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钝提起口气,闷声道,“你头发乱了。”
这两天都是他给她梳的头,发髻盘得紧,戴着花儿不戳头不勾头发,她满意得不得了。
闻言,细瘦的小手碰了碰柔顺的发髻,回说,“不乱。”
两句话的功夫,最前边的平安已经进了竹林,肩宽阔颈,身子凛凛,眼瞅着越走越远,她鼓起劲儿,像离弦的箭嗖的声冲了过去,尖着声儿喊,“平安,你等等我啊。”
“”
她像只兔子,奔跑时卷起阵风,跟在平安身后的衙役急忙侧身站到边上,云巧没刹住脚,直直撞到平安后背上。
平安不察,往前趔趄了半步。
皱着眉回眸,见是云巧,颇有些头疼。
自从顾大人暗示他打得赢李善后,这姑娘想方设法接近自己找话题聊,叽叽喳喳小嘴没阖上过,这两天他去小虎山探地形,她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小虎山的花儿,绘声绘色,好像自己非常熟悉似的。
他想试探两句,担心她藏不住话告诉唐钝,唐钝怀疑他们就不好了。
因此他对她能躲则躲。
云巧揉了揉发疼的额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顿时笑开了花,“平安,你们今个儿准备去哪座山啊?”
找路很辛苦的,她想帮忙,唐钝不让,他们是衙役,领衙门月俸,她帮他们,衙门就不给他们发钱了,她不想帮倒忙,见平安沉着不答,她自顾接话,“还是小虎山吗?”
周围崇山峻岭,有些山没有名字,进去容易迷路。
她担心他们。
平安指着西岭村方向,惜字如金,“二虎山。”
“二虎山呀。”云巧软绵绵的拖着长音,边思考边道,“那儿的树高大笔直,树叶底下藏着很多菌子呢。”
好像自己经常去似的。
平安移开视线,淡淡唔了声,“你不是要扯猪草吗?”
走到太阳底下,他阔步朝稻田间走。
云巧亦步亦趋跟着他,“田里也有杂草,我扯田里的草。”
见平安步伐微顿,她小心翼翼抬起手,戳他胳膊。
胳膊粗壮,硬实,像堵墙似的。
她笑容更为灿烂,“平安,你胳膊真粗。”
“”平安胳膊绷起,重重叹了口气。
这句话她说过好多遍了,但凡趁他不注意,她就戳他胳膊,心花怒放,乐得不行,换成其他人做这种事,他可能揣测人家姑娘是不是仰慕他而不好意思。
但云巧碰他,他心里像结冰的湖面,砸块石头也荡不出半点涟漪。
不能再平静了。
所以唐钝用不着阴恻恻盯着他。
他也很无奈。
想到东屋窗户后阴沉晦暗的目光,他加快脚步。
云巧紧追不舍。
“”注意河边站着几个姑娘,探究地往这边张望,他皱紧了眉,“田里蚂蝗多,你注意点,我们先走了。”
回眸提醒另外几个衙役跟上,自己撩起长袍卷入腰间束带,狂奔而去。
黑色翩翩,矫健的身姿像匹骏马,哒哒哒的驰骋在狭窄的田埂上,云巧愣了瞬,眺目欢呼,“平安,你跑得好快。”
“”
其他衙役看向田埂间奔跑的平安,无不露出同情的目光。
平安胸脯横阔,浓眉虎眼,面相是所有衙役里最凶狠的,平时碰到棘手的人和事儿,沉着脸往人堆一站,吓得周围人瑟瑟发抖,这样威风凛凛的人硬是被云巧磨得没了血性。
可怜哪。
个子最矮的衙役于心不忍,替他说话道,“云巧姑娘,平安是个闷性子,不爱说话,你想摘花捡菌子,跟我说便是了。”
她喋喋不休描述山里的花和菌子,不就希望他们弄些回来吗?
拐弯抹角,他听着都觉得累。
又道,“我们要在山里走很久的路,回来差不多筋疲力尽了”
没心情和她绕弯。
后边的话他没说,想来她懂。
不过似乎高估了云巧。因为她看着跑到树荫下喘气的平安,小脸带着疑惑,“走路很累吗?”
走路最轻松了。
矮个子衙役看到她脸上的神色,登时无言:“”
旁边衙役拍他,“和她说不清楚的,咱快点走吧。”
说话的人脸上露出不耐,抬脚往前跑了,云巧幽幽瞥他眼,跟隔着四五块稻田的平安喊话,“平安,你进山注意安全,天黑前要回来。”
回答她的是几个姑娘的谩骂。
“不要脸,勾引了唐钝还想勾引衙役”
衙役们进村后,姑娘们在家避了半天,得知衙役们会在村里住下,心思就活络开了,有事没事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村口晃悠,估着他们出村的时辰,早早在河边候着。
就盼同他们说说话,攀点交情。
但他们面容冷峻,脚底像抹了油似的,走得极快。
她们压根找不着机会。
两日下来,就看到云巧厚着脸皮跟他们说笑的情形,姑娘们嫉妒不已。
嫁给唐钝不满足,还想进城做少奶奶不成?
一时之间,看云巧的眼像尖利的刀,恨不得刺她心窝两下。
云巧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直视回去,嘴里念道,“四祖爷说了,你们打我他就打你们。”
姑娘们:“”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人群里有姑娘跟唐竹交好,被她恬不知耻的态度气得不行,当即不洗衣服了,擦着手,往唐竹家去。
家家户户都想赶在衙役前将田地的活给做了,天不亮就起床收拾下地去了,唐竹心情不好,闷在屋里哪儿也没去,忽然听到院里有人喊她,恹恹应了句。
“竹姐儿,你赶紧去瞧瞧那丑女的德行,我快被气疯了。”
唐竹听到声音推开门,见是隔壁堂叔家的唐菊,耷着脸问,“怎么了?”
“衙役不是住在墩叔家吗?她背着墩叔勾引人家。”唐菊怕她没听明白,张嘴,“钝叔媳妇勾引衙役。”
钝叔身形颀长,五官精致,衙役们容貌粗犷,但毕竟是城里人,唐菊道,“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太不是人了。”
一路小跑着来的,热着了,她揪衣服扇风,愤懑道,“墩叔怎么娶她这种人。”
“谁知道呢。”唐竹回到床边,嗓音沙沙的,一脸灰败,唐菊上前拉她的手,“咱得找久祖爷说说。”
唐竹最不想见的就是唐钝他们,缩回,“我不去。”
“你比她好看得多,又是墩叔看着长大的,没理由比不过难民村的丑女”唐菊很是气愤,“她姐嫁过来我就认了,凭什么是她?”
云妮长得好看是出了名的,尤其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水色潋滟,像春日里的花儿,同为姑娘,唐菊自愧不如,云妮嫁给唐钝就罢了,偏偏是云巧。
她磨牙,“我咽不下这口气。”
唐竹又何尝咽得下这口气?为了撮合她和唐钝,她奶跟小婶子闹得不愉快,威胁小婶子要休了她。
就为了不让云妮进唐钝家的门。
哪晓得唐钝看上的是云巧。
前两天,小叔嘲笑她奶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为难小婶,全然不在乎他们的感受,既然没什么情分不如分家算了。因为闹分家,家里乌烟瘴气的,她奶整天骂小叔没良心。
小婶嘴上不说心里该是埋怨她的。
她道,“谁让钝叔喜欢呢?”
咽不下这口气也没办法。
唐菊道,“咱去找久祖爷,她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跟衙役眉来眼去,分明没把钝叔当回事,就该休了她。”
唐菊嘴皮翻得极快,“墩叔是读书人,注重名声,不会容她留在唐家的。”
唐竹垂着眼,没有接话。
唐菊使劲拉她,语气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撵走她,你就有机会了。”
唐竹迟疑,“我奶跟久祖奶不对付。”
“长辈的事儿不碍着我们晚辈。”唐菊看她意动但又犹豫不决,果断拉着她走出门,“待会你站着不说话,我来说。”
屋里。
唐钝看着面前两个姑娘,眉毛轻挑,“你说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刚刚说得眉飞色舞,此刻在唐钝平静的注视下,唐菊局促的攥紧了衣角,不知热的还是怎么,脸蛋红扑扑的,声音也没了先前的气势,柔柔道,“好多人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唐菊咬着唇,神色羞赧,“她缠着衙役。”
说完抬头看了眼唐钝,脸更红了,目光闪烁不定的落向地面,轻轻顺了顺鬓角并不乱的发髻。
唐竹的脸比她更红,牵着她衣角,低低重复她的话,“她冲衙役笑。”
“你也瞧见了?”唐钝眼睛轻飘飘的扫过她。
唐竹心虚的垂下头,结巴起来,“我没瞧见”
唐菊深呼吸,鼓足勇气抬头,气鼓鼓道,“竹姐儿在屋里,是我和她说的,但河边洗衣服的人都看到了,她不守妇道,配不上钝叔你。”
唐钝掀眼皮看她,沉默不语。
唐菊猜不着他的心思,讪讪不说话。
唐钝摩挲着手里的笔,有些走神了,倒不是不满云巧的行径,而是思考怎么解释。他和云巧的事儿没有往外说,便是四祖爷也不知道实情。
这时,突然响起老唐氏严肃的声音,“巧姐儿怎么配不上他了?巧姐儿能上山能下地,不嫌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不错了。”
老唐氏麻溜的跨进门,浑浊的眼微微皱起,难掩不悦。
打她们进门老唐氏就注意着屋里动静,以前经常有姑娘鬼鬼祟祟来院里偷看唐钝,要么说些鼓励的话,要么送些小玩意,敢进唐钝屋的没几个,这两姑娘羞羞答答的,摆明了喜欢唐钝。
她怕闹出什么事,偷偷跟过来,贴着墙偷听。
没想到她们张口就说云巧水性杨花,她拉着脸,质问,“巧姐儿跟衙役说几句话怎么就不守妇道了?小小年纪就乱嚼舌根,谁教的?”
两人背朝她,她认不出是哪家的,怒道,“你娘是谁,待会我找她去。”
唐竹身形僵住。
唐菊亦有些怕了,然而心里不服气,直直看着桌边执笔写字的唐钝,“我没有乱说,钝叔不信可以去河边问。”
“问什么问,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故意败坏巧姐儿名声。”老唐氏刚去后院鸡笼捡鸡蛋出来,手里捏着鸡蛋呢,两步过去就赶人,“巧姐儿好不好我心里有数,你们给我走。”
年轻时她有的是精力跟她们磨嘴皮子。
现在懒得费功夫,甩脸色道,“真为你们钝叔好就待巧姐儿好点,其他事儿就甭操心了。”
饶是唐菊猜到唐钝可能不信,没想到老唐氏这样袒护云巧,心里委屈,眼泪像掉线的珠子往外冒。
老唐氏无动于衷,不过语气好了点,“你们也是大姑娘了,往后别随便进男子屋,小心传出去坏了你们名声。”
唐钝回过神,两姑娘肩膀抽抽搭搭的走出去了,老唐氏回屋放鸡蛋,脸色怒冲冲的,他道,“奶,她们也是好心提醒”
“提醒什么,我看她们是嫉妒巧姐儿嫁给你,想撵走她自己进来。”
“”
“巧姐儿为什么跟衙役走得近?还不是你没用。”
“”
老唐氏站在堂屋门口,侧眸望着东屋的窗户,为云巧叫屈,“巧姐儿跟我说了,平安功夫好,打得过李善,她多跟平安套近乎,李善害怕挨打就不敢招惹她。”
唐钝:“”
云巧还是个八面玲珑的?
小瞧她了。
老唐氏一直脚跨进了门,忍不住又转头说,“你要是出息些,制得住李善,云巧何至于舍近求远?”
“”
云巧见缝插针接近平安是嫌他没用?
呵。
天光艳艳,云巧背着草回来时,太阳的光刚爬到东屋的窗户,看唐钝坐在桌边写字,原本要进院的她轻手轻脚放下背篓,猫着腰,慢慢退回门边。
唐钝抬头就看她像做贼似的,眉心拧成了疙瘩,“你去哪儿?”
她做事认真,但凡拎个背篓出门,回来背篓必定是满的。
稻田积着水,草是湿的,背篓在地上晕出滩水渍,她竟不倒出摊开晒,唐钝按下心头疑惑,道,“背篓不是装满了吗?怎么还出门?”
云巧道,“四祖爷采草药,我帮他。”
唐钝惊觉不对劲,“你要进山?”
“嗯。”云巧说,“山里才要更多些。”
她在山里看到过四祖爷采的草药,比田野茂盛。
“你不帮奶煮饭了?”唐钝了解她的性子,进山回来就得傍晚去了,衙役们分两拨进的山,平安带的衙役走得远,不回来吃午饭,李善他们是要回来的,他看向刺目的天际,道,“你走了奶忙不过来。”
云巧抬手挡着眼望向东边的太阳,“我很快就回来的。”
“唐钝,你读书,不用管我啊。”她摆摆手,像滑溜溜的鱼溜了出去。
唐钝看向大敞的院门口,已经没了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