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马沟的人看了这情这景,嘴里都说吴根才的两个亲家够意思。
杏花被送回来精神就有些反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后院窑里话不说,饭不吃,人不见,也不哭,也不笑,只是痴痴呆呆地一天一天地往黑里坐。开始的时候改改真不放心,不离左右地陪在边上,哄呀劝呀。过了好一阵子,杏花才慢慢地缓过劲,缓过劲也不说话,也不到前院来,就在后院一个人慢慢悠悠地纺棉花。改改就放下心,又回到前院上房的大炕上。改改上了年岁了,窑里潮她住不惯。这样杏花就一个人住在后院窑里,也不下地干活,就是一天到晚不停气地端着棉花车纺棉花,仿佛只有嗡嗡的纺车声才能把充斥在心里的羞愧和苦痛驱赶走。
在北坡棉花地里抬了一晌水,下工回来的路上,月儿不愿和人争抢着在窄道上挤,就走在最后。通常都是这样,上工她在头里走,下工她就不往头里去。巧红今天也没有七急八火地挤着回家,她陪着月儿也走在最后,两个人还用一根棍子抬着那只空桶。就和晃晃当当的空桶一样,两个人走的有些吊儿郎当,和前面扭成一股绳似的人们拉开挺长一段距离。
从沟口上来,月儿抬头看着那棵老皂角树,脚下的步子就更慢了。月儿每天上工下工从皂角树下走过的时候,都要凝神地向树上张望一下,都要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句祈祷的话。皂角树在月儿心里早就不是一棵普通的树了,这皂角树确实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就是能用枝头上的花儿预示出地里的收成。六零年皂角树枝头上惨惨淡淡的就没有开出几朵花来,结果那一年就来了那么大的一场困难差点把人饿死。就是从那时候起,皂角树在月儿心里变成了神。每天来来回回地在神面前经过,能不感到敬畏,能不在心里说几句吉利话。月儿从皂角树下走过心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皂角神呀,你把花开的旺旺的让卧马沟的老百姓每年都能吃饱肚子。多善良的人呀,不管自己的处境多么的艰难,不管卧马沟的人怎样待她,她在皂角神面前还总是在为全体卧马沟人祈福。
现在清明过去了,谷雨正一步一步地临近,往年这时候皂角树的枝梢上就细细密密地开满了淡淡的小白花,可是现在站在沟口的月儿抬眼在皂角树上却很难看到一朵细碎的小白花。月儿揪心起来,六零年吃不饱饭的那种日子不能让人回想。
“走呀,咋不走咧?”后面的巧红摆动着手里的抬水棍,把吊在上面的空桶哐哐地晃,她催着月儿快些走,回去还烧火做饭哩。
月儿站着还是没有动,她把凝神专注的目光,慢慢地从皂角树上移下来,移到巧红脸上,一时她不知道该咋给巧红说。月儿已经看着没有开出花来的皂角树敏感地想起六零年的那场大灾荒,可是她不敢说,巧红的嘴不好,万一她再说出去,让村干部,让许春娥郭解放他们知道了,就又是一场事情。可收成不好灾荒来了没防备咋办呀?这些年就巧红对自己好,还是给巧红说了好,让巧红也早有些准备。
“走呀,你这是咋咧?”巧红从桶襻上抽出棍子,就要一个人先走。“巧红。”月儿手里提着巧红扔下的空桶,喊住抽身要走的巧红。巧红扭回身看着月儿,觉得月儿怪怪的,就问:“你没事吧?”月儿下决心要把这事告诉给巧红,她不是为了一吐为快。月儿稳稳当当的从来没有把心里的秘密给别人说过,巧红和她好了这么些年,不给她提个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巧红我给你说件事。”“啥事?”巧红站下来等着听。月儿就指着皂角树说:“我给你说了,你可不能再给旁人说。这皂角树就是皂角神,它每年开出的花多了少了的和地里的庄稼有关系,树上的花开得越旺,地里的庄稼收成就越好。你看,今年到现在了,皂角树上还没有开出一朵花,恐怕今年还不如六零年,你攒些粮食做些准备,省得到时候急慌。”
巧红咯咯地笑了,她以为月儿严严肃肃扳着脸会说出个啥,闹了半天却是神神鬼鬼的事情,什么皂角神,她才不信哩。巧红扛着一根抬水棍,把空桶扔给月儿,急着回家烧火做饭去了。
巧红没心没肺,还和年轻时一样,当天黑夜到水仙家串门的时候,就把月儿在皂角树底下神神秘秘说过的话翻说给水仙。水仙淡淡地一笑,早些年水仙似乎也听老人们神神秘秘地说过这事,但她一直没有往心里去,这些年文化大革命,就更不往那方面想了。倒是巧红说起月儿,让水仙想起另一件事。
水仙是新生和小娟的婚姻介绍人,马家窑的小娟家才捎过来话,她得把话传到崖口上去。中间说话的媒人就是两头说话两头跑腿,她说:“巧红,咱俩上崖口和月儿坐坐去,月儿的儿媳妇那头捎过话来,让过礼哩。”
巧红是个爱游门子坐夜的女人,常东家坐西家游,崖口上的月儿那里她常去。听水仙这么一说,她就说:“走。”
吃过黑间饭,月儿坐在炕上一根棉花捻子没有纺完,水仙和巧红就走上来,月儿忙停下纺棉花车,把两个人让上炕。崖口上的窑里极少有人上来串门,来上两个人耀先也是挺高兴,他把手上的木匠活撂下,也过来陪着水仙巧红坐在炕上说话。
耀先月儿估计着水仙上来,就是说马家窑新生媳妇小娟的事情来了。几个人先说了几句闲话,水仙就提说起小娟。
新生和小娟订婚算下来也好些年了,现在年龄岁数都大了,结婚的事情就摆到脸面前了。水仙知道巧红一向和月儿好,所以说话也不避着巧红。她说:“马家窑小娟她爹把话捎过来了,说两个娃岁数都不小了,都闪过二十了,他想麦前把礼过了,后冬把婚结了。这事就算了了,你们说呢。”
自打第一次见了小娟,耀先月儿心里就有了疙瘩,他们没想到小娟一走三摇瘸拐的那么厉害,就觉得让儿子受了大委屈。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能这样说,自己这么一个地主家庭,儿子能说下媳妇就算不错,拐媳妇总比没媳妇强,有媳妇总比打光棍强。月儿看一眼耀先,说:“我和新生他爹也商量过了,也想着让他们把婚结了。水仙嫂,不知道小娟家提出来的彩礼是……”月儿提说个头就又把话打住。
提说起彩礼的事情,中间说话的水仙也觉得有些做难。刚订婚的时候小娟的父母在彩礼上也没有提出过份的要求,当时他们腿上有毛病的女儿提说了好多口子,都没有说成,他们就心急的顾不上说彩礼,就把女儿许给了地主的儿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他们觉得把女儿许配给地主的儿子是委屈了女儿。女儿嫁过去不是一天一晌的事,是一辈子的事。女儿要跟上地主的儿子受一辈子罪,吃一辈子苦,那么就要在彩礼上多要一些。不要不行,因为他们的儿子,小娟的兄弟也说下媳妇了,对方也在逼要彩礼。山里的农民谁家不是紧紧巴巴的一个烂日月,谁家能顺顺当当地拿出一大堆彩礼来,儿媳妇的彩礼好多人家就是用女儿的彩礼去顶去换的。
水仙做难地说:“彩礼的事,小娟爹也说了,说是按老规常二十四件走。”月儿耀先的心猛的揪一下,二十四件礼就算是大礼,月儿忧心地说:“水仙嫂,你看是不是再和小娟爹商量商量。水仙嫂你也知道,咱卧马沟连着这么些年就没有过好收成,钱呀粮呀棉花呀啥都是个缺罕物,他张口就要这么多,让我和新生他爹到那去给他拾掇呀。咱一年分下的那两个钱,那两颗粮,到不了年底就完了。水仙嫂麻烦你再跑跑腿,再和小娟她爹商量商量。”月儿说得可怜巴巴,也真是实情。这些年来月儿精打细算,把日子过的很紧很苦,还就是为了给新生攒彩礼。这么些年队里的收成都不好,队里的收成不好,社员的收入就不好。从六零年开始,他们几乎就年年没有了结余。拿啥结余呀?一年到底分到手里的只有三几十块钱,只有三五百斤粮,只有半斤棉花四两油,让他们拿啥结余出一堆彩礼呀。当然不能说月儿就没有一点点准备,月儿从把新生抱过来的第一天起,就为儿子准备起来了,二十年来她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也是为新生娶媳妇做好了准备的。她这样说是不想多掏了冤枉钱,能省一个是一个,一下把东西都送出去,家里空了,以后的日月咋过。再说当初订婚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要这么多的彩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