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得看着对方,目光平静而温和。
秃枝被引燃,它们大幅度摇曳,隐隐约约现出烧伤的模样。三千烦恼丝雪团般四处移动,半透明的根须个个蜷曲成团。衬上连绵不断的黑火,原本乏善可陈的荒野,摇身一变为传说中才有的妖异“肉林”。
尹辞的双眼被灼伤,视野不清,诡谲景象又多了几分扭曲之意。然而不知为何,尹辞有种模糊的感觉,这场面比他见过的所有景象都像“人世”。
十世魍魉,一步阴阳。
尹辞身躯残破,狼狈地匍匐在地。他牢牢制住真仙,恨不得用骨头将它钉在身上。
真仙没有惨叫,它僵了片刻,继而拼命挣扎起来。它的皮肤被毒火烧得疏松溃烂,大量液体混着血渗出,滑溜得像条泥鳅。尹辞尽全力钳制那东西,他的肌肉却也被火烧得迟钝溃烂,使不出全部气力。
真仙一阵抽搐,四肢与躯干扭成凡人达不到的角度。它不顾划开胸口的剑刃,硬是从尹辞的双臂间挣了出去,只留下烧烂的皮肉。尹辞的一条胳膊烧得只剩骨头,再生有些慢,被它趁势折断。
真仙与悬木一同挣扎,持续燃烧与再生。它的脸上一会儿包起暗红肌肉,一会儿又只剩焦黑的残渣。在这交替的破灭与新生中,真仙摇摇晃晃,早已失去了不久前的从容。
时敬之执起尹辞再生的手臂,在对方的骨骸上留下轻轻一吻。尹辞的状况比真仙好不到哪里去——昔日犹如仙人下凡的人,这会儿像是乱葬岗里爬出的怪物。
江友岳与曲断云面色铁青。两人再顾不得别的,一左一右冲上前去。国师术法不要命地倾泻而下,曲断云则长剑狂舞,以武功应对时敬之。两人一前一后,术法颜色灿如黄金、艳似朝阳。在这天地一片灰的境况中,有那么几分正道中人的味儿。
时敬之冷笑一声,敏捷地避过攻击。他没有退开半步,反而将真仙黏得更紧了。
对面两人的目的很是明显。他们指望毒火后继无力,让真仙以自愈能力撑过去。真仙身为悬木血引,身上火灭去,悬木亦能得救。
曲断云剑风如电,招式渐渐粗放起来。他舍了太衡的矜持,剑气如狂风骤雨、断崖悬瀑,一心要逼出时敬之的破绽。江友岳这只老狐狸躲在其后,时不时挑个要命的节骨眼,术法来得格外刁钻。两人合击下,时敬之反而愈发收敛,一举一动小心翼翼。
事到如今,自己这个“欲子”明摆着失了控,使得悬木遭受重创。别说引仙会,真仙都不会再想要他。与尹辞不同,他的“不死”完全由真仙决定。倘若自己再受重伤,必死无疑。
他在死亡的边沿舞蹈,欲子畏死的天性沸腾不已,教他四肢冰冷,全身发麻。时敬之一身冷汗,瞳孔缩小,拿剑的手颤抖不止。
可他仍然一次次冲向重生的真仙,试图教毒火烧得更久些。
真仙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难烧数倍。悬木确实被引燃了,然而真仙靠迅速再生压制黑火,只是被烧伤,躯体还存着生机。
若是烧不尽真仙,他们顶多只能给悬木添些聊胜于无的烧伤。只需几十年,甚至几年,悬木就能恢复如初……这般计谋只能成一次,下回真仙必有防备,近身怕是比登天还难。
他们没有退路。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时敬之身上的血口越来越多,离真仙越来越远。战斗已然持续了几个时辰,他整个人疲惫不堪,吊影剑上的黑火连带着弱了不少。
有江、曲二人代为遮挡,真仙得了喘息之机。它大量吸收附近的烦恼丝,乱伸的根须也尽数收回土地。着火的秃枝各个卷成圆球,将毒火控制在最外层。
尽管身上还燃着火,它的皮肉却慢慢复原。相对的,尹辞的骨头上也爬起血红细根,它们在黑火中挣扎着集结、成形。湿润的荒原再次显露出原本的样貌,泥土被雨水浸成沼泽似的模样,变形的尸首躺在烂泥断根旁边。荒原上不见扭曲“肉林”,只剩一个个房屋大小的根球,被毒火烧得若隐若现。
烦恼丝褪去,闫清和施仲雨终于现出身形。稍远处的苏肆等人还好,闫清太过靠近战场中心,全身衣衫几乎被血浸透。要不是倚靠着慈悲剑,他活像下一刻就要跌上泥地。
外援七零八落,尹辞动弹不得,时敬之虚弱至极。四下荒芜,空荡荡充满死气。
凡人一片颓势。
“有……才能……”真仙终于勉强恢复人形。它嘴唇还没长出来,烧毁的舌头刚刚恢复,破损的牙床还露在外面,说话有些模糊不清。“若你……愿意乘风登仙……遗憾……”
时敬之做了个深呼吸,吊影剑上的火焰还剩薄薄一层。他一头长发沾满血水,衣领乱七八糟,露出的皮肤上尽是血渍灰烬。他喘息虚弱破碎,生机残烛般微弱。
他的身后,尹辞扶着旗杆,试图立起。尹辞算是悬木末端,烧伤看着比真仙还要骇人。只见那双腿的肌肉枯干崩裂,站到一半,骨头就崩落在地。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如今像是一只被拔去翅膀的蝴蝶,脆弱而丑陋。
枯山派一对师徒,无论是景象还是境况,俱是难看至极。天地悠悠,衬得两人渺小不已,狼狈不堪。
“在下必将乌疏矿全部销毁,细心培养下一代欲子。”发觉时敬之不再动作,曲断云寒声道,“下一回,哪怕是查验其心志,我等也不会教欲子接触‘外人’。”
要查验欲子“质量”,爱恨生死之事不可少。下一回,大不了将那些爱恨也安排妥当。
江友岳欣慰地舒了口气,随即正色:“此回让他们找到漏洞,是属下办事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