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03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7672 字 2个月前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政治队长把磨镰开会规定成一种制度,过上三几天,他就要组织社员们坐到皂角树底下来磨磨镰,这也不能怪郭安屯。当时全国的政治形势就是这样,早请示晚汇报在别的地方闹腾的更凶。

要搁在早先,遇到这种只磨镰不砍柴的现象,吴根才肯定会虎势汹汹地说:“开上十天会,不如干上一晌活,会开的再好,庄稼地里的草该长还长,只有挥起锄头,地里的草才不糊庄稼。”但是这话他现在不说了。自从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挨了批斗,他就消沉的像变了个人似的,啥也懒的说,啥也懒的管,啥也放任自流地让它们去了。他兢兢业业公公道道地干了二十多年,却干出个修正主义,他想不通。吴根才有些心灰意冷,他现在心里只挂着一件事没有松过口,那就是不能让郭安屯把月儿随随便便地揪出来批斗。除过这,别的啥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管,都由着郭安屯去折腾,他说开会就开会,他说学习就学习。

真是不容易,在吴根才的庇护下,耀先月儿过了一段相对平安稳定的日子。而这段日子正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最高潮,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日了最难过的时候。

有了这段喘息的时间,他们在崖口上把被红卫兵砸毁坏的东西慢慢地又恢复起来。

新生还是早早地走晚晚地回在山坡上放羊。杏花刚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就向她爹嚷着要跟上新生一起去放羊,她觉得放羊比干别的农活好玩,清朗朗的天,绿茵茵的草,哗啦啦流淌的河水,咩咩叫的羊群,和歌里唱的书上写的一样,多好呀,还有小学同桌五年的新生。杏花美好的心愿让父亲一个凶狠的目光给碰趸回去。杏花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见父亲这样凶狠过,她只好把那个好玩的念头打消掉,只好一天三晌跟着姐姐们干一样的农活。山里的女娃子和山里的男娃子一样,不上学就得干活挣工分。

时间像马沟河里的水一样静悄悄地向前流淌着。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时间是最公平的,也是最无情的。万物之灵的人,也许能改变一切,唯独改变不了时间。垒一道坝,打一条埝就能把流淌的河水拦挡住,时间拿什么能截堵住?什么也不能,任何力量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的。

时间在流失着,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在进行着,老百姓生儿育女的日子自然也还在过着。一料麦子又割倒了,这不算是一个丰收年,也不算是一个欠收年,是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平常年。这样的年景分下粮食就得细细法法紧紧巴巴地过,一铺张就夏接不上秋,秋接不上夏,就又要饿肚子。

不敢铺张,但正常的人情事理还是要打点过去的。中条山上有个送麦罢的风俗,就是割倒麦子,磨出来新面,家家都要蒸一锅雪白的馄饨馍给出嫁的女儿或是没过门的媳妇送,这叫走麦罢送馍,是互庆丰收的习俗。给出嫁的女儿送麦罢好说,就是送几个新面蒸出来的大白馍,顶多再卖一叶凉席,女儿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送多送少,迟送早送都不见怪。给没过门的儿媳妇送,可就没这么简单随便了,只送几个大白馍是万万不行的。许多订好的婚姻就是因为在送麦罢上闹出纠纷,而踢了炮杆(踢炮杆是晋南土话:不愿意的意思),所以,给没过门的媳妇送麦罢是有讲究的,除了大白馍凉席之外,还要有两身衣裳,一身单的,一身棉的。当然不见的非要送成衣,送两身布料过去也行。说的轻巧,无论是布料还是成衣,都不会是白来的。山里的农民红汗黑流在地里刨挖上一天,都挣不下两毛钱,他拿啥去扯布料,买成衣呀?绝大多数人家给媳妇送过去的都是自己纺织出来的粗土布。什么叫多,什么叫好?只有把东西抱在一起比较了才能显出多少,显出好坏。山里人还就是爱比,尤其是一家要是有个三两个女儿,那比头就更大。

吴根才就有三个女儿,麦罢送馍的时候,他们家最热闹。吴根才的三个女儿真的和三朵红艳艳的花儿一样,一个比一个开的圆,一个比一个长的好。三个女儿许给的三个婆家,也都是马沟河里有名的人家。大女儿梨花许给的是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二女儿桃花许给的是李丁民的二儿子李天喜;三女儿杏花更是在半岁上就让上马坡的支书牛三娃用银项锁套去,订给他的独生儿子牛俊强。这三个亲家都是四十里马沟当当响的人物。尤其是牛三娃更是千人大村的支书,村里条件好,家里条件更好,每年总是买了最好的东西往吴根才的上房院里送,往杏花的手上送。每年让儿子俊强送过来的无论是成衣还是布料都是从供销社买来的细洋布,夏天冬天的两身衣裳也是分的清清楚楚,夏天是府绸衫子洋布裤,冬天是斜纹袄条绒裤,毛围巾线袜子也是少不了。这就让郭安屯和李丁民不好往上跟,卧马沟的自然条件不好,两家男娃又多,手头上没有钱票子,有心没力装不起人。

实际上吴根才和改改也不是挑剔人的人,亲家送来啥就是啥,从来也没有把三家送来的东西放在一起比个高低多少,只是堵不住旁人的嘴罢了。

又割倒麦了,又该给媳妇送馍送衣裳了。水仙就和李丁民商量今年给桃花送些啥。爱慕虚荣,是人就有这样的思想,多少轻重而已,尤其是头发长的女人,谁都想让人夸说好,谁都不想让人背过脸说不好,水仙也不例外。李丁民是个现实的人,他嘴里吧唧着旱烟说:“这有啥好商量的,有啥送啥,根才和改改还会和咱计较个这?”水仙就说:“咱总不能年年都送过去一圪节粗土布,根才和改改是不说,但旁人还说哩。桃花杏花是亲亲的姐妹,长得也是一样样好看,但身上穿的衣裳不一样,出来就让人看着不一样。”李丁民剜装着烟丝说:“咱不能和人家三娃比,三娃家里条件好,就俊强一个独生儿子。咱三个,还供养着一个大学生,根才又不是不知道。”水仙也知道不能和上马坡的牛三娃比,但她总觉得有些亏欠桃花,就说:“要不把喜儿婆家送来的一身洋布花花给桃花送过去,反正喜儿还小,将来有穿好衣裳的时候。”

他们的小女儿喜儿去年也说订下婆家了,前两天麦罢送馍,才送过来一身细洋布,喜儿的身架子还没有长开,水仙舍不得截剪了让喜儿穿。就想给桃花送过去,让桃花也鲜鲜亮亮地穿一回洋布衣裳 。在山上农村,出嫁前没有穿过一件洋布衣裳的女娃子多的是。在山上农村像水仙这样把女儿婆家送过来的细洋布料子,再送给媳妇的也多的是。有时候一块细洋布料子送来送去的最后还能再送回到最初扯这块布料的人手上,这不是在说故事,这是中条山上真正有过的事情。那个年代中国的农民就生活在这样的现实环境里,他们美丽漂亮的女儿连一件可心好看的洋布衣裳都穿不起。

李丁民抽咂着旱烟,不吭声了,也就是说他同意了水仙的想法。谁不想风风光光地在人面前好看好看。

和李丁民水仙差不多一样,彩兰和郭安屯也在炕上商量着该给儿子没过门的媳妇送些什么。彩兰更发愁,每年割倒麦她都得准备三份东西。三个儿子解放、土改、互助都说下媳妇了,都得送一份东西。再过两年小儿子公社也就该说媳妇了,她还得再加一份。娃子多了真是罪孽多呀。彩兰还有不如水仙的地方呢,水仙手紧了,没钱给儿媳妇扯买洋布,但她起码箱子柜子里满满当当压着自己纺织出来的粗土布,紧了有送的东西。彩兰给儿媳妇扯不起细洋布,箱子柜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连粗土布她都没有纺织出来。彩兰实际上是个好吃嘴怕动弹的懒女人,平素间她只想得是个吃。别的女人得下空儿不是摇车纺棉花,就是踩机抛梭织粗布,总也不让手闲下来。彩兰得了空儿不是睡懒觉,就是琢磨着怎样搭锅燎灶地吃一顿,甚至懒的不想动针线纳鞋底,让男人脚上时常踢趿着一双跟不上脚的烂鞋。这阵子割倒麦该给儿媳妇们送馍送衣裳了,她倒发起愁。

郭安屯吊着脸不高兴地埋怨说:“早些都干啥去了,别的女人一后冬织好几机棉布,你一后冬都干些啥?就知道搭锅燎灶煮油烙饼,就知道个吃。”郭安屯一说这话,彩兰就不高兴了,她把小眼睛瞪圆瞪大,尖着嗓子叫道:“我就吃咧,我连吃的功劳都没有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白白地陪送给他们不说,还要一年送这送那的,我是往外招儿子,又不是往回娶媳妇。凭啥还要给她们扯衣裳,反过来她们倒是应该给我儿子扯送衣裳。”

“我看你是皮紧了,想挨拳了不是。”听了彩兰不讲理的吵叫,郭安屯差点从炕上跳起来,现在实在是上了点岁数,火气小了,身子也沉了。要是往前搁上两年,他早把硬硬的拳头支到彩兰脸上去了,让她说这些没有道理的话。彩兰就禁了声,她也是原来叫打怕了,只要男人一发了脾气,她就嘬住嘴不敢再多吱声。

“我告诉你,你不能总让老子跟上你丢人,不管你是偷是抢是借,你得把东西准备下,三份就是三份,一份都不能少,少一份看我咋武治你。”郭安屯气狠狠地说完这话溜下炕,踢趿上一双不跟脚的烂鞋,到下面马房窑里坐夜去了。郭安屯一走,彩兰没有去急急忙忙地准备,反而扯开被子,蒙头睡起觉。这就是她的本事,挨了打或是受了气,不是海海地吃一顿,就是美美地睡一觉,管它明天以后是个啥。

崖口上的月儿也在为儿子准备着麦罢送馍的东西,她把箱子柜子里的棉布一捆一捆的全搬抱出来,堆了满满的一炕,在里面细致地挑选起来。这满满一炕花花绿绿的粗土布都是月儿摇纺车踩布机一根线一根线纺织出来的,这一匹匹一捆捆摸在手里并不十分光滑的粗土布熬走了月儿多少个通宵,这一匹匹粗土布不仅凝结着月儿的辛勤和汗水,更凝结着月儿的心血和生命。从黄昏到黎明,从冬天到春天,月儿生命的多少时间是坐在织布机上熬过去的,谁也计算不清。

月儿的汗水和心血没有白费,它们变成了这一捆捆棉布,变成了儿媳妇身上漂亮好看的花衣裳。月儿细心地挑着,她要把最好看的粗布花花挑选出来,给马家窑的女娃送去。月儿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已经和儿子订了婚的那个马家窑的小娟,她知道小娟腿上有点毛病,但她更相信儿子,只要儿子愿意,她就愿意。她相信儿子看上的女娃错不到那里去。做母亲的月儿被自己的情感蒙住了心,也蒙住了眼。她幻想着马家窑的小娟是一个健康好看听话懂事的女娃子,就像她的新生一样,只是腿上稍稍有一点毛病。谁身上还能没有一点毛病。月儿把一匹匹粗土布搬过来倒过去,拈拈这块布角,揉揉那块布面,搭在身上竖比比,横比比。月儿没有钱,给儿媳妇买不起光细柔滑的洋布,但她要把最好看的粗土布挑选出来,给儿媳妇送过去。她说一个媳妇不容易呀,她把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媳妇当成宝贝看。

耀先倚在被卷上尽量给月儿腾宽地方,他也没有见过这个已经和儿子订了婚的小娟。和月儿一样,他心里也充满了幻想,想像着儿子和小娟遇面相亲的情景,慢慢那个虚幻的情景就和当年他和月儿遇面相亲时的情景融合到一起,他就笑起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候呀。听见他在后面哧哧的笑,月儿就扭过头问:“笑啥?”月儿还以为耀先是在笑话她呢。耀先没有说为啥在笑,却说出一句让月儿更高兴喜欢的话来,他说:“咱们今年不让新生去马家窑,让中间说话的媒人捎话过去,让小娟今年回一趟门,订亲的时候她就没有来看屋,现在订婚都两年了,也应该让咱们看看了。丑媳妇早晚是要见公婆的。”

坐在一堆粗土布里的月儿立马就表示同意,完了她就抬起脸孩子般单纯地问:“你说这个小娟长得是个啥样子呀?”月儿和耀先坐在炕上带着几分天真猜想起来。他们背着个地主成份,耽搁的新生好几年说不下媳妇。在这样的现实环境里谁肯把自己的女儿往地主家里嫁,那不是等于把女儿推进了火坑,除非身上有什么毛病给不了人了,最后才不得已和地主成亲家。这层道理耀先和月儿也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却自己欺骗自己,脱离现实不往坏处想,只往好处想。他们遭遇的不幸太多了,儿子订婚是他们被赶上崖口二十年里的第一件喜事,所以他们就尽量往好处想。在苦难中挣扎的人往往做出来的梦都是富贵梦,都是吃酒吃肉的好梦;而那些住在高屋大厦享大福的人才容易做恶梦。像在梦幻里一样,耀先月儿只往好处想,他们相信自己的感觉。

这门亲还是水仙保媒提说的,当时提说时水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小娟腿上有一点毛病,接下去话就转了,再没有往深里去说到底腿上的毛病有多大,而是说咱的条件不好,还是让新生先相亲遇面,觉得行就定下来,觉得不行回头再找别的茬口。

茬口,就是机会。机会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失去这个茬口,这个机会,新生就有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为此月儿给新生叮咛了一遍又一遍。新生不为自己着急着想,倒先为父母着急着想起来,他的婚事一天不定下来,父母就一天不得心安,就要再多受一分熬煎。新生不愿让可怜的父母再因为自己去受熬煎,受折磨。他宁可让自己受一辈子委屈,也要让父母从这个问题上解脱出来。他跟着水仙到了马家窑,甚至连小娟的脸都没有看清,就和上次在歇马庄和眼里长了玻璃花的女娃相亲遇面一样,就点头说同意。遇面相亲回来,说自己愿意这门亲事,母亲一下就笑了。新生长这么大似乎还没有见母亲这样开心地笑过,于是他也笑了。做儿女的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父母开开心心地笑起来。水仙轻描淡写的话,儿子相亲回来脸上有了喜欢的笑容,这就让月儿心里有了幻想,有了希望。

今天又是磨镰开会的时间,社员们坐在皂角树下的荫凉里,等着政治队长挑选出来的学生念报纸。磨镰不误砍柴工,抓好革命,才能促进生产。社员群众都愿意坐在皂角树底下磨镰开会,坐在皂角树底下开一天会,风不吹日不晒不出力不流汗,照样也记一天工。天天月月年年坐在皂角树底下磨镰开会他们都没有意见。这就是社员群众经过不断的开会学习有了的政治觉悟,这真是一个时代的笑话,真是一个伟大的讽刺。