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是老吴的小女儿呀,我见过,长的水水灵灵的挺好看,这事就定了,到时候电话机子接回来,通知来上班就是了。你和老吴是亲家,这我早就知道。老吴和郭安屯李丁民也都是亲家,你们这一圈都是好亲戚。唉,可惜老吴走了。”
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一阵吴根才的长长短短,在扯说中韩同生把自己的意思也就说出来了,他让牛三娃在下面活动活动,把各村的支书村长尽可能地都拉到他这一派里来。牛三娃自然是满口答应。
从韩同生的房里出来,牛三娃没有马上离开公社,他避开人又悄悄地进了另一个院子。公社大院像个迷宫似的院子套院子,不熟悉环境的人在这里是摸不清路径的。牛三娃有必要再见见革命委员会里的副主任董天明,现在的政治气候冷风热雨说变就变,没有两手准备是不好应对的,他不想让杏花来了两天再被打发回去,他想把两头的口子都扎实。
董天明像韩同生一样在房里热情地接待了牛三娃。董天明也是想把这条牛套在自己的战车上。真让人想象不到,在这旌旗乱变两派争权的混乱中竟给牛三娃留下这么一个可以利用的好机会。
杏花当电话员的事就这样确定下来。
过了没有几天,卧马沟的政治队长郭安屯也走进公社迷宫一样的大院。郭安屯和牛三娃不同,牛三娃进了公社大院显得十分小心谨慎,像走在钢丝绳上的演员,极力保持着平衡。郭安屯却是一边倒的,他一进公社大院就吼雷火闪的喊叫韩主任,让谁都知道卧马沟的郭安屯来了。卧马沟的郭安屯是韩同生线上的人,这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交往了二十多年的老关系。
韩同生敞开大门欢迎他。韩同生现在需要的就是下面各村的干部们都这样吼雷火闪不断地往他房里跑,以壮声威。
郭安屯不是为杏花的事来的,他才不管上房院里的事情呢,有他儿子在上房院里当家做主,他就用不上为上房院里的事情操心。他是为另一件事情来的。吴根才死这么长时间了,卧马沟今后该怎么办?该由谁再来挑这个头?这难道不是一件大事?不值得往公社跑一回?
从土改开始,吴根才一直是卧马沟的一把手,现在这个一把手没了,接下来该由谁来当这个一把手,卧马沟人人都挺关心。郭安屯当然想当,这些年他虽然一直都在班子里,但不是一把手,许多话说了不算。要是吴根才和他不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女亲家,说不定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奋起夺权了。算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说也不想了。现在吴根才死了,卧马沟的一把手位置空出来了,这空出来的位置是谁的?不是他郭安屯的还能是别人的?除了他郭安屯卧马沟里还有谁呀?李丁民?李丁民天生就是干副队长的命,平常连话都不多说的人还想当一把手?郭安屯就是为这事来的。现在虽然派性闹的挺厉害,但下面的事还是要上面的认可的,上面认可了那才叫名正言顺,这和古代东周时候的情形是不是有点像,那时候群雄奋起诸候纷争,周王朝大权旁落,却还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拿现在和过去做比较,是历史学家的事情,咱还是说咱的故事吧。
郭安屯不能自己给自己封官,社会还没乱到那种程度。他就跑进公社来找韩同生,“韩主任,你说卧马沟咋办吧,听你一句话。”郭安屯和韩同生关系铁的不一般,进门说出来的话也就和别人不一样,冲冲的有理气长。
“坐下坐下,老大不小的人了,咋总是这样的脾气不改呢。”韩同生嘴里是批评,脸上却是一片亲切。郭安屯吼雷火闪地一进公社大院他就知道他是干啥来了,交往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肚子里有几根肠子。事实上韩同生已经考虑过卧马沟的事情了,对卧马沟,韩同生太了解的。卧马沟是个小村人不多关系也不复杂,吴根才稳稳当当地干了这么些年,虽没干出什么成绩,但也没惹出什么乱子。文化大革命一来各村不同程度地都闹起派性,有的村甚至还打打杀杀地搞起武斗,但卧马沟却平静的像一潭水,连一点微波都没有兴起。这是因为卧马沟的三个村干部以吴根才为中心联姻成了儿女亲家,班子稳,下面就不好乱。现在吴根才意外地死了,那由谁再来挑卧马沟的担子呢?郭安屯吗?他身上有太多的毛病,群众基础也不好。李丁民吗?他木木呐呐地连话都不多说。这两个人都不理想,也都没有了朝气,都是往五十上走的人。还是换一茬子年轻人吧。韩同生已经和卧马沟的退伍军人郭解放接触过了,这是一个让他感到满意的年轻人,长的高大威武,有一脸虎势气,让人看着就怯火。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把年轻人提携起来,他就会有知遇之恩,就会鞍前马后。郭解放是郭安屯的儿子,是吴根才的上门养老女婿,是李丁民儿子的裢襟挑担,当过三年义务兵,在部队上入了党。把这样的年轻人提起来,估计他们方方面面都能接受,尤其是郭安屯能接受,儿子出息了老子当然应该高兴。
韩同生掏出一根纸烟递给郭安屯,然后笑着说:“你想让我说一句什么话?让你这条老叫驴套上卧马沟这辆烂破车再往前走,门都没有。早定下新人了。”郭安屯心头一惊,把手缝里夹着的纸烟都举不起来了。韩同生的话太让他感到意外,卧马沟除了他郭安屯还能再有谁?他不相信。韩同生在呆愣住的郭安屯肩膀头上重重地拍一掌,说:“卧马沟的生产队长、党小组长不让你当,卧马沟的政治队长、民兵队长也不让你当咧。你干得还不够呀。公社革命委员会决定让郭解放同志挑起这副担子,老子总不能去和儿子争吧。”
郭安屯的心在肚子里沉沉浮浮好几下,让韩同生的话搅闹的极不安宁,他没想到韩同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真的,他没料到儿子现在已经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是让公社的韩主任看上眼的男子汉。这又让他感到欣慰,原来他一直觉得解放还只是个嫩芽子,一不留心他就长成一条汉子了。可不,他都二十四五了。“嘿嘿。”郭安屯咧开嘴笑了。要是让儿子去干,他当然就不再争了。
“老郭,你回去也给李丁民做做工作,换一茬年轻人,在卧马沟红红火火地干一番事业,也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支持和贡献。”韩同生进一步做着工作。
郭安屯带着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授意,兴高彩烈地回到卧马沟,把李丁民叫进官窑说起这事。李丁民本来就是一个淡薄名利的的人,乡村里的生产队长算个啥?不就是比大家多干点活,多操点心,还有啥?李丁民嘴里含着旱烟杆,眯缝着眼睛圪蹴在官窑里的炕沿上,听郭安屯把话说完,心里像往常一样平静,脸上没惊没喜没悲没苦,他把旱烟锅里燃尽的烟灰在砖眼墙上磕掉,再剜装上一袋着,叭哒叭哒地抽吸两口,才慢咧咧地说:“我没啥,上面领导咋的定都行,咱不听领导的听谁的?”
郭安屯放心了,只要李丁民能和了拍,卧马沟里就再没有人敢站出来叫板。郭安屯开始上上下下地窜通起来,他要给儿子物色挑选两个好配手,不能让班子里出了乱子。
父亲的百日纸烧完,杏花就穿一身漂亮的新衣裳到下马河公社上班当电话员去了。看着走下沟口的杏花,皂角树下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和羡慕,这走出沟口,就是公社里干事的人了,就和农民不一样了。农民一年四季干得是重活,吃得是黑馍,风里雨里把世上的苦和罪都受尽了。干事的人多好呀,热天不受日头晒,冷天不着北风吹。长年坐在宽宽亮亮的房子里,就是黑脸男人都能养白养胖,就更不要说杏花这样长的秀气白净的女娃子了。其实最让农民羡慕的还不是这些,农民最羡慕的是干事的人月月都有个麦儿黄,月月都能从公家的账上领到钱。钱,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亿亿万万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不是为那几张纸票票吗。唉,说起钱,农民的肠子都要愁断了,不能和干事的人比呀,干事的人到了月底手一伸就能领到钱。农民呢?农民红汗黑流在庄稼地里刨上一年,拿到手里的钱没有干事的人半个月的工资多,世道不公,老天不公呀。不要小看这个电话员,电话员虽不是在编的国家干部,只是一个合同工。但这合同工一个月也有二十五块钱的工资。二十五块钱,卧马沟的一个壮劳力三个月也不一定能挣得回来。
杏花一走进公社大院,就让韩同生、董天明,还有公社大院里的一群人都大大地惊讶起来,他们想不到中条山里的卧马沟能飞出这么一只美丽的金凤凰,想不到吴根才能养出一个这么俊俏的女儿。
也就是在杏花到公社上班的第二天,韩同生领着两名干部进了卧马沟,来宣布调整后的卧马沟班子。调整后的卧马沟班子由以下人员组成:党小组长兼生产队长郭解放;政治队长李元喜,就是李丁民的侄儿,原来村里的会计记工员;副队长李天喜;另外班子里又增加了两个人:民兵队长郭土改;妇女队长许春娥。郭安屯的两个儿子和李丁民的两个儿侄搭起班子,其中郭解放和李天喜还是裢襟挑担,只有许春娥是个新人手。许春娥是郭晋平过门时间不长的儿媳妇。
郭晋平长期以来一直是卧马沟翻不了身的困难户,三个儿子大奎二奎三奎,都和他的女人一样脑子里缺一根弦,就是村里人说的半瓜子。大儿子大奎,说不下媳妇,早早地招出去给别人当了儿子。春娥是郭晋平用换亲的方式给二儿子二奎换回的媳妇。换亲,这在中条山上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了。郭晋平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他不管用啥法总是要给儿子说回来一个媳妇的,不然就成绝户了。最后他就用这种最原始的,最没有人情味的,也是最缺德的办法,用女儿给儿子换回来一个媳妇。
许春娥是跳马槽的姑娘,人样长的还过的去。也是因为家里贫寒哥哥说不下媳妇,就被当做交换的对象进了郭晋平的家门,给半瓜子二奎当了媳妇,给哥哥换回去一个嫂嫂。许春娥因为家穷,从小没有上过学,但脑子不憨,而且还相当好使,性格儿也活泼好动,也勤快有眼色,过门时间不长就在卧马沟出了名。这次干部调整,大家就一致推选她当了妇女队长。
卧马沟新上任的五个干部除了许春娥不识字没有文化外,其余的四个人都是中学毕业。一把手郭解放还当过三年义务兵;郭土改和李天喜也是红卫兵出身,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这真是一个有朝气的新班子。
果然新班子一上任,就旗帜鲜明地行动起来,他们把自己的观点写在纸上,直接张贴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张贴到公社大门口的砖墙上。上房院的老主人——吴根才当了二十多年卧马沟的一把手,一直稳稳当当地压着阵,从来没有出头露面地在大十字上张扬过;上房院的新主人——郭解放一上任,就像他的爹一样,在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张扬起来,把自己的观点醒醒目目地写出来张贴在大十字的砖墙上,表示卧马沟的全体贫下中农坚决支持革命委员会,坚决支持代表了革命委员会的韩同生主任。
卧马沟的这份亮明观点的大字报,就成了一个引信,成了一根导火索,很快大十字的四面砖墙上就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字报。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村村都把自己的观点亮明在大十字上。
下马河三六九的集市,早就被取缔了,可是现在又像是原来逢集一样,大十字上聚满了人。四十里马沟也是天天人流不息,山里的农民争相下来看热闹。
坐在公社大院里的韩同生暗自高兴起来,他看出来了,这场由卧马沟的郭解放挑起来的墙上论战,明显对他是有利的。在公社大院里他虽然是个少数派,但是在公社大门外面,在四十里马沟他是有广大基础的,是个多数派。在有了这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之后,韩同生开始变的强硬起来,不再有临时政府的那种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