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庆云打了一个寒颤,聘仪将他的裘衣还他,他不许,推脱了机会,她忍不住说,“公子,我冷待你,你又何苦待我始终如一。”
庆云仍是给她披好裘衣,又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坐定,停顿片刻说,“人心匪石,岂能不转。”
聘仪说,“你天性雅和,可是对我怜悯,又或者愧疚。”
庆云微微一点头,接着说,“除此之外,人亦有情。”
聘仪说,“而我,耿耿于怀,放不下心结。于我,放下就像是背叛从前的婚姻。”
“不要紧的,慢慢来,”说完,庆云摊出手到她面前,想她也伸手来握他手。
聘仪迟疑后摇头,“公子,我做不到,尤其在这里。这里每一处,都有我和扶青的痕迹,我不能在这里,背叛他。”
“不是背叛,”庆云说,“扶青最希望的,莫过于你过得好。”
聘仪掩面低头,走进屋舍内,闭了门,久不出来,却听见她放声哭泣,哭得撕心裂肺,痛彻五脏。
庆云在外坐着,等她哭音渐止,再推门进去,拭尽她眼角泪水,掩去她一身狼狈。“夜深了,回吧,”他说,“以后想来只管来就是了。”
聘仪抬起脸凝望着他,“我还能来?”
“那是自然的,”庆云说,“这里,算你娘家,随时都可以来的。”
那天,聘仪在她从前居住的山顶寒舍里呆到夜深,庆云陪着,待远方晏河城上的灯火渐渐熄灭方才喊她回去。一路上,寒露更重,庆云骑在马上,护着聘仪,信马由缰,回到城上时,小城已无人迹。
从那时起,聘仪幽闭的心思仿佛隙开一条缝,透进丝毫柔软悱恻的烟火气息。
庆云也觉得舒心,他手里那一把以优雅锻造的钥匙,又一次,灵验地开启娉仪的心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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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三更天时,陆府内应是一派寂静,而今夜,却有许多人丝毫没有睡意,等待公子归来。
庆云刚从角门进了府,就有贴身仆从迎上来,说是陆兰生在等他。
他不觉看了一下天,晨星静谧,皎月悬空,心里略定了一下,让聘仪先行回房,便随仆从走去正厅。
厅内只点了几盏灯,陆兰生身旁站着南乡和管家,气氛庄严又压抑,再看众人脸上皆是肃穆,庆云长吁一口气,突然一阵如释重负地轻松起来。
仆从退出去后乖觉地关上门,庆云走到兰生面前,行了一个礼说,“父亲还在等我?”
兰生给管家使了一个眼色,管家躬着身,用极其缓慢的语调说,“经人查访,聘仪在嫁给那个被处死的武士前,是临村一名女子,父母早亡,借宿远亲之家,不曾学过礼仪诗书,也无一般女子的才能……”管家言辞间,不时窥察庆云表情,深怕说重了,就得罪了他。
庆云朝他一摆手,示意他出去,之后突然徐徐跪倒在地。
兰生见他行此大礼,不禁大惊,未等他张口,庆云已先说,“父亲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再做定夺。”
聘仪的丈夫名叫做扶青,原本是被贩卖到别处做苦力的男子,他路过晏河城时,庆云怜他身世遭遇,便买下了他。那时扶青还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些体力就别无谋生的本领,于是庆云资助他去寺院学些武艺,好日后有所报复。多年后,扶青学成归来,因感念公子恩德,便住在晏河城,想着能投身陆府门下做事。庆云赏识扶青,给他钱粮让他另寻出人头地的门路,谁想他也不走,就在此娶亲要长居。
兰生不动声色,庆云缓了一下继续讲述。
扶青娶了聘仪之后,开始做一些武士的营生,收人钱财,替人办一些看家护院,远行跑腿的事。然而,有一日却受了不白之冤,硬被人说是他杀了人,要即刻处死。
兰生听到此处,冷笑一声,“你倒是知道他受得是不白之冤。”
庆云点头,“扶青没有杀人。”
兰生厉声问,“你怎知道。”
庆云淡淡说,“因为,是我亲眼所见。”
兰生怔了半晌,嗓音略有颤抖,“你看见了,为什么不给他作证?”
庆云说,“因为那天的事实在蹊跷,没有人相信我的证言,而我又当真看到了。”
兰生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再三确认,“你当真瞧见了他是清白的?”
“是,”庆云说,“我当真知道他蒙冤而死又无力护他,他有妻子和遗腹子,由我来照料她们,也在情理之中。”
兰生望着庆云,他深知他性情秉性,沉默良久,又说,“你是搭进去了我陆府后嗣。”
庆云说,“待我和聘仪有了子嗣,便妥当了。”
事出突然,兰生一时也难以接受,南乡在旁打了圆场说,“表哥心怀大义,悲天悯人。既然事出有因,舅舅又何必气恼一时,不如从长计议。”
庆云仍旧跪在地上说,“求父亲宽待聘仪。”
兰生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同情庆云讲述的故事,只是不愿拿体面去成全。他的独子,风度翩然,气韵温良,美誉公子,而今因婚姻蒙尘。
南乡在庆云身旁俯下身,万般怜悯,“表哥,你是有多难。”
庆云冲她笑了一下,“哪会有过不去的难事。”
她搀他起身,苦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