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放在下马河大十字上一炮打响,成了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的知名人物。一夜之间,人们都知道站在大十字上,双手叉腰威威武武的那个退伍军人叫郭解放,是卧马沟的一把手。
郭解放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放了一把火,紧接着他就要让这把火也在卧马沟里旺旺地烧燃起来。吴根才在世的时候努力唯持的那种平稳局面,让他招进门来的养老女婿打破了。掌握了政权的郭解放紧跟革命形势,把如火如荼的批判会开到田间地头,开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头。阶级斗争在他这里已经不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了,变成了分分秒秒都要讲,他时刻告诫卧马沟的贫下中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只要稍稍发现一点情况,他就立即召开群众大会。不分时间场合,只要需要,他就开会。共产党会多,国民党税多,这是过去人们形象的比喻。到了郭解放手里会就更多了,他上台一年开的会,比吴根才在台上二十年开的会还要多。
吴根才在世的时候,人们把开会学习戏称为磨镰,磨镰不误砍柴工。大家坐在皂角树下,男人眯着眼抽旱烟,女人低着头纳鞋底。上面的人把报念完了,把话说完了,会也就开完了,也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也就把工分挣到手上了,多好呀,人人都是喜喜欢欢的。
郭解放的会可就没人再敢叫这也是磨镰,他把人们最敏感的神经揪拽的紧紧的展展的,他每次开会都要有目标地把一个人揪出来进行批斗,这就把人们搞紧张了,也把人们搞害怕了。
收秋种麦是一年里头农活最忙的季节,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时节要是误了农时,没有及时播种,来年肯定就不会有好收成。
今天上工偏偏又迟了,夜黑间郭解放在官窑里熬夜,起来的晚,睁开眼,东山顶上的日头就一杆子高了。要是吴根才还在世,这时候他早领着社员在地里干半晌活了,可是今天日头一杆子高了郭解放才敲响上工的钟。背着钢锨往地里走的路上,虎林就说了一句风凉话。虎林一向就爱说风凉话,他瞄一眼跃上东山的红亮亮的大日头,散散漫漫地说:“生产队里有三高:赶出来的牛儿脊梁骨高;庄稼地里草儿高;社员上工日头高。”
虎林的这句话偏偏就让身后的妇女队长许春娥听到了,她转过脸就把话传说给了郭解放。郭解放肚子里一下憋满了气,这是对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诬蔑,是对人民公社的诬蔑,是对社会主义的诬蔑,是对共产党的诬蔑。是地地道道的反动话,谁说这样的话,谁就是对现实不满的反革命分子。尤其是像吴虎林这样一贯不老实的人,就更是别有用心。郭解放心里是记着吴虎林不少事情的,小时候就是这个吴虎林手里提着小镢,在一天黑夜把他家的门窗打了个稀巴烂;还是这个吴虎林在六零年困难的时候,带头起哄闹事,把他的母亲从大锅灶上撵下去。凡此种种,他记着许多。郭解放早就想找个茬儿在大会上和吴虎林说说话了,这下他可算是背着牛头送上门来了。
到了河滩地里,郭解放把肩膀上的翻地钢锨往地脚头猛猛地一插,也不顾“白露种高山,寒露种平川”的农谚古训,就在地里开起现场批判会。整整一晌,全村的社员坐在河渠上看吴虎林丢人现眼挨批判,谁也没有动手翻一锨地。
虎林开始还扭歪着脖子不承认自己说了啥,许春娥就指着好几个人出来对质,他才低下头再不吭声。好汉不吃眼前亏,再反犟恐怕就要吃大亏了。现在印把子在人家的手上掌着,这就叫做蛤蟆拴在鳖腿上由着人家了。
郭解放嘴角上挂着白沫,历数着吴虎林思想上的反动,责令他向广大的革命群众做出深刻的检查。虎林说风凉话顺口溜有一套,但对着全体社员做检查赔不是,他却支支唔唔地说不出话。这就被认为是不老实,批判会就继续往深里开。
早就到了下工回家的时候了,批判会却拖拖拉拉的开不完。在卧马沟的全体社员坐在地头连天连晌地开批判会的时候,四十里马沟别的村子的社员都正忙着翻地,赶着要在白露前种麦呢。
郭解放在卧马沟开的都是这样实打实的批判会,把好些人都弄到会上去亮相丢人。他又有几个好帮手,村里人谁挨了整也不敢多吭声。郭解放最得力的帮手并不是当了副队长的裢襟挑担,也不是当了民兵队长的亲弟弟,而是妇女队长许春娥。许春娥简直就成了郭解放的影子,恨不得日日夜夜跟在他身后。村里有人撇着嘴说起怪话,但许春娥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春娥的男人二奎是个脑子里缺根弦的半瓜子,把丢人当牌子耍哩,根本就不管他的女人,也是根本管不下,根本不敢管。郭解放在许春娥的配合下把卧马沟搅了个底朝天,搅得人人自危,个个害怕,都担心那一天自己也上了批判会。
上批判会最多的当然还是耀先和月儿。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那里有那么多要批斗的人呀,斗上几次就把人们都斗精了,斗的谁也不敢再张嘴胡乱说怪话,斗的人们都把尾巴夹紧了。逮不住活老虎,就打死老虎。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就是一对死老虎,想啥时候揪出来斗,就啥时候揪出来斗。不管是谁犯了事,上批判会,他们都得陪着。三天一批五天一斗,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田间地头,皂角树底下,官窑里,不管啥地方只要有会,他们就得低头认罪往前面站,就得去接受批判和斗争。吴根才在世的时候月儿还没有被揪出去斗过一次,现在暗中保护她的人不在了,她就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
在地里才干了一阵活,郭解放就不想干了。不想干活那干啥呀?郭解放就向许春娥使眼色。许春娥立即就神领心会,她拍拍手,把正干活的社员们往一起招集,说:“都停下手里的活,咱们再开个现场会,大批促大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来,都过来咱们开个现场批判会。”
社员们面面相视,不知道这是谁又要丢人现眼了,不知道这是谁又惹下口舌不小心让人逮住话把儿咧。“郭耀先贾月儿站出来。”许春娥喊叫一声,社员们一看又是这一对死老虎,就紧着往一堆聚。耀先月儿放下手里翻地的钢锨,来不及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就赶紧往出站。挨过这么多回批斗了,月儿的脸也放下了,刚开始上批判会的时候,她的脸都吓的没了颜色,现在她也就不大在乎了。在乎害怕又有啥用,你放不下脸,你在乎,你害怕,人家不是该咋斗还咋斗,由得了你吗。“站到土埝上去。快点。”许春娥逼赶着让耀先月儿往土埝上站,让被批斗的人孤孤地站在高处,才能显出批斗会的气势。地边的土埝有三尺高,齐陡齐陡的,月儿上了几次都没有爬上去,已经上去的耀先就伸出手拉月儿,两个人的手勾在一起好一阵才孤零零地站上去。看着这一对可怜恓惶人的狼狈相,下面的人群里就有人发出幸灾乐祸的坏笑。
新生也在人群里,看着父亲母亲又要遭受一通羞辱,年轻的新生就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想一想吧,站在上面被批斗被羞辱的人是自己至亲至爱的父母,谁能无动于衷。爹娘含辛茹苦养育一回儿女为的是啥?当儿女的没有本事让爹娘老子跟上自己享福,那么在爹娘遭受苦难遭受羞辱的时候,儿女该怎么办?难道儿女不该站出来替爹娘受辱受罪吗?新生也只能做到这些,别的本事他没有。只上了几年小学,就当了放羊娃的他能有什么出息,他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站出来代替父母受辱受过,别的办法他没有。
在别人的一片哄笑声中,新生箭一样地蹿起来,三步两步蹿到土埝上,像一道坚实的屏障护在父母身前,用还没有完全浑厚起来的声音略带哀求地说:“乡亲们,队长干部们,斗我吧。我是地主的儿子,斗我也是一样,我爹我妈的身体不好,都那么大岁数了,就让他们下去吧,我站在这土埝上让大家斗,斗到啥时候算啥时候。”新生突然意外的举动,使乱哄哄的现场一下寂静下来。对这个单薄瘦弱的年轻人的举动,让有些人感到惊讶,让有些人感到敬佩,让有些人感到同情,也让有些人感到愤恨。
面对突然跳上来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儿子,耀先月儿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该把他拉到怀里来,一家三口抱成紧紧的一团,共同承受别人强加的羞辱和苦难;还是把他推下去,让他远离这种不应让他承担的羞辱和苦难。
一直站在前面指手找脚的许春娥也让新生突然的举动给搞的有些懵懂。新生的举动太突然了,让所有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站在土埝上的新生说出来的话虽然带着几分哀求,但他年轻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片让人敬畏的冷峻,新生瘦削的脸上有一种赴死就义的悲壮。许春娥被新生脸上那一片坚毅而悲壮的凛然正气慑服住了,不敢再说话,就扭回脸看郭解放的脸色。
新生的行为让郭解放也是一惊,他没想到这小子胆敢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这不是拿他小子的脆皮鸡蛋往碌碡石头上撞吗。郭解放把他粗壮的胳膊往半空里劈一下,恶恶地吼叫起来:“地主的孝子贤孙跳出来叫板了,上,上去把他给我拉下来,狠狠地挫一顿。”郭解放的话音一落,郭土改郭互助还有许春娥的半瓜子男人二奎,像是三条鹰犬,一起向站在土埝上的新生扑去。郭解放还嫌人手不够,吼叫着:“再给我上,民兵,基干民兵都干啥去了?”又有几个年轻的基干民兵冲扑上去。
新生根本没有捣乱的意思,更没有反抗的准备,他只是想站上来把可怜恓惶的父母替换下去,由自己来承担这份羞辱这份苦难,他那里再想过其它呀。扑上来的郭土改恶狼一样,一拳就把新生打的从土埝上翻滚下去,接着一群人就围上来,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就都落在新生的头上脸上身上。站在土埝上的月儿叫着要跳下去护救儿子,让耀先一把拽住,他不能让月儿下去,月儿下去不但救不了新生,相反她也会遭受到一场凌辱,遭受到一阵毒打,那些人已经丧失了人性成为疯子了。
“新生新生,求求你们了,别打了,别打……”月儿被耀先紧紧地搂抱住,动弹不的,只能哀哀地号叫。耀先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眼里涌出一股股伤心绝望的泪水。土埝底下的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滚在地下的新生像是掉进狼群里的羊羔,正在被一群凶蛮的恶狼撕裂着吞噬着……不远处坐着或站着的社员不敢往这边看,更没有谁敢上来拉劝,只是低垂下头一声声地诅咒着:造下孽咧,造下孽咧。满地里只有月儿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哭着叫着哀求着。
滚在地上的新生抱住脑袋任他们踢打,就是不说一句求饶的软话。这就更让围上来踢打的人们来了火气,他们真恨不得一阵爆打,把这个地主的儿子打残打死,把地主的儿子打死是不犯法不偿命的,打呀……
要是李丁民在场的话,也许能把这场惨无人道的混乱制止住。吴根才去世后,李丁民就是卧马沟最有德望的人了,可惜李丁民不在这里。李丁民从副队长的位置上退下去,就进马房当了饲养员。李丁民是个直耿人,他对现在许多事情看不惯,眼不见心不烦,钻在马房窑里成天和槽头里的几十匹不会说话的牛马在一起,就看不到外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心里也就清净了。
这里眼看就要闹出人命了,同样也是当了几十年村干部的郭安屯却没事人一样,坐在一棵树下卷抽起旱烟。最后是看不过眼的巧红站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巧红敢站出来说话。卧马沟的人都知道巧红和郭安屯有过关系,她站出来说话,郭解放就不能把她咋样了。巧红也是和月儿关系最近的人,她不能眼看着月儿的儿子让一群恶汉这样的欺负这样的毒打,她不能眼看着月儿站在土埝上哀哀不断地号哭。巧红从人群里站起来,鄙夷地朝坐在树下卷抽旱烟的郭安屯看一眼,就风快地跑向土埝,把围打新生的一群人推开,同时嘴里就骂出声:“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点人性,这是人,又不是猪娃狗娃。地主的儿子啥了,地主的儿子也是人,为爹娘老子说两句话也不至于就犯了死罪,新生是想替爹娘老子担点罪,我说新生还是一个孝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