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日,乔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龙烧得十分热,书房寝殿中皆摆了七八个火盆,却依旧无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气。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儿却只寻到一身薄薄的夹袄。那是她那早逝的娘亲手缝制,在她一岁生辰时套到她身上的。来年三月,小孩儿就要满三龄了,这夹袄显然已经太小,她只能敞着怀勉强穿着。
她冻怕了,不再怕冷,冬日里却也不再到处乱爬,只缩在树下和屋中,把扶苏握在手心中,替他哈着暖气。
她知道小蟋蟀变得全身僵硬起来,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两只黑眼珠渐渐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乔荷起了身,咳了一阵,嘴唇发白。他的床头有一只小蟋蟀。
小蟋蟀的触角很短,似乎曾经被截断过,又重新长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唤来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长着短短触角的小蟋蟀又出现在了乔荷的书桌之旁。这清秀异常,气色却极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间系着的暖玉在氤氲的炉香中逐渐沾染了雾气。
小蟋蟀猛地扑向了乔荷的手,乔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着这卷书,迅速地瞧着,乔荷却目光一冷,掏出素色的手帕,捏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断了一只脚。它再次爬到乔荷身旁时,小郡君已经察觉有些不对劲。
他看着折了腿的蟋蟀艰难地爬上了书桌,它从他刻着的书中,从一个字艰难地跳向另一个字。它咬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沾着极其少的血液。那些血液沾到了那些字上。乔荷冰冷地瞧着,如白玉一般的小手从一个沾了蟋蟀血的字上移到另一个上。那是四个字:“植乔救君。”
小蟋蟀精疲力竭,全身剧痛,僵硬地躺在了书册之上。它本以为还需要费些气力,在书房中找出有这些字的书引乔荷去看,可是……
合该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着乔荷一身素衫,披着白色貂衣远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来虽然极其丑,但此时才明白,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并不能掩盖所有的情绪。好奇,天真,快乐,善良,那是冰冷无法掩盖的。
扶苏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儿柔软的小脸和那双十分凶残又深藏怯懦的双眼,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会有谁值得他付出这样竭尽全力的真情了。
小蟋蟀艰难地用一只手一只脚爬到他的小女孩儿身边。那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们不必交流,他们又时常交流。
他爬回那棵老树下。老树上高高的地方吊着几只裂了皮的几乎失却水分的石榴。没有人撷取,没有人肯为它剪枝。这是一棵石榴树,是小孩儿的母亲所种。
小孩儿面朝着冬日阳光下干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树,对着仿似笑着一般的果子睡着了。她张着小嘴,小小软软的脸颊上还带着红晕。扶苏小心翼翼地跳入她的口中,也安睡起来。
她的手中还攥着他送给她的竹片。
乔郡君找不到植乔。他找了许久,无人叫植乔。乔树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受寒毒之苦,无法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残余诸侯终于随着马陵的死亡相继归顺大昭。这一年,冬至后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个角落的小花园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一身破烂褴褛的小孩儿,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脑袋撞着石榴树。她那样痛苦,那样哭着,不知如何抑制。
她的小蟋蟀死了。他变凉了。她把他含在口中,却救不了他。
无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该天意。乔郡君这一日又走回这个小花园。
他抱起了这个孩子。她极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尸体从她口中掉出。
她的眼泪全都落到了那禁锢着她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他捏起小孩儿的下巴,问道:“你唤什么?”
小孩儿一直哭。
那双红肿的小手一直捶打着这眼前的入侵者。他入侵了她的王国。
入侵者瞧见了她手中的小竹片。
他抽了出来。
那是两个刻得极其端正费力的小篆。
郡君乔荷冰冷地瞧着这孩子,许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养你。”
小孩儿瞧着被茫茫大雪覆盖的小蟋蟀,许久,在乔荷的臂弯中,垂下头,落下泪。那滴眼泪滚烫,融了小蟋蟀身上的雪迹。
“二哥。”小孩儿声音嘶哑,白雪一片,眼珠中没有焦点,许久才张开口。她把母亲克死,即使学会如何说话,却不肯再开口。
乔郡君眉眼淡淡舒展,并不嫌她脏,双手圈住这孩子,淡道:“走吧。”
素色的靴子踩过了小蟋蟀的尸体。他转身背过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头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时兴许曾经火红逼人,可是,滚落的一瞬间,亦不过溅入白雪,又被白雪掩过。
蟋蟀扶苏死之时,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尽折磨,不能亲口同她的小女孩儿告别,却为他的小女孩儿取了个极好听、极端庄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唤她“乔植”。
若问栽树为何故,乔木成植可参天。
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可是,不见,就是再也看不见。
红珠果必有翠叶因,风流亭也因流风起。
话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时,章三也醒了,一双乔植的眼。
黄四的长发还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苏待少年章三好了许多,似是个真心实意的兄长模样了。黄四郎依旧不大讨喜,总是抢扶苏碗中的肉,一眼瞅不着,便让弯弯眼血盆大口吞了。他们的日子便这样过去,哥四个日复一日,打打闹闹,当时便道是寻常,唇枪舌剑,真真四方小诸侯,割据疆土,谁也不肯相让。
那堂上夫子常笑问:“诸儿日后愿为何?”
章三郎翘起鼻子,“儿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儿?”
“除了皇帝,什么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诚勇武、赤血红肠的大将军?”
“两相一将。”
“既如此,我便勉强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无限,叽叽喳喳。黄四却昏昏欲睡,一夜春风吹红了桃花,纷纷扬扬往他袍中钻。夫子心念一动,笑道:“你们瞧,四郎倒入了画。若谁画得好,今日午餐,便让师母赏你等二两烧肉一壶酒。”
扶苏和晏二对望了一眼,电光石火间,竟一个低头泼墨,另一个咳着白描起来。这些小书生们来书院两年,个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长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只言片语也不好形容。春风沁人心脾,孙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动,此次闭山专注教徒三年,倒并非没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结局竟是素来大老粗的少年章赢了众生。扶苏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筹,可他们眼中,黄四弟倒是一张无赖的脸,怎么画都不讨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宾夺主。
画送到后院,小丫头恒春有些迷糊道:“瞧着章师兄是对四郎爱得紧了,才把他画得这样温柔喜人呢。”
孙夫子与孙师娘对望,沉默许久,夫子才冷道:“可见章三十分拎不清,还不清楚陛下为何下旨令他在此处读书。”
孙师娘折了一枝桃花,轻轻簪在恒春鬓角,笑道:“人是会变的,相公。自由时节,年少时,都敢向天偷几日。咱们本不必不宽容。”
章三得了二两烧肉一壶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馋。温柔黄四一边吃一边埋怨:“这肉怎的做得淡而无味?”
他素来有个毛病,约莫是小时候家境未败落时,养刁了舌头,吃什么都无味。
少年章不插话,素来也是吃独食吃惯了的,不大让人,最后一块肉也吞了。黄四眉毛跳了几下,柔声道:“三哥,出卖弟的色相吃到的肉,可还香甜?”
晏二肃着脸斥道:“你已不是孩童,却坐卧无相,言语狂悖,日日偷懒,幸而夫子宽宏随性,否则还有你今日酒肉?”
黄四微笑,“二哥,来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给嫂夫人挣十里红妆。”
这娃的嘴死贱死贱的。
扶苏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气爽,黄四转目却真挚道:“当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这等贤惠美貌、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兄攒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去汝老母!
端午节的时候,平王世子代表平王前来慰问山上的学子,每人都发了几只米粽和一条腊肉。远方清恒的堂兄阿芸正巧此时亦通过奚山君寄信而来,皆是些琐碎闲语,什么到了阴天下雨自己的琵琶骨又隐隐作痛了,什么他爹郑王到现在还在四处贴头像通缉他,日子没法过了,诸如此类。扶苏许久未见自己这堂弟,他递给自己那一条腊肉时,却依旧一身华服金冠,手中摇着山河扇,边摇边笑。这冷淡少年心底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生出一些嫉妒,瞬间觉得身份地位算什么,娘靠谱算什么,爹靠谱才是真靠谱。
阿九没有认出他来。瞧他嘴角笑的那个弧度便知道。
平王世子在一众王子中行九。
姬谷,不,是扶苏接过腊肉的时候,看了平王世子一眼。他觉得自己的眼神传达的东西特别多,可是平王世子瞅见了,就一个感觉—哟,这人眼珠可真黑。
所以,会错意这种事时有发生,并且很有效地推动了剧情发展。
世子发完粽子和肉,又讲了讲话,代表平王表达了自己对学子的亲切慰问,展望了一下士子将来的大好前途,期冀学子们在下次大比之年,拳打穆楚,脚踢郑魏,再次雄霸功名榜,扬平国威。
算起来,科举之日也不过不到两年了。最重要的是,马上要举行郡试了。
平王世子一番演讲,说得众人倒是热血沸腾。他含笑而立,玉树临风,少了几分纨绔气,文雅可亲了许多。
忽而,他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本殿隐约仿佛听说,孙师娘收了一个女学生?”
孙师娘说确有此事,她思揣恒春年纪还很小,便命恒春穿着一身书生服来谢恩了。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肩头栖息着一只紫色小鸟,那小鸟却发出鹰隼一般的仇恨目光,望向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微微笑着,山河扇收拢了,把鸟捏到手中,漫不经心道:“这鸟不错。恒春姑娘,过年时,太守夫人似乎带你一起进宫,拜见过母妃。那时,这小鸟还不在。”
恒春愣了一愣,扶正帽子,又道:“世子殿下好记性。这鸟儿是今年得来的。只是……只是,谁家小姐进宫敢造次到带鸟去呢?”
平王世子笑了笑,把鸟还给了她,便率众离去了。
扶苏黑黑的眼珠子却又默默移向了紫莺,他忍不住,戳了一戳尾羽。紫色的小鸟,书上还未写过。可是,这一戳,不得了了,那鸟儿竟炸了毛,转身狠狠地啄了扶苏一口。一旁略带心虚的章甘一直遮着脸,生怕被小书呆恒春看出。可惜,恒春抱着鸟,向众师兄见过礼,便垂着头回后院了。她临行前,转身回望了晏二一眼,弯着眼睛讨好一笑,鞠躬,充满谢意,再转身,却同鸟儿一同撞到了树干上。
众位所谓师兄笑得死去活来,小书呆揉了揉鼻子,转身,又含泪朝众位师兄行了一礼,这才拎着鸟儿一同离去。
恒春今年约莫十一二岁,是个标准的小姑娘,却有礼得像个古板的老儒士。大昭崇尚道学,说谁谁像个儒士绝不是夸奖之词。可是,矛盾就在这儿了,官家提倡道学,道学却不能作为科举考核官员的标准,难道要翻译《道德经》,顺带研究庄子变成的蝴蝶究竟是什么品种吗?典籍太少太浪漫,能注释成治国之道走出一条道学主义大昭化太困难。治国又不能靠浪漫,靠浪漫的那是夏桀、商纣、周幽之类的大傻子!所以,儒家虽被认为过于古板拘礼,但诸多当世注解,作为科举考核的科目,众生还是要研究吃透的。这个过程中,吃透并且喜欢上儒学,终生进入儒门的学者官员倒也不在少数。眼下朝廷除了党羽之争,诸国权力平衡之外,最大的争辩点便在儒、道之间。
说起结拜的这四人,姬谷读书太杂,不道亦不儒。章三同样非道非儒,因为三公子是砍人派的武家。至于黄四,是显而易见的儒派,他行动举止一贯以孔圣为模子。而晏二,他十几岁便莫名其妙做了阴间的判官,想入儒家也不大可能,是个正宗的道学之士,崇尚自然,只是今日瞧见恒春如此,却也觉得有趣,阴沉的面庞倒泛出几分笑意。
天渐渐变热了。书院每日下了学,孙夫子钻回后院之后,学子们便不大顾忌形象了。平地有个习俗,啃完西瓜不扔皮,蹭一蹭三年吉。平地的学子总是血盆大口,细致啃完红的瓤,黑的子,再留皮擦汗擦脸,扔了皮,扑通一声,往河里一跳,解暑消热又去尘,教旁的国的学子看了一头雾水。人与人之间总有些从众效应,虽然大多是些世家子弟,家中抱着礼仪封牌的老爷子和夫人不在,谁还耐烦那些繁文缛节呢。再加上都是十八九岁的毛小子,一群孩子傻笑着拿西瓜皮蹭脸,蹭完再洗澡,扑腾得可欢了。
可是,这茬子为难了一向大大咧咧的章三公子。他一向不与众人同一时间沐浴。这些日子,少年章身上总是跌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张天仙化人似的脸黑得像他时常帮黄四倒的炉渣。众人关切,问他如何了,他起初不语,最后却一拳捶在了方采买的西瓜上,拾起开裂的一大块一边啃着,明亮的半月眼儿一边狠狠地瞪着众人。最后,众人见这师弟表情实在诡异,摸摸鼻子,俱散了,只余下黄四、姬谷蹲在一旁,斯文而飞快地捡西瓜吃。二子见到吃的便觉十分亲切,如见家中爷娘,欢欣雀跃。
少年章在学中诸事也都颇是不顺心,益发郁躁。十月本是这一届的郡试之日,可因为与先后丧期冲突,被挪到了十一月中。孙夫子居住之山昌泓在东郡与金乌交界之处,却被划入东郡,去郡都需三日之久,十月半学子们就要准备完毕,提前结伴而去。章三公子本不欲去,父亲许她女扮男装已是勉强,他可是借着章家的名头进的学,若被父亲发现一众学子中竟有自己的“儿子”,指不定气成什么模样呢。
可思来想去又没有好的推托之辞,大家来孙夫子之处无一不是为了谋取功名,他若说不去,反而遭疑。十月底最后一次的骑射课程上,这厮出了个歪主意。依照夫子安排,马场现今提供的马匹俱是成年马匹,弓箭的距离也变远了一倍,靶标则变成了线拉控制。可这本难不倒三公子啊。他自幼便在军营长大,一身好功夫,但是眼下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学子们在树后轮换着拉靶,章三眼力好,第一次拉靶的是黄四,看他俊秀温柔,没……舍得;第二次是晏二,看他病弱气喘,没……忍心;第三次是姬谷,看他学业平凡,人品一般,既然结拜了,有难需得同当,大哥,得罪了!
章三公子暗自咬牙,装作没看清靶,却一箭射向了树后的姬谷。
姬谷的左臂瞬间被寒光利刃射穿,血喷溅出来。众生围了过去。章三公子先是窃喜,再是跳马,一脸惊惶,哭天喊地地朝姬谷扑了过来—“大哥,弟对不起你!”
姬谷简直飞来横祸,肩膀剧痛,额头上的汗一瞬间全出来了。章三抱着他,边哭边摇,身上还有着淡淡的好闻清香。姬谷脸色苍白,推开了她,虚弱淡道:“三弟,你瞄准了!”
章三哭得涕泪横流,“大哥,你杀了我吧。耽误兄长科考之期,弟一死难以谢罪!”
黄四握住箭尾,看了姬谷一眼,低声道:“大哥,你忍一忍,不会太痛。若痛了,你便同弟讲明。”
姬谷还未点头,这厮已十分快速淡然地把箭拔了出来,血溅了这温柔少年一脸,黄四却面不改色。
姬谷觉得心脏都停了,痛得面无表情。
晏二撕下衣衫一角,把伤药倒在伤口上,瞟了章三、黄四一眼,“瞧准了,大哥是你们的杀父仇人!”
黄四十分讶异委屈,温柔的眼神默默无声地指责着二哥,章三却心虚地顿了一下,旋即又拉住姬谷的手,大声哭了起来,“大哥,弟会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你的,直到你伤势痊愈。倘使无法参加这次郡试,兄长也不要灰心,有弟陪着你!”
呵呵,目的达到。
“大哥,你手不痛吗?莫要看书了。”少年章匪夷所思地瞧着姬谷右手握着的书,他手臂白帛缠绕的地方已隐隐渗出了血。
姬谷抬头,望了章三一眼,轻缓地放下右手,淡声道:“这便好了,你自行去了吧。”
“那可不成。我章甘岂是那等不负责任的小人?今日是我害得兄长如此,定然要看顾你到痊愈。”章三双目弯成两轮新月,他皮肤白皙,毫无瑕疵,这样坦率笑起来,十分可爱。
扶苏淡淡看他一眼,瞧不见深处的墨色眸子含着些微不知名的放松,他揉揉眉心,说道:“明日师兄们便俱要起程了,你何不一同前往?本是无心之失,何必这样介怀,反倒显得迂腐。”
章三公子头摇得像新年随风而起的纸鸢,左右不停。他大义凛然,“我岂是那等贪慕虚荣而不顾手足的小人?兄长这样劝我,是教弟以死谢罪吗?”
屋中一角一直摆着棋局,默不作声的温柔黄四忽然抬头,轻声道:“大哥本不必忧心。横竖,三哥去了也考不上。弟说得可对,三哥?”
章三又气又羞,咬住贝齿,粗声愤道:“对!”
他反过来,有些低声地对黄四道:“四弟虽面貌温柔慈蔼,却素来油盐不进,倘使让你此次考中,便可在郡中做官了,听说东郡多美人,娶一个成家立业倒也不失为美事,四弟以为呢?”
黄四细长白皙的手指把白子朝前挪了一挪,笑道:“东郡有何美人,能配得上弟?弟不做官则已,若成,必万人之上。况且,美人又不能吃,何苦寻她?不若娶家财万贯,落得衣食无忧。”
章三脸青了。黄四对面执黑子的黑儒衫晏二吃了白子,虚弱道:“杀。四弟,你又死了。若为官,你定是这世间最奸佞、最贪婪的。”
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四人一眼,他说:“世人崇尚贤德清明之官,可为君者未必容得下此种臣子。为佞者又焉知不长寿又多福?至清之水中鱼,易遭鹰鸟折损。”
黄四拾起白子,温和笑道:“不知弟为官之时,又能否遇到如大哥一般的君主。那倒算造化了。”
晏二遥遥想起自己夜间权柄所握《人间录》,一语双关,不咸不淡笑道:“你将来的造化又岂是你今日所能想到的。”
黄四表情微妙,深深瞧了晏二一眼,许久,才笑得意味深长,“你又……知道了,二哥。”
诸位师兄连同晏二、黄四都整装离去了,山中瞬间空了起来。自他们都去了,章三待姬谷反倒不如之前尽心了。这少年时常打鸟猎兔,玩耍得得意忘形,不亦乐乎了。
扶苏倒也并未以此为意,他在藏书楼一寸土地,便能寻到十万方圆,世俗之事何足挂齿。
转眼十月已至,平都金乌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据闻孙夫子一听,便气得摔了好大一个周时的泥窑古瓶。
这桩事,却是与一贯温柔不惹事的黄四公子有关。黄四素来考前爱猜题,因昭立国三百余年,王道渐衰,黄四闲来无事,破了一个典故,说是“礼崩乐坏之始,夏亡商灭之终”应如何论。他同众人一番好讲,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几乎把人听迷了。谁知今年郡中出题便是这样邪门,竟一字不差,出了这样一道策论。诸人脑中便是黄四一番文采飞扬,论点论据都借鉴了黄四的说法,到最后,九国卿共同会审,竟成了平自立国以来最荒唐的一桩群体舞弊案,始作俑者便是黄四。眼下,一大批学子便要在年前择日处决了,孙夫子的弟子占了三分之二。
有道是怀璧其罪,有未入罪的学子写信回来,叙了前因后果,怜悯一众待斩师兄弟,把信笺都哭花了。
孙夫子气得直哆嗦,登时写信给朝中弟子,可大多却推辞不应,说是此案牵连甚广,况且此前听闻此事已然多方奔走,只是眼下各国司法自治,平国之事由世子一手把持,连朝廷也难以插手。言外之意就是,恩师之恩虽不能忘,同门之谊亦不能负,但此事,爱莫能助。
章三听闻此事,几日内几乎哭瞎了眼,抽噎不止。他们这些兄弟相处了近两年,各自情谊不浅,眼下落了这等罪名,旁人虽瞧他反应过激了些,但尚可谅解,只觉他情深义重。
扶苏一贯沉静冰冷,瞧着黄四与晏二临行时未下完的一盘棋局,磨砺完黑子,又揉搓白子,夜深时吹灭了烛光,直直在黑暗中坐到天亮。
晨光熹微之时,扶苏歪了一会儿,却在梦中瞧见了晏二。黑暗之中,他戴着面具,一副判官模样,见着扶苏,便双手握住了他的手,鬼面狰狞,却略带着些沙哑伤感道:“大哥不必费心,晏此生注定有此一劫,大限之期心中自有论数,本是贪恋人间兄弟情谊,才迟迟不肯走。此一时,便借机了了尘缘,去了吧。只是四弟之事,你万万莫要插手,他寿元绝非如此,切记切记!”
话语刚毕,扶苏却蓦地醒来,心中知晓这是二弟前来托梦。他从幼时便从未尝过几分兄弟情谊,思及一贯冷硬的晏二梦中也有了温软之语,低头瞧见未完的棋局,一时鼻酸难抑,如玉一般的手托住了额,许久,才睁开眼。
他不懂尘缘为何物,一贯除了方正书中所言,便从未有多余的眼光眷顾旁的人和物,可自从前世遇见了他的小女孩儿,心便自此不干净了,像是从仙界云端坠入了尘世,有了牵挂,便让人日日思量,在迷雾中挣扎。
书上说知己者难求,书上说唯情字缠绵伤人。眼下的兄弟手足情谊竟也一时似是悟了,苦涩与热忱在心中交替,扰不胜扰,痛不自禁。
他推开窗,章三却用着他的小女孩儿的那双眼痴痴地掉着泪,在诸位待处斩的师兄门前皆放了个火盆,一刻不停地漫天撒着纸钱,像是着了魔。
扶苏见到此景,心中更是大恸。
他收拾了几件衣衫,便向孙夫子告辞了。孙夫子抚摸着扶苏的脑袋,苦笑着,却比哭还难看,“连你也要明哲保身吗?谷儿。去吧,去吧,一日之祸,万念皆休,人心叵测,怀璧大罪!老夫毕生心血全废,从今之后,再不收徒!若有违誓,形同此砚!”孙夫子衣冠邋遢,纹理不修,抓起手边几乎磨得凹了下去的沉砚,朝着墙壁上挂着的平素得意之作《山河图》砸了过去,一时轰然,图毁砚碎。他握紧了沾染墨汁的手,老泪却瞬间纵横满面。
扶苏面色清冷如故,跪了下来,依礼磕了如入师礼一般的三个响头,而后,孑然一身,如来时一般,孤单离去。
平国国都金乌依旧如平素一般热闹。这里是个小盛世,平民百姓的生活从不会因什么学子的集体舞弊案有什么改变。若是穆地,文礼之国,想必动静便要大得多了。
扶苏击了登闻鼓,王殿前诉冤。
按昭礼法,击登闻鼓者,入殿前需三滚钉板,挨三百笞。
等到平王世子酒饱餍足开审之时,只瞧见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少年。他伏在地上,披头散发,勉强抬起头时,眼珠却异常的黑。
平王世子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殿下何人,何事击鼓,速速报来!若有不实之言,即刻处斩!”
扶苏声音沙哑,握紧双手,这是唯一一块还好着的皮肉。他淡淡开口,讽刺道:“九儿,你好大的威风。”
平王世子哈欠没打完,从王座上跌了下来。
三日之后,平王世子亲审舞弊案。九卿说不必再审,已然查明,殿下放心,平王世子火急火燎,对众人一通臭骂,说是此案有如此之多疑点,事关士人,怎可如此草率结案?
平国廷尉觉得自己快委屈死了。当时呈案时,世子正醉卧美人膝,连看都懒得看,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把他给撵走了,这会儿怎么就成了他们的罪过?
平王世子手握描金扇,点着廷尉的脑袋,气急了却笑了出来,“狗仗了人势行的些混账勾当,淫威平时没耍够,这回倒耍到本殿头上。成,你们既然让他不舒坦,来日他若让我不舒坦,你们一个个也甭想舒坦!”
九儿,阿九,这世上,除了他那位身份最高贵的堂兄,再无人这样唤他。
平王世子头快痛死了,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堂堂太子竟避祸避到了他这小国之中,还牵扯进了这样一桩大案。他心中也颇是埋怨,这素来与他亲厚的堂兄来了此处,竟不设法通知他一番,否则又何至于出了眼前的事。可他哪知,那日他赠肉粽之时,扶苏眼神里的一番“天雷地火”被那样曲解。
最后,让众人意外的是,此案竟又复审了三日,最后以冤案放人告终了,什么猜中题目虽百年难得一遇但是存在了想必就是合理,什么大家写得一样反而证明没作弊,因为若换成是你,你有那么蠢吗?一番义正词严,说得众臣的脸灰蒙蒙的,却不敢驳了这小祖宗的面子。被革去功名的三十余人择日设考,世子亲自监察。
扶苏伤口略好些,便在考场外候着,等到黄四诸人走出之时,才缓缓直起身子。晏二是被抬出来的,他在考场发了高热,勉力做完,已支持不住,瞧见扶苏,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唤了句“大哥,莫要离开”,便沉沉睡去。
黄四瞧着扶苏,衣衫虽在狱中脏了些,可衣冠、发带依旧整齐如故。扶苏淡淡笑了笑,道:“四弟这些日子,一贯可好?”
黄四亦是一笑,温和道:“好,狱中伙食亦有几片肥肉。”
扶苏想起之前他亦常抢他碗中肉,有些年岁倒转之感,嘴角浅淡笑意深了些,道:“兄也有食肉。”
身后一众师兄衣衫褴褛,十分狼狈,皆拥着扶苏,沉痛哭泣起来。
扶苏担心晏二病情,便要去医馆亲自顾看,平王世子仪仗出了郡院,众人跪倒,这少年目光一扫,瞧了他堂兄一眼,却不敢声张,只火烧眉毛一般说了句“免礼”,便远去了。
黄四把一切望在眼中,一贯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下。
晏二只是疲劳过度,加之身体虚弱,并无大碍,众人也便放心了,去了客栈,洗了尘倦,倒头睡去。
可待到第二日之时,姬谷、黄四二人却莫名失踪了,像是从人间蒸发,行李衣物皆在,人却不见了。
扶苏失踪之事颇有一番因缘诡异,暂且不提。此时却说穆地,王子成觉接了天子一道旨,打点了三千兵马,一身铠甲戎装,便从咸宁府出发了。且说闲话,这少年今年方满十七岁,姿容皮色却日益大盛,因貌美还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传闻赵国郡主到访穆地,从未见过他这堂兄,行至青州境内,恰巧遇到成觉率众秋围,一见他风姿,竟魂飞魄散。成觉一行离去,小郡主却得了相思之疾,一路缠绵哀思,眼见距赵国日远,只得强打起精神,到穆国都再寻名医。世子恰巧奉王命,在左白门接堂妹,赵国郡主方下鸾轿,却见到那日林中之人,喜不自禁,病瞬时好了大半,可是转眼却见身后众位臣仆跪地拜倒,请穆王世子安,心中一时骤痛,大喜大悲之下,竟吐了一口血,昏厥过去了。
若是如此也便罢了,之后却闹出了春秋时的“文姜诸儿”之乱,一桩探亲琐事平添了七八分绯色。赵国郡主待在穆国不肯走,穆王世子一贯又是于女色无所收敛,二人之事在穆国都传得沸沸扬扬,赵王几次三番写信给郡主,郡主却避重就轻,时时与堂兄腻在一起,据闻她还处置了成觉几个美姬,俨然醋海生了波涛,把自己当成了世子的妻房。赵王被气得一病不起,命赵国司徒直接带王旨到穆国,扔到了郡主脸上,强行把她带走,后来草草将她嫁给了赵国一个没落的世家子,才算把此事掀过了。
成觉虽俊美,德行却实在不足以让人信服。但与成觉的美貌齐名的可不是他的无德,而是他的军事天赋。年初,南蛮小国又起兵举事,挑衅穆国,世子率五千人,以雷霆之势带兵奇袭,三日之内,灭了七族一邦三万余人,南蛮跪地求和,愿年年纳币,俯首称臣。成觉一战成名,名震大昭内外。各国诸侯暗自嫉妒恼恨穆王生了这样一个好公子,可又不得不巴结穆王世子,趁机献了多名美姬,只盼能让英雄落了美人怀,成联姻顺道联国之美事。可惜穆王妃治家极严,这些女子也未生出波澜。只是,在太后面前献礼说好话的日益多了起来,只因众人皆知,穆王世子的婚姻把持在太后手中。但老太后总是笑眯眯地,说世子还小,不急不急,心底却暗自蹙眉,这世上似是无人能配得上她的明珠儿的。可转念想起若是凤凰儿还活着,此刻和明珠儿站到一起,又不知是哪般风姿,谁又压了谁一筹,思及此,心中不禁又悲戚起来。
此是前事,点到为止。便是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少年,此刻却奉天子旨意,带了足足三千兵马,朝东而去。沿路各国诸侯宴请成觉,送了许多奇珍异甲,仍旧寻不到他此次行动的一丝端倪。成觉此一路也未铺张,只着一身枣红铠甲,可在众兵士之中,他眼睛太过明亮高傲,显得格外扎眼。
这个冬日尤其寒冷。成觉骑着白如山间之雪的骏马殊云,背着金箭,在山道之间疾驰。他身后的三千军马扬起了寒气和飞烟。殊云之美,仿佛已踏过尘世之埃,奔越飞起,带着冠着红缨白珠的少年将军,驰骋在天边。
路上渐渐弥漫起大雾,翻过越姬山,马上就要到平国境内了。
越姬相传是战国时越国夫人,姿容秀美,越国国灭,夫人战死,化身为山,生生世世保卫越国子民,此山因此便命名为越姬山。越姬山长年大雾,仿佛是这石头夫人的衣衫缦带,平添了几分旖旎美色。
此一日,天又着实阴沉,到了辰时,太阳才慢腾腾地冒出山尖。雾气渐渐散去,青山此时虽枯零了,但映着朝阳,却别有一番疏朗气韵。
成觉快马疾驰,他治军极严,这一路,身后兵将竟无一人开口闲聊,灌了风尘寒霜,士气依旧高昂。
可是,越姬山脚一个奇怪的男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男子戴着草帽,脚上一双布鞋,瞧不清楚面容。
成觉一看到他,反而笑了,挥手命众人停下。
“云卿来了。”
男人也笑了,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的盒子,单膝跪下,温柔道:“殿下已至,敢不亲迎?此为薄礼,望吾君笑纳。”
成觉伸出修长的手,男人缓缓将盒子递上。成觉打开盒子,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腥甜,眼睛眯着,眉毛却舒展开来。
天上乌云瞬间汇聚,雷声轰鸣。
男人摘下草帽,温柔道:“殿下,要下雨了,容小臣避一避。”
成觉俯身望他,似乎未听明白他说些什么,却被男人一瞬间圈住了脖子,只在这枣衣少年耳畔轻轻笑着,喷出微微的热气,“殿下气运旺,替小臣挡一挡,也不枉费臣这般艰辛。”
不过一瞬间,惊雷忽起,劈到了那一身铠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