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02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7038 字 3个月前

干部们在官窑里简单地碰一下头,追查皂角神的行动就开始了。许春娥和《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一样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在官窑里她一针见血地说:“这决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可以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宁可不到棉花地里去脱裤子,也要把这事查他个水落石出。”

郭解放是在许春娥的点拨下从初始的慌乱无措中清醒过来的,真的皂角神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在分了八斤八两口粮的时候来。要是不把这件事提高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怎么又能把那怎些闲言碎语压制下去呢。郭解放现在需要阶级斗争这面大旗,他给辛苦一年的社员一人只分了八斤八两口粮,现在是怨声载道了,搅闹的他心虚腿软尻子松。就是六零年那么困难,社员们也不是只分八斤八两口粮,山上山下打听打听,哪个村哪个队只给社员分八斤八两口粮,八斤八两口粮够干个啥呀。郭解放真的有些愧疚,但是一出这事,他的腰杆就又硬起来了,八斤八两口粮怎么了?六零年那么大的困难全国人民不是都勒紧裤带过来了吗。口粮少了不可怕,勒勒裤带就挺过去了。但是政治路线上绝对不能出问题,政治上出个针尖大的问题也是大问题,政治上没小事。坐在官窑里的郭解放和刚才站在皂角树下的郭解放真的是判若两人。郭解放许春娥把李元喜李天喜郭土改一起叫进官窑,几个人一致同意趁热打铁,把根源追查出来,不能姑息养奸,卧马沟的农业生产为什么上不去?卧马沟为什么一个人只分八斤八两口粮?难道于这股歪风没有关系吗?

多么荒唐呀,卧马沟一个人只分了八斤八两口粮,村干部们不在自己身上找毛病,却拿这事做起了文章,他们把责任推到了皂角神身上。

干部们统一了思想,就把等在皂角树下的社员一个一个往官窑里叫。每一个人被叫进来,都要像贼似地被审问一回。

先被叫进来的是女人,女人比男人胆小,好突破,这也是许春娥的主意,许春娥还知道女人们好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闲话,皂角神就是先在女人中间传说出来的。只要把女人们弄紧了,就能把问题追查出来。

女人一个又一个的被叫进官窑。

等在皂角树下的的人们再不像往日磨镰开会那样自在轻松了,皂角神本来就是个神神秘秘的事情,再让干部们上纲上线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就更让人们讳莫如深,谁都不敢公开地谈论什么皂角神,都怕把自己牵连进去,谁愿意往阶级斗争的火线上靠呀。

等在皂角树下的一堆人表面上都表现出漠不关心的冷淡,但他们心里却都有一个热切的期望,如果真的有皂角神的话,他们就热切地期望皂角神显一回灵,帮助他们改变一下这种吃不饱肚子的生活。人们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可他们空虚的精神需要寄托,现实中的八斤八两口粮实在让人们伤心失望了,人们只好求神拜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寻求帮助,寻求解脱。

卧马沟的社员群众,是世界上最好的百姓,他们勤劳厚道的像牛一样,他们实在是在这种生活中煎熬不下去了,才迷信起来,才求助起皂角神的。不要抱怨群众的愚昧,还是在别的方面找找原因吧。应该反省的不是坐在皂角树下的这一堆群众,应该深刻反省的正是坐在官窑里的村干部,可是他们却丝毫没有反省自己的意思,不站在群众的立场上去想想八斤八两口粮如何维系这一年的生活,不积极主动地想些补救的办法,却又抡起了阶级斗争的大捧。可悲呀。

女人们一个一个被叫进官窑去受审去过堂。也在人群里的月儿就紧张起来了,她已经想象到后果的严重性,想象到最终被揪出来的可能性。她想进官窑去老实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却没有那样的勇气,多少也还存有一点侥幸。月儿在人群里找见巧红,假借到茅房解手,悄悄把巧红叫到旁边,避开众人的耳目,悄声地问:“巧红,你把我的话是不是还给旁人说过?”

巧红一听就知道月儿是啥意思,是怕把她供出去。巧红闪着眼看着月儿就说:“放心,我是李玉和,我不会当王连举。我说谁也不能把你说出去。”

虽然巧红有些大大咧咧,但听了她要当李玉和不当王连举的话,月儿还是稍稍放下一些心,她知道巧红不是个坏心眼的人。月儿再悄声问:“你知道是谁给皂角树上缠的红丝线挂的青葫芦的?”“不是你?不是你会是谁呀?”巧红反到把眼睛睁大了。巧红反问过来的话把月儿吓了一大跳,她那有这样的胆量呀。月儿忙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巧红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句什么,那边有人吼叫起来:“巧红巧红,掉到茅坑里去了,快点,该上你了。”听到喊叫,巧红从茅墙背后转出来,往官窑里去了。

在茅墙背后虽然巧红向月儿保证要当李玉和,不当王连举,但看着巧红往官窑里去了,月儿的心还是高高地提悬起来,她真怕出了事情。

耀先含着一根没有烟嘴的竹杆烟袋,一个人孤零零地圪蹴在人圈外的斜坡上,也是一脸的麻木,一脸的冷漠。但是他的心并没有麻木,他现在比月儿还要感到后悔,当初是他把皂角树开花不开花的事说给月儿的,想不到这么多年后她又把这话说给了巧红,巧红就是一个喇叭筒,肚子里从来搁不住话。看,把事情闹大了吧。真要是查到月儿头上,这回可就不是好过关的了。耀先不埋怨月儿,也不埋怨巧红,只是恨自己。他圪蹴在斜坡上看见月儿把巧红叫到茅墙后去了,想着她们就是说这事去了,这时候了说啥恐怕都来不及了,只有等着受难了。耀先来来回回地想着,估计着这场劫难是躲不过去了,既然躲不过去,还不如乘早到官窑里去自首,只有自己去自首,把事情把罪过揽过来,才能让月儿解脱出去。耀先实在是不愿让月儿再受委屈,再受羞辱,再受那些人的欺负。再大的苦,再大的罪他一个人都能受,但是让月儿也跟上受,他就心疼的要死。善良的月儿跟上他受尽了磨苦,受尽了羞辱,从来没有享过一天福。哎,老天啥时候才能睁开眼呀。耀先在心里最后诅咒一声,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子上磕掉,决定进官窑里去自首,把所有的罪过,所有的责任全都承担起来,只要他们不纠缠不折磨月儿就行。

耀先心里有了这样的打算,但是磕掉烟灰他却久久地站不起来,他有承担罪责的打算,却没有承担罪责的勇气。官窑像地狱一样让他望而却步,干部们不叫,他就不敢往里面去。他想承担责任和罪过的机会就这样流逝掉了。

站在官窑里的巧红,面对着几个虎视耽耽的干部和民兵,虽然不感到紧张害怕,但是她已保护不住月儿了。在她之前被叫进来的女人早就把啥话都说了,把啥话都说死了。尤其是吴换朝的女人好燕说得更详细,把当时的时间地点和在场的人都一骨脑说出来了。

许春娥说的对,女人胆小,用不上狠声乍唬,摆下一个阵势,她们就把啥也说出来了。好燕是个没见过阵仗的小脚女人,被叫进官窑,许春娥郭解放还没有开口,她倒哆嗦着嘴唇把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她说:“四月初三黑夜,我们几个人端着纺棉花车在俊爱家纺棉花,纺到半道上巧红就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咱卧马沟出了一个皂角神,可灵验了。皂角花开的旺,收成就好,皂角花开的不旺,收成就不好。六零年皂角树上就没开出花来,结果就来了那么大的一场困难。今年皂角树上更是没开花,恐怕还不如六零年呢,你们都早点做个防备,省得到时候揭不开锅又像六零年一样饿肚子。’我们几个人也都想起来村口上的大皂角树就是没有开出花来,就问巧红这是谁说的。巧红起先还不肯说,我们追问的紧了,她才说是崖口上的月儿说的,她还说月儿验证过多少回了,还说月儿每次从皂角树下走,嘴里都要和皂角神说几句话,祈求皂角神保佑,就是个这。”

听吴换朝的女人说完这话,郭解放和许春娥马上就激昂起来,怪不的会有六零年的困难和今年的八斤八两口粮,原来是有人在中间捣乱,原来是地主儿子的女人在暗地里念咒文,多么阴险恶毒呀。这不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是什么。郭解放许春娥终于找到了为八斤八两口粮开脱的借口,把这个罪过自自然然地推到了月儿身上。

郭解放和许春娥叫嚣着马上就要斗争月儿,副队长李天喜沉呤好一阵,说:“把事情核实清楚再斗不迟,把知道的几个人都叫进来,问问,有了充分的证据不是更好。”

在李天喜的坚持下,就把吴换朝女人提说出来的几个女人一个挨一个地叫进官窑统统地问了一遍。几个女人都就把事情说一遍,说的都差不多一样。巧红是最后一个被叫进来的。

现在巧红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她一进来许春娥就直戳戳地把话说破了:“巧红,说说崖口上的地主老婆都给你说了些啥?”巧红心里一惊,嘴上硬硬地说:“说啥?月儿啥也没有给我说过。”许春娥比巧红年轻的时候还要泼辣,她知道郭解放郭土改碍着他爹的那张老脸不好和巧红说话,天喜元喜哥俩也是一向面子软不得罪人,她就把袖子绾起,露出两截子并不白晰却很壮实的男人一样的胳膊,睁瞪着眼睛严厉地说:“你不要不承让,四月头上你们几个在俊爱家纺棉花,你说得那些话,那几个人早都说出来了,纸包不住火,雪埋不住人。我们知道你也是受了蒙蔽,是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你是贫农出身,是基本群众,是一时糊涂才上了当,你把话都说出来,我们就不开你的批判会,说吧,说说地主的老婆是咋给你说的。”

巧红本想抵挡一阵,但是在铁的事实面前,她没有了遮挡的盾牌,再加上许春娥的不断恐喝,巧红也只有低下头。

月儿又一次成了斗争和羞辱的对象。

月儿被叫进官窑,她还躲躲闪闪地不想承认皂角神是从她嘴里说出去的,她不相信巧红这么快就会把自己说出去。许春娥不耐烦了,她当着干部,当着几个年轻的男人,对月儿吼叫起来:“你是想站在皂角树底下当着全村人的面再亮亮你底下那个没毛的丑东西是不是?那样了,你才老实是不是?”

春娥的话没有说完郭解放就“哧”地笑出声,他没想到许春娥会说出这样的话。月儿也没想到,几年前被吊在官窑的木梁上,裤子被拽掉,光了下身的可怕的一幕忽悠一下又闪现在眼前。那是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月儿充分地领教过许春娥的恶毒,这个丑恶的女人说得到就做得到,她真敢把她拉到皂角树下去那样干。月儿不想再遭受到那样惨无人道的羞辱,低下头承让了自己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