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唐钝抱着云巧痛哭流涕诉说衷肠,她自个忍不住先笑了。
唐钝的脸黑成了锅底。
老唐氏咳了咳,憋住笑意,后知后觉注意他手里捏的是经书,和气问道,“要不要给你盛碗鸡汤。”
顾大人他们进山找石场去了,出门前说晚些时候回来,不必留饭,衙役们要走完福安镇的所有村,也不回来吃午饭,因此她留了半只鸡起来。
养了半年的鸡没几斤重,煮熟了就更少,小半锅水,炖半个多时辰没剩下几碗汤。
给唐钝她有点舍不得。
唐钝看出她的心思,极浅的扯了下唇。
老唐氏目光微闪,“你的脚不疼了吧?”
鸡汤是凉过的,云巧几口就喝完了,把空碗给老唐氏,边抹嘴边看着唐钝的脚,脆声道,“唐钝要吃猪蹄才好得快。”
吃什么补什么。
唐钝脸又黑了几分。
老唐氏恍然大悟,拿着碗,高兴地去灶间盛了碗鸡肉,夹出黑不溜秋的鸡脚给唐钝,“墩儿,吃这个吧。”
唐钝:“”
鸡脚的指甲没剪,尖尖的,细细的,看着就无甚食欲。而且鸡脚没肉,啃起来还不雅,唐钝排斥,“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老唐氏有理有据,“你腿不好,就得吃这个。”
“对,吃这个好得快。”
“”
这只鸡脚他都不知自己啃完的。
老唐氏收拾骨头时,笑容满面,“晚间的鸡脚我也给你留着。”
“”
唐钝想说不用,鸡脚无味,吃着不如粥香,可心知老唐氏的性子,没有多说,晃过云巧吃饱餍足的小脸时眼里精光一闪,道,“云巧脚也伤着了。”
“她吃鸡腿。”
“”
老唐氏拿着碗筷走了,唐钝拿起经书翻了翻,不满地瞪着云巧。
云巧这会儿吃饱了,躺床上盯着房梁的蜘蛛网发呆,没留意他脸上的不忿,兀自道,“唐钝,你奶真好。”
云妮说得对,跟着唐钝就不会饿肚子,回味无穷的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鸡汤,义正言辞道,“唐钝,我会孝顺你爷奶的,他们给我饭,我给他们干活。”
曹氏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不干活没有饭吃。
唐钝爷奶给饭又给肉,还不让她干活,太好了。
蜘蛛网是新结的,上头有只小蜘蛛爬来爬去,爬到房梁绕到里侧不见了。
云巧这会儿没瞌睡,翻起身想找点活做,见老唐氏坐在井边,屋檐的阴影温柔罩在她身上,她搓着衣衫,双手沾满了皂角的泡泡,她穿鞋,“我帮奶洗衣服。”
不知是不是听到这话了,老唐氏抬头,朝她笑了笑,“你就在床上躺着。”
“回床上躺着。”
“我好了。”云巧提着裙摆跳两下,“浑身舒服着呢。”
“那也不能到处走动,什么事儿明天再说。”老唐氏把衣服丢进旁边装清水的盆里,佯装不高兴。
云巧立即退回床边,脱了鞋躺回去,转瞬又坐起,眼巴巴望着小院里随风抖动树叶的槐树,像被关押许久没出过房门的人。
唐钝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阖着眼昏昏欲睡,但她翻来覆去的,闹得他耳根不清净,天儿又燥热,丁点动静就惹得心烦,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休息两日,等你脚好些再说。”
“我脚没事。”
破皮是常有的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休息两天,我有事儿安排你做。”
云巧顿时规矩了,眨着眼问,“什么事?”
“给地除草施肥。”
夏日草深,稍不留神杂草就盖过庄稼了,再者,红薯藤栽进地就灌了一遍肥,最近太阳晒,得盯着再施遍肥,菜地也要人整理。平时都是老唐氏忙这些,衙役们不知什么时候走,老唐氏要给他们煮饭,恐怕顾不过来。
云巧能做多少做多少,剩下他请村里人帮忙。
“这个活我会。”云巧跟着沈老头下地后就喜欢种地超过扯猪草,奈何沈老头不带她,眼下有机会,她振奋不已,“地里的活都给我。”
“你又不是牛。”唐钝枕着手臂,看她一脸雀跃,嘴角微微扬起,“累死了怎么办?”
“才不会。”云巧雄赳赳挺起胸膛,“种地又不累人,我爷奶想累都没地给他们累呢。”
这话是沈老头自己说的,收玉米那两天,沈老头在地里忙到最晚,村里人笑他累死了怎么办?沈老头就说,“我巴不得有个几亩地让我累死算了。”
可见种地是多么自豪的事儿。
唐钝轻笑,“你爷奶听你这么说非打你不可。”
“他们不敢,我是唐家人,和他们没关系了。”
“你倒是拎得清。”
“我聪明吧。”
唐钝望着她。
她平躺在床上,头发散在枕头上,五官柔和,说话时,嘴角噙着自得的笑意,笑里还有几分骄傲,认识她以来,没见她情绪低落过,谈及聪明,她更是积极,仿佛骨子里认定她是个聪明人。
这份自信,唐钝望尘莫及。
院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老唐氏倒水,叮嘱声传来,“巧姐儿,你睡会儿午觉,睡醒了我给你煮红糖水。”
“哦。”
云巧听话地闭上了眼。
眼珠却不安分,动来动去的,睫毛打着颤,他看不下去,“睡不着就不睡了。”
白天睡太多,夜里睡不着又得折腾他了。
“奶要我睡的。”她撅起嘴,字正腔圆地反驳,“要听话。”
老唐氏晾好衣衫进屋见两人都面朝里侧睡着,捡起床前摇落的扇子,笑着回了屋,殊不知她前脚走,后脚云巧就醒了,轻手轻脚溜出门,将角落的背篓和镰刀齐齐带走了。
他们待她好,她要好好干活报答她们。
唐钝给她指过哪些地是他家的,她看眼日影方向,准备先去东边地里除草。
村里人爱在村口竹林乘凉,打衙役进村说明情况后,没几家心里不慌,云巧踏进竹林,就听到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一瞧见她,她们顿时不说话了。
云巧奇怪地打量说话的几个人。
她们毫不避讳地鼓起眼瞪她。
眼里没有半分欢喜。
唐钝自幼就长得俊,礼仪礼数也好,好多人垂涎他做女婿,顾及彼此是邻里乡亲,没有脸开口,想着老唐氏急了总会露点口风出来,不料悄无声息定了云巧。
哪怕疼唐钝的长辈,看云巧披头散发的样子都皱起了眉头,嫌弃不已。
就这模样,给唐钝做丫鬟都不配,怎么就做媳妇了?
唐钝不会真被她下了降头吧?
比起她们审时的目光,云巧坦然得多,抬头挺胸走过去,不卑不亢道,“四祖爷给我撑腰,你们不敢打我。”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警告。
赵氏轻蔑地笑了声,“你这狐假虎威做给谁看呢?”
唐钝以后走科举是要出去见世面的,她跟着不是给唐钝丢脸吗?哪家秀才娘子会是其貌不扬连头都不会梳的傻子?老唐氏老眼昏花了吧。
“呵。”有个倒三角眼的婆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氏,“话说四堂爷说的,你要不满找四堂爷,凶墩哥儿媳妇干什么?”
这话一出,竹林里更是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赵氏气急败坏的呼吸声。
她厚着脸皮找唐钝,有意撮合他和竹姐儿,没挑明就被唐钝挡了回去,害她因为他瞧上了云妮,绞尽脑汁想搅黄那门好事,不惜威胁沈家断绝关系。
最后竟被云巧捡了便宜。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蹦哒得再欢也是逗人乐的,老唐氏估计在背后笑疯了吧。
倒三角眼的婆子火上浇油,“竹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吗?”
赵氏剜她一眼。
她笑着移开脸,“你说墩哥儿也是,绿水村都是些难民,能养出什么好姑娘,村里知根知底的多好。”
这话无疑给赵氏难堪,她跟四祖爷打听唐钝的亲事好多人都知道。
四祖爷猜到她的心思势必会问唐钝,唐钝连个反应都不给,却突然把云巧接回家,摆明了告诉大家伙,他瞧不上竹姐儿,宁愿跟云巧过日子也不想娶竹姐儿。
不愧老唐氏养出来的,杀人不见血啊。
昨天起,竹姐儿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也不见,说是没脸见人。
四祖爷借唐泰山的嘴警告她那些话,不就怕她怀恨在心为难云巧吗?
真真是好算计。
杀人诛心,那婆子铁了心不让赵氏好过,又故作惊奇地问了句,“莫不是墩哥儿眼里竹姐儿连个傻子都不如?”
“”
赵氏眼里快迸出火来,婆子慢悠悠站起身,捶着腰肢道,“哎呦,墩哥儿媳妇都知道顶着太阳干活,我也没脸坐咯,地里的草得扯咯。”
她撑着笑,不慌不忙往地里去了。
赵氏气红了眼,气唐钝算计竹姐儿的名声,气这婆子落井下石,没头没尾来了句,“谁知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婆子顿住,像听到什么惊悚的秘密。
其他人俱是吸了口冷气。
唐钝是秀才,是唐家的脸面,她们背后败坏他名声,村长不会放过她们的,当即没心思待下去了,各自搬着板凳往回撤。
赵氏更是心虚,灰头灰脸溜得比谁都快。
向来她压着别人,难得有她害怕的时候。
同龄的婆子道,“结亲不成也不必结仇,小心她说你坏话。”
倒三角婆子不在乎,“哼,我是想竹姐儿做我孙媳妇,她不答应直接拒绝便是,话里话外嫌宝哥儿个子矮配不上竹姐儿,墩哥儿确实高,可人家也瞧不上她呀。”
她们两家的龃龉,外人不好掺和,干笑着将话题引到别处。
不知怎么,又回到了云巧身上。
往地里去的几个婆子忍不住眺向唐家地里。
骄阳下,云巧蹲在地里,背篓挡着,愈发衬得她身材单薄娇小。
“背篓搁路边又没人要,她背着不嫌热啊。”
“要是嫌热就会梳个头了。”
“哎。”
追根究底,还是傻。
傻云巧捋出红薯藤,从外由里,慢慢扯草,草根深的用镰刀割,头发散着不舒服,她用红薯藤绑成两个鞭子,除完地里的草才给解开。
这会儿地里人已经很多了。
她认得隔壁地里四祖爷的孙媳妇,托她帮忙看着背篓,往山那边去了。
服徭役的事儿传开,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干活,黄氏握着粪瓢给庄稼施肥,云巧突然窜到面前,“娘,给我洗头。”
她抹了把头上的汗给黄氏看。
黄氏往四周瞅了眼,小曹氏和张氏在地里,专心致志干着活,没往这边瞥一眼。
她没有立即应声。
云巧又说,“娘,我热。”
“你爹在家,找他帮你洗。”
“我回家奶会打我。”她蹲在地里,声音轻轻的,“她来找我了,被唐钝奶骂了。”
黄氏点了下头。
曹氏回来就骂她了,想来去唐钝家没讨着好,她提着粪桶往前两步走,故意和她隔开距离,余光瞄到抬起头的小曹氏,拿小曹氏听到的声音说,“娘要干活,要不你帮我?”
“好啊。”
地旁边就有沈老头他们挑来的粪,云巧学黄氏动作,每窝豆苗半瓢粪,她又快又利索,跟黄氏说,“唐钝要我干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