说着话,翻身下了炕,自己穿上靴子,打起来帘子出来暖阁。
大郡王目视皇上,说道:“汗阿玛,如今朝堂形势大变,有人趁乱生事,尤其太子旧人。汗阿玛仁慈,然废太子留着于情势大不利,……”顿了顿,一咬牙,“今若欲诛胤礽,不必出自汗阿玛之手。儿臣愿给汗阿玛分忧!然胤礽是儿臣的兄弟,儿臣不忍,十九弟必然伤心。国家需要储君,汗阿玛,请您册封儿臣为太子吧!”
皇上呆了片刻,脑袋里“嗡嗡”的针扎的一样疼,为老大后半句那声“兄弟”!
潇洒在外头偷听,嘴巴张大:大哥勇敢!
作者有话要说:痄腮,类似腮腺炎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