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02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7038 字 2个月前

八斤八两够个啥呀,一个壮实的汉子撑饱了一天就能吃完,余下的三百六十四天吃啥?卧马沟的人们不由地又想起猪肝一样又黑又硬的淀粉馍,不由地又想起把许多人饿的浮肿了的六零年。人们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是恐怖的绝望的表情。这就是报应,卧马沟这么多人从上到下谁把队里的庄稼当过一会事,都把自己当成得过且过的撞钟和尚,都想的是磨镰开会不出力。

土地和庄稼得不到人们的精心照料,自然就不会给人以丰厚的回报。这也是一条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法则。四两换半斤,一报还一报。不在庄稼地里出力流汗的人,就不可能在庄稼地里获得丰收,就是这。

卧马沟的人们看着分到手的这么一点点可怜的麦子,全都傻了眼。一把手郭解放站在皂角树下也慌了神,这可真不是个小问题,靠这八斤八两口粮谁能熬过长长的一年四季,这八斤八两口粮不是给社会主义,给人民公社的光荣榜上抹了一笔浓浓的黑吗。这咋向公社领导交待?

在收获的日子里,卧马沟显现出来的不是欢欣和喜悦,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恐怖和绝望。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坐在一盏孤灯下看着那一簸箕所谓的口粮,更是说不出话。往年分口粮都是装在毛裢里往回背,今年用一个簸箕就端回来了,这么一点口粮让一家人咋过呀。虽然春上月儿看着皂角树上没有开出花,有过思想准备,但再有准备也做不出无米之炊。耀先月儿这样默默地坐在灯盏底下已经好长时间了,较之别人,他们的困难就要更大更多,贫下中农能得到救济,能得到返还粮,而他们却不能。

死一样的沉闷,死一样的绝望把卧马沟紧紧地笼罩住了。

就是在八斤八两口粮分下来时间不长,在沉闷的卧马沟里突然起了一片风声,说:皂角神下凡了。开始这风声细弱的犹如游丝,但慢慢就一传十,十传百,如同山口里呼啸的山风,呜呜地狂吹起来。

真正引起人们注意是在六月六。

皂角神的传说在六月六这一天变成了具体的东西,而不再是神神秘秘的私下传说。

这天早晨起来,郭解放从上房院出来,要到皂角树下敲钟的时候,突然就愣住了,不敢再往前走。他看见在皂角树粗黑的树杆上不知道啥时候让人绑上一绺红丝线,红丝线上还拴挂着一个翠绿青嫩的小葫芦,皂角树下还点着一柱没有燃尽的粗香,在无风的晨曦中淡蓝色的烟雾柱子似地直直地升起,蓝蓝的烟柱升到一人高的地方正好就顶在悬挂着的青嫩的小葫芦上。烟柱在小葫芦上袅袅散开,如同浓雾罩在山头上一般。这是一个有几分神秘的景象,烟柱是那样的直溜,和大漠孤烟一样,上去却把小葫芦团团裹住。在香烟缭绕中小葫芦恍恍惚惚亦真亦幻真的和仙物一般。

郭解放被眼前这个有几分神秘的景象迷惑住了,他呆呆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一柱袅袅上升的青烟,看着一只恍惚如仙的青嫩小葫芦,还有缠在老皂角树上的那一绺红丝线,一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日头在东山顶上冒出了花,该是上工的时候了。可上工的钟还没有响,社员们三三两两地从坡道上下来,凡是下来的人远远的都看见皂角树上的一绺红丝线,都看见那一个青嫩的小葫芦和那一柱袅袅上升的青烟,就都呆愣住了,就心里都有了敬畏。在闭塞落后的山沟沟里,神神鬼鬼的迷信思想还是根深蒂固地存在着的。

皂角树缠丝线挂葫芦被当成神敬起来了,谁还敢再到跟前去。谁到跟前,谁就搅了仙气,谁就得罪了神家。谁搅了仙气得罪了神家,谁的日月就过不成咧,灾呀病呀塌锅倒灶的事就箭一样地往身上射。在这连饭都吃不饱的年月里,又有谁愿意当成灾病的靶子,谁又愿意自己塌了锅倒了灶。

人们从坡道上下来,远远地看到这副情景就都再不往前走,都在窃窃私语着,甚至还有人朝着皂角树跪下去。

有关皂角神的传说在割麦前就有过风声,那时候谁也没把风传的皂角神当成一回事,收不收庄稼和皂角树上开不开花有什么关系,没有几个人相信风传起来的闲话。但是割倒麦子,一人只分了八斤八两口粮,这时候回过头来人们就对皂角神的传说确信无疑了。

人们在皂角树下越聚越多,而挂在皂角树上的铁钟却始终没有敲响。郭解放站在人群里愣愣怔怔地也拿不准主意,割麦前他是听许春娥说起过皂角神的事情,那时候他的心思全在后院的小姨子身上,那时候八斤八两口粮还没有分下来,看不见的事情谁能相信。可是现在他不能不感到心虚,八斤八两口粮就是摆在人们面前的明证。郭解放心虚的怕受到报应,不敢冒然地往前面去。

队长都不敢往上靠,社员群众就躲闪的更远了。形形色色的说法在这一阵阵的时间里传说的更加形象逼真。

月儿站在人群外围,她的心情和别人就有些不一样,除了敬畏和虔诚之外,她感到更多的是恐惧是害怕。月儿敏感地意识到在皂角树下这短暂闷人的沉默里潜藏着巨大的危机,危机一旦暴发,自己将首当其冲。月儿在心里后悔起来,后悔不该在抬水种棉花那天把心里的秘密说给巧红,巧红心眼虽然不坏,可她却是一个嘴上不把门的长舌女人,她知道了啥,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啥。有关皂角神的话,月儿只给巧红说过,但很快全村人就都说起了皂角神。在割麦前,月儿就提心吊胆的怕村干部追查深究,在文化大革命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的现在,传播神鬼的事情就不是小事,尤其是她这号人就更是别有用心罪大恶极。如果只是口口相传,这事恐怕也就算过去了。可是没想到现在有人更具体地把事情做出来了,给皂角树上缠了红丝线,挂了青葫芦,还点插了粗香,这就不再是无根无据无凭无证的口口相传了。这就是铁板上钉钉子,成了一场事件,一场政治事件。干部们肯定是要深查深究挖出根源的,真要是把自己挖出来咋办呀?月儿害怕的浑身哆嗦起来,被揪被斗被羞被辱的场面让她不能回想。

月儿在人群里哆嗦着身体,心里充满了恐惧。她一边拿眼睛悄悄地瞄看着郭解放脸上变化着的表情,一边暗暗地向她的皂角神祈祷,不要让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

人们早就在皂角树边聚成了堆,妇女队长许春娥才披头散发日急慌忙地从坡道上走下来。当了妇女队长的许春娥虽然时时处处都想表现出积极,但家庭成了她最大的累赘,男人是个半瓜子,婆婆也不利练,儿子三岁女儿一岁,小叔子小姑子一个比一个憨傻,家里一摊子的事都缠在她一个人身上,常把她缠弄的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刚当妇女队长那两年还没有生儿生女,每天还能站在皂角树下指派人。现在她这个妇女队长就常常落在社员后面了。

许春娥从坡道上下来,看见人们不言不语地在皂角树下站了一堆,她以为又是郭解放顾不上出来敲钟,这是常有的事。杏花回来后,郭解放就常常忘了敲钟上工的事情。已经有人风言风语地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了,春娥当然更明白其中的原委。

许春娥下来以为郭解放又是放不下后院窑里的小姨子,顾不上出来敲钟了,她豁开人群,往前挤,一边还粗声大气地叫喊着说:“走了走了,上北坡棉花地里脱裤子去了。”

许春娥的话像潭水里扔进去一块石头引起一片荡漾的涟漪一样,引得这一堆沉闷的人群里响起一片乱哄哄的笑。许春娥并不是一个风趣幽默会说笑话的人,她不是故意说这话逗社员们乐的。她说的脱裤子是棉花管理上的一道程序,就是将棉花杆子上两片真叶以下的部位连同两片真叶顺着棉花杆儿轻轻地往下一捋,这样棉花腿杆上就再不生芽长叶了,还便于通风透光,棉花地里脱裤子说得就是这。但听起来让人能生出与那种事情相关联的想法,于是就有了一阵哄笑。

笑声落下后,许春娥就走到前面,就看见皂角树上缠着的红丝线,就看见挂在半空里晃晃悠悠的青嫩的小葫芦,同时也看见站在人群里展不开眉的郭解放。许春娥马上就机敏的意识到自己该干什么了。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显得果决,更显得胆大,更显得疯狂。许春娥和郭解放不同,早在割麦之前,她耳朵里就灌进了皂角神的风言风语。并且还萌生过追查的念头,因为当时没有郭解放的允诺和支持,才罢下手的。对神神秘秘的皂角神她是有过思想准备的,什么皂角神?在许春娥眼里根本就是沉渣泛起的封资修,不值一提。

许春娥很有些大义凛然地向前急走几步,走到皂角树下,掂起脚伸手一把扯下那个拴着红丝线悬在树腰上的青嫩的小葫芦,缠在树上的一绺红丝线也被扯断,随着小葫芦一起飘挂在许春娥手上。许春娥把小葫芦从皂角树上扯拽下来,捏在手里狠狠地握几下,她本想把这个惑众的青嫩的小葫芦在手里一下捏扁,但她的手劲不够,青青嫩嫩的小葫芦在她手上还是完完整整的,并且还显得很调皮的样子,像是在嘲笑她。许春娥有了火气,她把捏握在手里捏不扁捏不烂的小葫芦一下就狠狠地砸在旁边的一块黑石头了。翠绿青嫩的似乎还有几分仙气的小葫芦终于在黑石头上碎成了几半。许春娥跨前一步,把砸摔烂的葫芦片子踩在脚下。扬起脸就说:“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们,不要相信那些骗人的鬼话,什么皂角神?纯粹是牛鬼蛇神,看见了吧,牛鬼蛇神在共产党人脚下立刻就粉身碎骨地现出了原形。”许春娥当上妇女队长的第二年,就被介绍着加入了组织,她说这话不过份,而且还很生动,很精彩。

郭解放紧皱着的眉头展开了,就是通过这件事情,他开始对许春娥敬佩起来。郭解放用赞许的鼓励的目光看着许春娥,这就让许春娥更来了精神。她学着样板戏里女英雄的样子,把胸脯挺的高高的,再道:“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要坚决彻底地进行清查。查不出根源,查不出结果,决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